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意识无法决定世界的时候,请自我毁灭!

one
男孩经常被关进各种洞里,如同躲藏在黑暗里的老鼠。但是男孩有超能力,要是我远离“水”,他就答应送我一只老鼠,当他被洞外的人带走时,回头朝我做了个鬼脸,从此他再也没有出现过。
阴天,很淡的光照入洞内,洞很狭窄,地板潮湿得像铺了一层薄薄的水雾,洞的一旁有铁门,铁门上的铁链加上锁头,死死锁住外面,阳光唯一的通道是墙上左侧那一小口窗,白墙前面有一张发霉的木床,床上是破个大洞的硬枕头、被水淋过的单薄被子、半截白蜡烛。我闭上眼默念着,老鼠快来,快来,快来……我默念两个小时,除了窗外的雨声就是落叶的簌簌声。本以为男孩教我的祈求方法不行,他说过向上帝真诚地祈求,心中默念并重复需求三遍,睁开眼,好运便会降临。
我点燃半截蜡烛,竟看见自己的影子像只老鼠。
不一会,阴冷的湿气使得蜡烛摇摇曳曳,我吹熄蜡烛后,听见了老鼠的吱吱声,不是一只而是一群,他们用锋利的爪子在刨挖墙壁,咔咔咔的刺耳声传来,我猜老鼠在努力向上爬,上去,落下,我猜老鼠额头密布汗珠,滚动、坠下。但总有一只老鼠会爬上来,没有第二只,仅此一只,他会站在那扇窗,俯视我,他会带我去看那个男孩。
吱吱——吱吱,老鼠在喊,他们异口同声喊着杰克,杰克,杰克……我带着疑惑慢慢伸长脖子,尽量仰起头看去,吱吱声越来越近,那是只稍大的老鼠,他脚上穿着磨掉皮的硬壳,身上穿着黑布,脖子挂了条破毛巾,头上有顶破洞帽子,他身上所有的东西残旧,却擦得油亮。当然,最令我惊讶的是他胸前的蓝白色六角星,每当他用爪子抚摸六角星磨损的边缘,我的心都会跟着紧绷起来。六角星是男孩独有的,所以他一定就是男孩送给我的老鼠。
吉米感应到我那诧异的目光,从洞外那扇锈迹斑斑的窗跳进来,他腰杆笔直,从容优雅,脱下破帽,腰部以90°弯曲,向我深深鞠了一躬。他自豪地用爪子点点头上的帽,这个叫礼帽;又用爪子扯扯身上的布和摸了摸胸前的徽章,这个叫礼服和徽章;低头蹭了蹭毛巾,这个叫领带;最后抬抬脚上的壳,这个叫皮鞋。
他说:“你好,小杰克,我叫吉米。”我说听不见,他贴近我耳朵再说一遍,吉米真是个好名字,我看不清他的脸,他凑近让我仔细瞧,吉米虽身材瘦弱,但毛色发亮,真是只好老鼠。吉米伸出长长的尾巴让我抚摸,他不断用门牙磨着那串铁锁,咔咔作响,铁锈霉尘漫漫。我问吉米能不能带我去见那个男孩,他神秘一笑,举起爪子理正帽子,整理领带,擦去皮鞋上的灰尘,然后告诉我答案,答案是肯定的,并且百分百肯定。
我知道铁锁不可能被一只老鼠磨掉。
咔嚓,锁开了,开门的不是吉米,是一团连灰绿色大衣也裹不住的圆滚滚身体。胖子压了压大帽檐上的纳粹鹰徽,嘴角微微向上扬,似笑非笑 ,低沉着声音说:“小杰克,你可以走了。”
借着微光,我看见胖子渗人的笑,像极了深渊里贪婪的饿鬼,而他看向我的眼神更是在看一块可口的巧克力,后背发凉,我不得不移开眼睛,吉米爬上我的肩膀,胖子看不见,似乎只有我能看得见。
胖子伸出三根手指,嘴里吐出一句话,“给你三秒钟,逃出我的视线。”他清了清喉咙,咳嗽一声补充道,只能从一个管道里逃,他指了指牢门外的排水通道。
说完,胖子闭上眼。倒数着,三二一。
我拼命往外跑,吉米的爪子紧拽我的脖子,搁得我发疼。
身后传来踏踏声,格外响亮。
靠近管道,脚碰到一块石头,我狠狠摔了一跤,忍受着膝盖传来的剧烈疼痛,猫腰爬进管道,污水向我卷来,往下坠落,我被污水冲得头晕目眩。
醒来时,我在一个黑漆漆的地方,伸手不见五指。我小声叫着吉米,周围死一般的寂静。
two
我沉下心,仔细观察四周,除了黑还是黑,我爬起身,头碰到管壁,管壁湿漉漉,时不时落下几滴水,只得弯着腰,低下头,屏住呼吸向前爬,不知不觉衣服背后已湿透,黑暗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我的心咚咚跳了两下,我不敢爬太快,也不敢弄出太多的声响。
不知道爬了多久,前面宽阔些,我也看到一点光,慢着,那点光像是水的波光,我来不及后退,啪的一声,重重摔在水面,腥腐味令我作呕。意识告诉我,远离“水”,我的手臂加快划动,向着岸边那盏零星灯光靠去。
双手触碰到长满青苔的岸壁时,有脚步踏踏声传来,由远到近,水下有东西划过岸壁,是踏踏声又不是踏踏声,嘶……嘶……嘶嘶。我全身如遭雷击,感到毛骨悚然,水里有东西在靠近我的脚,我慢慢低下头探去,阴影微微摆动,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勾住我的脚,我惊叫一声。
啊!
岸上又传来踏踏声,每一步都踩在我的心上。
我用一只手扶着岸,另外一只手死死捂住嘴。
我想向上爬,脚踝处有软绵绵的东西缠绕着,不一会,脚传来针刺一样的细痛,好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颤颤巍巍地探头往下看,是条蛇。
我心中略微松懈,还好蛇也不是毒蛇,我在水里无法使出太大劲,把脚踢向岸壁,一次不行,多几次还是不行。我只好慢慢放松,让身体悬浮在水面,当我的脚也浮上来,我捏住蛇的七寸,狠狠往远处抛去,蛇落水的声音在我意识里像涟漪圈圈散开。
我沿着湿滑的石壁爬,仰起头时,一双深棕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他胖胖的身体像一个庞然大物,他伸出舌头舔舔唇,舌头像刚刚那条湿漉漉的蛇,似要将我一口吞下。
我不敢动,他慢慢向我伸出手,嘴角露出诡异苍白的笑。
那双手又短又粗,还皱皮。
我慢慢往后缩,突然,他的手紧紧拽着我左手臂往上拉,我挣扎着用力推开他,他的短手却像个钩子,死死勾住我。我朝那手咬去,本以为他会疼得松开手,没想到后颈挨上一捶,我的意识渐渐模糊,眼皮沉下去,任由他把我拽上去。
three
周围在震动,摇晃,世界在下坠,轰鸣声不绝,有东西在撞击管道,我似乎躺在一张床上,床板很硬,枕头垫得很高,手边沾了什么,又黏又滑,腥臭味冲入鼻中,难道是血?谁的血?我呼吸急促,汗水悬挂额头,总感觉有一个人在远处凝视,森寒的目光在我身体上下打量,我的意识告诉我不要睁开眼,我紧紧阖眼默念,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唇边流出一滴血,我松开牙齿,一根很粗糙的手指抹了抹我嘴边的鲜血,往他嘴里送,低声说“好吃。”全身麻木,强行压制着被蛇咬过的脚,床板压得发出轻微响动,我快要窒息,直到踏踏声远去,他消失了,我才缓过神来。
又听见横冲直撞的声音,我打开眼睛的一条缝,周围真的没人,我慢慢睁开双眼,头顶遍布了纵横交织的管道,里面传出了水极速流动的声音。我看了看双手,手上的血是暗腥红,比人类的血液要暗,又瞥见床上的那滩血迹已经凝结成块,质地颇为柔软,看来这不是人血,应该是一种动物的血液,把手放到鼻尖前嗅一嗅,那种血腥味更是多了一股老鼠的骚味,难道……想到这里我使劲摇头,吉米是男孩派来的,他懂得超能力,不会死的。
我又被关起来,这里是另一个洞,连一扇窗都没有,有一个猫眼大的孔,有一盏悬挂在床头的白灯,天花板布满蛛丝,像极了惨白的脸。我走到一张桌子,这像是一张手术桌,上面有手术剪、手术刀、止血钳、止血带、针筒以及不知道名字的药剂……手术桌上还有一只死老鼠,我定睛一看,幸亏不是吉米。
我很渴,这里没有水,我很饿,这里空荡荡。
我抬头伸出舌,让管壁的水一滴滴落下,那水色是枯黄死草那种颜色。我不明白男孩为什么要我远离“水”,离开水,我会渴死。
我挨着一堵墙,又是墙,就好像每个洞里都有墙,但这堵墙一点也不白,墙上满是涂鸦,很乱,在狂舞。墙上有稚嫩的涂鸦,也有反对“xxx”的涂鸦,也许是他们在为自己的领地画上一个个独属的标记。他们翩翩起舞,他们舞步怪诞,时而左,时而右,时而前,时而后,时而转身弯腰,时而轻轻跃起转圈。他们低头,痴痴望着掌心那几颗白色药丸,他们的眼睛为之疯狂,不断扭曲。她们背靠在那堵满是涂鸦、汗水、血迹污染过的白墙,她们轻轻呻吟,那隆起的肚子里蕴藏着新生命的气味,可是她们的眼里是阴暗的、潮湿的、腐败的,像被丢弃在路旁后枯死的花,没能等到硕果累累。
我想是不是该和他们一样,写下点什么,我用刀划破指尖,在墙的角落写上“עֲמוּתָה וְאֱמוּנָה”。
我的意识在不断游离。
four
我开始啃咬自己的手指,胃和肠搅在一起,眼里流出两行水,猫孔里有深棕色眼睛在窥探,那是瞧着猎物的眼神。
门外的人把灯关了,踏踏声如约而至。
“天黑了,我的小杰克,饿了吗?”
踏踏踏……“你最爱吃的土豆饼和甜甜圈。”
他蹲下,把盘子从墙脚一个正方形的洞里递进来,我摸到短粗的手,手一把抓住我,往我手腕上的肉一捏,真嫩,肯定很美味,咯咯咯的笑声传来,小洞的门关上,像是在给一条狗喂食。
黑夜里,我盯着看不清的食物,吞咽口水,不敢吃。
吉米,你在吗在吗在吗……
很安静,很沉默,很压抑。
我的肩膀微微抖动,隐隐抽泣起来,眨眼功夫,肩膀抖得更厉害。
我的意识告诉我不能吃,我的手自动伸出去,抓起土豆饼往嘴里塞,喉结上下滚动,像是眼角滚动不落的泪。
我吞进肚子,还是不够,我要更多更多。
我噎住了。
我抱成一团,大口大口喘气。
“真乖,小杰克别害怕,吃饱就可以美美睡上一觉了。”
男人起身,踏踏踏的声音远去。
异响再起。
咔咔咔,咔咔咔。
我捂住耳朵,闭上眼,心里默念别吃我,别……吃……我……
“是我,我是吉米。别怕,杰克!”
是吉米,我猛地抬头,吉米安慰我,吉米嘱咐我要跟着他一起做,他拿出磨损的六角星徽章放在我手上,他让我想象烛台,想象有九支蜡烛,中间一支支蜡烛,两侧各四支,中间的蜡烛比两侧的都要高,用中间的引燃两侧的,那么再想象燃烧了八天,今天是最后一天,吉米让我双手合十,放置胸前。请喊出我们彼此都深信不疑的口号,光明之神会庇护我们。
A-mu-tah ve E-mu-nah,A-mu-tah ve E-mu-nah。
世界在旋转,成为一个球,我的意识不断壮大,像一张巨手,紧紧握住地球,我所看到的世界,也可以由我那强大的意识构建而成。
我睁开眼,吉米不见了,洞也不见了。
这里是一片村庄,那里是山坡,脚下的柏油公路被太阳晒软得软绵绵。
我远远看去,男孩在骑着自行车,一身黄色外套,悠闲牛仔裤,天蓝色跑鞋。自行车后跟着条德国牧羊犬。
我说:“嘿,老朋友,我讨厌这条狗,弄远点。”
男孩咧嘴笑,无奈地摊摊手。“噢杰克,这没办法,我的卡茜是最忠诚的狗,无论我到哪里,他都会跟着我。”
“那好吧,但是你不准让他咬我。”
“嗯嗯。”
我们拉勾,一言为定。
看着男孩远去的背影,再看看自己那寒碜的模样,我认为,男孩总是这么让人羡慕。
男孩有一个很大的房子,有一个很大的庄园。
周围人大多数是男孩家里的雇佣工。
与男孩第一面是在星夜,男孩在惊恐地找天蓝色徽章,那是他母亲死后留给他的,我帮他在草地找到,为了感谢我,他带我去放风筝,以后每个周末都会邀请我去。男孩的父亲也待我不错,从他的兜里可以翻出很多甜蜜的糖。当然,我最喜欢的是男孩那房子和庄园。
所有人都认为男孩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我跟他相处久了,会觉得男孩有不一样的性格,很神经质,男孩有时像小白鼠那么乖巧,有时又像辩论家那样辩驳你的每一句话,有时又想阴沟的老鼠那样偷偷摸摸,有时又像阳光那么温暖。
男孩每次晚归后第二天都会躲着我,有很重的老鼠的偷感,男孩藏在自己的房间,那是个很好看的油漆泥砖房,不像我的破木屋,每一砖一瓦都很整齐、很结实。我喊男孩出来玩,男孩探出头,他朝我摇头,说他不方便,他要做宗教功课,上礼仪课,然后把头伸回去,我哦了一声,说要是他不来,我就走了,以后别找我!我边说边踢起脚边的一颗石子,石子滚动起来的大小,像极了男孩手里的徽章。
我双手插兜像个街溜子,男孩再次探出头,他很乖,他眼里流露出一丝悲哀。他唯唯诺诺地把手臂伸出一小截,朝我大喊,“杰克,别走!”
我转过身看着他,说那还不快下来,我的老伙计。那一刻,男孩看向我,除了佩服,更多的是一种羡慕,我也不明白,大概不会有人羡慕一个穷小子。
男孩偷偷顺着管道爬下来。
阳光把他白皙的手臂上的伤晒得一清二楚。
我从没看到过男孩这伤痕累累的手臂,我问他怎么会这样,他没说,我觉得也许是他的家里对他太严厉,我安慰他,他眼睛有点红,他说总觉得我笑的很好看,在阳光下,那种笑容像一块很好看的三文治,笑里有一层幽默,幽默外有一层勇敢,勇敢外有一层乐观。
我打趣说,“你是老鼠啊,这样去打比方,你也蛮勇敢,比如你敢说自己打鸟最快、爬树最高、放风筝最好的时候。”除了这些,男孩也敢反驳我说光明节没用、说他父亲是一个绅士、说他能够过上好生活。
我嘀咕着我就没有那样的大房子和大庄园,甚至没饱饭吃。男孩听了房子和庄园,他好像很蔑视这些。
那以后我认真观察男孩,会发现,男孩总会时不时添加一条疤痕,长的短的,脚上、手上、肩膀、腿部……他再也不会害怕我看见那些伤疤,因为熟悉了,他知道我不会嫌弃他,也不会离他而去。
我成了男孩最好的玩伴,村里的小孩都看得出来,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真正喜欢的是大房子和大庄园,而男孩也真的羡慕我这个穷小子!至于为什么羡慕我,我永远也不知道。
印象最深刻其实是我离他而去,某个没有太阳的下午,我和男孩追一只风筝,被困在山谷里,山谷很深,有条瀑布,很好看,落下,撞击,在石头间迸发出一串串水花,如同珍珠。
我们顺着瀑布落下的方向一路跑去,终于在山谷底发现河水,河水清澈,鱼虾遍布。男孩的徽章不小心落到水里,男孩小心翼翼下河去捡,男孩捡到,快要靠岸时,河流突然加急,河床升高,像是要爆发山洪。
山洪像凶猛的巨兽,势必要把这里的人通通吃掉,都吃掉,一个都别想逃,一……个……都……别……想!
我害怕极了,必须快点离开这里。
我知道男孩在向我求助,原来我一直都讨厌他,之前种种都是假象,原来友谊也可以装得很阳光很纯真,也可以装得我自己就他一个朋友,但男孩好像就真的只有我一个朋友,我又想起了大房子和大庄园,我慢慢地发酵着离去的酸味,我只是拿走他手中的六角星徽章,看着徽章,我悠悠地往回走。
山谷里都是男孩的尖叫声——不,不,不,不,杰克我恨你我恨你。
路上,我想男孩会被河水吞没,我想再也见不到他,我又想他死了也没用,那个大大的庄园,那个大大房子也不可能是我的,但起码不能让他拥有,为什么不能让他拥有,我不让他拥有,那他真的在乎吗?他真正在乎的是我这个朋友,他不在乎大大的房子和大大的庄园,他本来就一无所有,他只有我这个朋友,为什么?为什么我要背叛!我恨杰克,不,我恨我自己,我是杰克!
路上,白桦树的叶飘落,地上的落叶诡异般成为河水,四面八方包围过来,想要吞没我,我快要被这堆树叶溺死,幸亏我抓到了脚下的树枝,我拿起树枝,树叶没有把我吞没,没有!
我跑起来,卡茜明明应该追着男孩的,它一点也不忠诚,它是条蠢狗,它现在追着我,一人一狗不断奔跑,我回到村庄,我回到大房子,大庄园,我发现我走错了,我不是男孩,我是杰克。我全身湿漉漉,我全身都是泥沙,我全身都被泥石的尖端划破皮肤,狠狠地刺破我的皮肤,我脏兮兮的,我不干净,非常不干净!
但是他们都说我是男孩,就连男孩父亲也叫我亲爱的儿子,还问我怎么这么狼狈,他的眼底有怒意,脸上却风平浪静,他还问我怎么把自行车弄丢了,我摇头,他淡淡说了句,记得念《圣经》就行。
于是我替代了男孩,我是杰克,我终于可以住我的大房子和看我的大庄园。
我真是个人生赢家!那男孩呢?男孩算什么?男孩明明一直把我当朋友,我为什么要背叛,我恨我自己,男孩也恨我!
five
我总是下意识伸出手去看口袋,我发现我从男孩那里抢的徽章不见了,那个蓝白色的徽章。我毫不在意,真的不在意,一点也不在意。
明天是最盛大的日子,明天我们犹太人将会迎接光明之神的庇护,明天我们就可以吃上最美味的土豆饼和甜甜圈,最美味的!
我以为可以吃到好吃的,我以为我会很开心的,我却被关进一个洞里,关我进洞的人是男孩的父亲,我不明白,亲生父亲又怎么会这样对待自己的孩子,男孩的父亲最讨厌男孩吃甜甜圈和土豆饼,他不允许男孩反驳他的观点,在他眼里,光明节是最黑暗的,他的父亲这样讲,他也这样认为,并且现在还要讲给我听。一只老鼠?不,洞里有很多老鼠,我最怕老鼠,老鼠用门牙磨着门,磨着墙脚,我不敢吃东西,我害怕老鼠,我不敢睡觉,我害怕老鼠,老鼠要靠近我,我疯狂大喊,老鼠要抢我的水喝,水,是水!我不要做男孩,我不要,上帝我求求你,我要当杰克,我是杰克!
男孩的父亲来了,他手里捧着《圣经》,他一步一步靠近我,他在阴暗潮湿的地上念起《圣经》——“因为罪的工价乃是死;惟有神的恩赐,在我们的主基督耶稣里,乃是永生” 。
男孩的父亲对我说:“小吉米,快来和我一起念圣经吧!”
男孩的父亲要求我跟他一起念,我不念,我不可能违背我的意识,绝对不可能!
面对我的抗拒,男孩的父亲很温和地笑着,下一秒他的眼睛在变化,在放大,注视着我,我看见了深渊,我堕落,我在地狱,我会获得永生,我会成为意识里的支配者,我笑了,疯狂大笑。
啪!男孩父亲给我一个响亮的耳光,我红着眼如同噬魂的恶魔,我死死地,死死地瞪着他,我永远永远记住这一幕。
男孩父亲不断打我的脸,我嘴角浮肿,牙齿,脸,都有了血迹,血是腥甜的,很甜,比甜甜圈还要甜上百倍。他双手累了,换来长鞭,一遍一遍抽打,我忍住,我的意识告诉我,我可以的,我可以的。
我在地上滚动,像条缺水的鱼,快要失去呼吸。
我终于肯违背那高傲的灵魂,低下我的头颅,去低声求饶,“尊敬的父亲大人,我知道错了,我……我有罪,是的,犹太人都有罪,他们的血就是最卑鄙最肮脏的!”
男孩的父亲咯咯咯地笑,黑暗里很是渗人。他说:“我最亲爱的儿子,你很乖,最乖了,你知道就好!记住了,我们身上都是流着最肮脏的血液,我们的光明之神没用,上帝可以给我们重生的机会,纳粹党也可以,所以德国纳粹党就是我们的上帝,我们的神!”
我心里默念着“A-mu-tah ve E-mu-nah。”口中喊着纳粹党万岁,德国万岁,上帝万岁!
six
今天是光明节最后一天,我很早就起床,我听村民们说德国纳粹党来了,就算被封锁,所有人都还在仓惶地逃。我还听说纳粹党在村里发现了杰克,并杀死了杰克。德国人连“杰克的尸体”都没放过,把他切成一片片丢去喂狗!
不对,杰克肯定是逃不出那场山洪,杰克死的时候应该很惊恐,他手里一定死死握着蓝白色徽章,似乎那可以为他带来一切!
想了半天,“杰克”这个名字就像是沾了灰的旧纸片,村里真的有人叫杰克!
他们记错了,我根本不认识杰克!
还是不对,杰克死了,我是杰克,杰克死了,我一点也不伤心,真的不伤心吗?杰克该死,该死!原来“杰克”逃不出那场洪水,那我是谁?我是男孩啊!可是明明是男孩溺水,“杰克”不救男孩,“杰克”自己走了,“杰克”抛弃男孩,为什么是“杰克”死了,我就是“杰克”,我肯定没死,没死,说着说着我笑了,说到最后,我哭了,我真的很怪,很怪!因为“杰克”是男孩最好的朋友,男孩很羡慕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做个人!
村里大多数村民都在纳粹党的枪声中死去,那天的枪声简直比我听过的任何一次烟花声都要盛大。
纳粹党逐家逐户检查,到我们家时,他们很有礼貌地敲门,还对我们说,“你好,里面的人”。那一天,父亲穿得很像一个绅士,戴着高顶大礼帽,鲜红如血的领带,白色衬衫外是黑色礼服,擦得油亮的皮鞋,他手中还有一条绅士杖。
父亲整理领带,礼服,挤出一丝僵硬的微笑。
开门,一身灰绿色大衣的军官看起来很慈祥,他那身材肥胖,白发苍苍,深棕色的眼睛格外刺目,军官看着我笑了笑,父亲脱下礼帽,深深鞠了一躬,军官只是用余光蔑视地看了一眼,军官伸出手摸向我的头,那手又粗又胖又短又老。
我全身颤了颤,打了一啰嗦。
我害怕地往后躲,躲到父亲身后。
军官笑容止住,他问我叫什么名字。
父亲说我叫吉米。他一边说一边把我往军官那里推。
我意识恍惚,我的意识告诉我,我要当杰克,我不要当吉米,我是杰克!我本来小心嘀咕,一不小心大喊出来。
军官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说“好,很好,你的确是个乖孩子。”
说罢,他从腰间掏出什么,砰的一声,我的父亲大人永远地倒下了,他死的时候还把我辛辛苦苦摆好的九枝烛台弄脏了,我本来燃烧到最后一根,因为在犹太人眼里,每燃烧一根就多一分希望,光明节有八天,蜡烛却有九支,我该不该相信这些可有可无的希望?我真的不知道!
蜡烛熄灭,父亲的血液落在烛台,一点一滴,是多么鲜艳,比老鼠的血液要亮丽多了!
军官把我塞进黑色卡车,车窗外的管道越来越密集,我知道那是通往‘实验区’的路”。
实验室,很多犹太人在狂舞,在歌唱,在祈祷,原来这就是生命的狂欢!他们在吃药,他们需要麻痹。而犹太妇女,尤其孕妇,她们只能靠着那堵墙,等待死亡……
“亲爱的小杰克,你看到那个男孩了吗?”
“大概看见了。”
“我沉睡太久太久,从今天开始,我再也不是杰克,我叫吉米,吉米就是我,我想起杰克,他那张脸丑陋至极,就像卑鄙的背叛者。”
“亲爱的小吉米,只要默念三遍好运降临,就不会再有悲伤了。”
“噢,对了,记得戴好那蓝白色的六角星徽章!”
“嗯,我知道了。”
“我还知道当意识无法决定世界的时候,就请自我毁灭吧!”
踏踏踏——踏踏踏。
军官来到实验室,拿起手术刀,正要向“尸体”划去……“我盯着手术台上那具蒙着白布的‘尸体’,白布上绣着模糊的蓝白色六角星——像极了我丢的那枚。军官说这是‘小杰克’,可我看着那双手、那轮廓,却只觉得陌生。我举起手术刀,划下去时想:原来杀死一个‘不认识的人’,这么容易。”
只是不知不觉间,手上多了几道划痕。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