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岁的婆又到医院保养,我主动请缨照顾她一晚,也准备好听她讲故事。
(一)
婆喊她的妈妈叫“妈妈”,喊他的爸爸叫“老汉”。
因为八字大,最开始是喊“五爷”,后来才改口喊“伯伯”,所以今天再回忆起,她没有喊过几声爹,没有喊过爸爸,只有一个叫“老汉”的父亲。
婆出生的那年是丙子年,她不晓得是好多年喊我给她查一下。我确切的告诉她是1936年。我不晓得她不能够记住,但是丙子年这三个字是抹不去的。婆的名字是她的阴阳专家彭姑爷取的,因为关刀田正在修桥,所以叫——雷从桥。(重了一座桥)这样一说,我隐约中记得她和我探讨过“重、从、丛”这几个字。今天来说,身份证上是哪个就是哪个了。
从小我就听婆说这个世界上最苦的人就是婆,她的一生有多坎坷。如果还有一个人比她苦,就是婆的父亲,那个我婆一生最“ao怜”的人。
婆有一个哥哥,出生3天就夭折了。于是才有了婆,她是老二。
丙子年四月,她出生。随着就是干旱,农民们苦不堪言,用“十里挑水不离远,五月栽秧不离迟”这样的语言记录着生活。五月,田里的泥巴还是硬块,和农民手掌的纹路一样又干又深。用“千担”去“夺”成很深的窝窝才有湿润的土壤,才能种庄稼。
可能是老天爷见不得,便下了一场雨。尽管那天的大雨滂沱,依旧不够土地吞食。只是短暂的雨声盖住了农民的哀鸣……
婆说,一出生就是落难,落不完的难。秋天收成寥寥无几,转眼就是冬天。
寒冬腊月,她的老汉生火,冒出来的一点火星子溅到挂在墙壁上的对子上,就点燃了整个屋子。父母新婚贴的对子,红的那么好看,在大火中燃烧殆尽……
来救火的人不多,眼疾手快的把婆从襁褓中拎出来,扔到竹林后继续救火。火很大,最后成了一阵黑烟……听到婴儿的哭啼,才把婆从竹林里捡回来。本来就不多的家院(家具)烧没有,本来就不多的粮食也没了,本来就困难的一家人更困难了。庆幸的是,孩子抢出来了。
(二)
翻过腊月,又是新的一年,日子总要过下去。
每家每户都有“滤子”(推米的工具,相当于打米机)。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黝黑的皮肤,虽然稍有些瘦但是肌肉的线条清晰,婆的老汉在“滤子”前准备把借的谷子碾成米。
青石碓窝深陷泥地,老汉赤膊踏动沉重的木碓杆,铁碓头砸落,发出沉闷的“咚!咚!”声,震得灶房梁上的灰簌簌落下。谷粒在石臼里痛苦地翻滚、迸裂。
妈妈紧挨着蹲踞,汗水混着扬起的糠灰黏在鬓角,她一手握着竹帚疾扫溅出的稻谷,一手用木扒翻动碓窝里的谷堆。舂得半熟,便倒入粗眼竹筛,谷壳筛落,未脱壳的谷粒又倒回冰冷的石臼,周而复始。
待糙米初现,那混着碎糠的米粒被倾入木质风车(风簸儿)的顶斗。女人奋力摇动扇柄,风呼啸着穿过风道——沉甸甸的好米坠入底槽,轻飘飘的秕谷落入中斗,最细碎的糠末被无情地吹出风口,飘散在浑浊的空气里。
她再将米倒进宽大的篾簸箕,手腕轻巧而有力地一扬一簸,为数不多的米粒竟然像瀑布般抛洒开来,借风势将最后一点杂质卷走,米落回簸箕,发出细密如春雨的沙沙声。
接着是竹筛子的精细活:手腕急旋,碎米漏下;指节轻叩密孔筛,细粉如雾飘落。老汉佝偻着腰,明亮的眼对着昏暗的光线,指甲像寻找珍宝般,倏然剔出混在莹白米粒间的微小石砾和稗籽。听着碾轮在石槽里轰隆环转,用木铲翻动槽中糙米,碾轮一遍遍沉重地碾压,米皮才渐渐褪尽,显出温润的羊脂白。
以前的工具都是冷的,每一道工序都浸透了农民的汗水,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无数次的捶打、风选、筛拣、碾压才得到熟米。
现在的机器是热的,米是直接被逼出来的,没有米的味道!
有爹有妈的日子,虽然拮据,但也幸福,不知道什么时候妈妈的肚子越来越大。大人说是个弟弟,妈老汉都笑了。如他们所愿,三弟出世了。
老汉说:“再苦,都要‘盘’后人。”
(三)
婆的婆有三个女儿和两个儿子。婆的老汉是老五。都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似乎雷老五,不太受待见。
婆的婆喂了肥猪,存了些私房钱。婆的老汉找她借钱来周转一下。她倒是好,说可以帮忙借,打条子。母子之间,有必要算那么精吗?
婆听不懂啥子是条子,但是从老汉落寞的眼神中,婆晓得这不是件好事。可能那个时候开始,婆对她的婆就有了间隙。
婆的老汉没有借钱,选择了到洞窝帮工。婆的妈也拖着两个孩子去了二五厂(高坝兵工厂)给工人洗衣服挣钱。
说到此处,婆要上厕所。我顺手抽了三张纸。她斥责我不知好歹。她取了一张纸,再撕成了一半……我竟然没有制止她。她是吃过苦的人,她一路吃苦……
二五厂上班的还有婆的四姨婆。两个人互相帮衬,工作也不那么枯燥乏味。
“有天四姨婆头晕,让我妈给她请假。于是我妈就让四姨婆帮忙照看我和三弟。我们几个小娃儿捉猫儿。开先都还能听到一些声响,后来就没声音了……所有人就开始找娃儿。我看到水里浮着三弟,大喊,我弟弟在这里……大人把他捞起来,给他倒水,压胸口,但是死都死了……”
婆就是讲了这个三弟死的过程,没有任何的情感。毕竟,她都还是个孩子,毕竟他们相处时间也不长……
“我不清楚啥子叫死,我就是晓得他死了。我妈晓得了,连续三天没说话。最后埋三弟的时候,我看着她把煮好的鸡蛋划成一块一块,摆在盘子里。她突然就哇哇哇哭了,我也跟着哇哇哇哭……三弟是个小娃儿,埋了就埋了。老汉还是一如既往的去上班。”
大人就是大人,无声就是最大的痛……我多希望是婆的记忆模糊了,或许那三天两个大人都没有睡觉,抱在一起大哭,彼此安慰。
只是在婆的眼里,年轻嘛,重新又生就是。
(三)
“三弟不苦,那是命,没带长寿命来,苦的是老汉,又出去打工了,一走就是好几天。”
“农历七月间的桂圆结得特别好,妈就去帮忙摘桂圆挣钱。桂圆多,人也多。我就在屋头看屋,整天整天见不到大人。”
这样天,婆的婆被热死了。
“老人告诉我,婆老了!那年我五岁,我哭着把妈找回来……”
“她去帮二婆到地主家领‘孤米’,太热了,去田里捧了口水喝,就倒到地上没有动静了……两个姑爷用箩兜把婆抬回来,天气实在太热了。没有等老汉回来,婆就入土了。那天很热闹,三姑爷出的钱,敲锣打鼓的,只是我没看好多热闹,就在角落里睡着了……”
我突然理解婆说她老汉的苦。血浓于水,自己的母亲过世,没有送一程。这是莫大的遗憾。或许在用力的抽打谷子时,心头莫名也紧了一下,迫于生活的无奈又重复抽打的动作,全然忘记那一阵心悸。他还不知道,他的妈妈不在了。
后来被邻居调侃说:“雷五爷,你再挣钱嘛,也还是回来看一下你妈……”
他回复:“我抱着谷子都在打瞌睡,哪个晓得……我屋头恼火,没给哪个摆,说不来了。人穷,就有吃不完的苦!”
我说今天到这里就结束了,好好休息,我们明天继续。她继续喃喃……
一会儿她拿笔在手心写她的名字,这是她仅能写的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