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事情上是这样的，黄小梅父亲跟公社机械厂一个女工不知道什么时候搞到一起，把人家未婚女工的肚子搞大了。那个年代这是个非常严重的问题，即便是男女双方自愿的，搞不好也要坐牢房蹲大狱，好在黄小梅父亲平时为人处事圆滑周到，公社干部替他开脱说情，坐牢蹲大狱的罪免了，但电影放映员是做不成了。黄小梅父亲被遣送回家当农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这对于黄小梅和她的家庭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黄小梅母亲嫁给黄小梅父亲本来村里就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黄小梅妈妈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这下“牛粪”又干出这等丑事来，她感觉到在村里再也抬不起头了，于是黄小梅妈妈不依不饶，要死要活地哭着闹着要跟黄小梅父亲离婚。一个好端端的幸福家庭就这样频临破碎的边缘，因此黄小梅也退学了。

黄小梅父亲把公社机械厂女工肚子搞大的消息不胫而走，黄小梅退学没几天二秃子就知道了。当二秃子得知黄小梅退学的消息时，心情非常复杂，他既为黄小梅退学而惋惜，这意味着黄小梅成为城里人的梦想将永远破灭了，但他又为黄小梅再一次回到农村而高兴，这也意味着他和黄小梅之间的鸿沟顷刻间将化为乌有。二秃子每次放学回家路过黄小梅的村庄时，他总是下意识地朝着黄家小庄村子里张望，他希望能看到黄小梅，他希望和黄小梅说几句话，然而，黄家小庄笼罩在一片沉沉的暮霭之中，除了远处传来几声犬吠和悠扬的鸡鸣外，村子里静悄悄的，静的让人心跳。二秃子想，黄小梅现在的心情肯定坏透了，他想给黄小梅一些安慰，其实如果真的见到了黄小梅，二秃子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又是一个星期天的上午，冷飕飕的风把天空吹的阴云密布，灰蒙蒙地罩在头顶上，更加增添了冬天的沉闷和寒冷。二秃子穿着厚厚的棉袄跑到村外的大排水沟边，这是他一个月多来每逢星期天下意识动作，他想能意外地在村外看见黄小梅，看看她现在的样子。自从黄小梅退学以后，二秃子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就总是牵挂着她，放不下她，然而一连几个星期都失望而归。今天已是第五个星期天了，他终于远远地看到黄家小庄村外有一个紫红色的人影在晃动，二秃子一眼就看出来那是黄小梅，他喜出望外，走过大排水沟上面的石板桥，径直朝她跑了过去。黄小梅看到气喘吁吁的二秃子，感觉颇有几分意外。

二秃子觉得黄小梅比上次看电影的时候憔悴多了，原本那清澈的大眼睛像灰蒙蒙的天空一样，显得沉闷忧郁而毫无精神，辫子梳的也没有以前光溜。二秃子问黄小梅：“这么冷到外面来干什么？”黄小梅说：“家里闷的慌，到外面来透透空气”，黄小梅低着头，语气忧郁而低沉。二秃子想安慰黄小梅一番，但又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不知道说什么好，二秃子这才发现自己平时滔滔不绝，关键的时候却是如此的笨嘴拙舌。他终于鼓足勇气从裤兜里拿出一张折叠的四方四正的纸条递给黄小梅，黄小梅的手本能地伸过来，却又迅速地缩了回去，竟一时感到不知所措。二秃子红着脸说：“给你的，是普希金的诗”，黄小梅将信将疑地接过二秃子手中的纸条，二秃子示意她打开看看，原来是普希金写的一首诗《假如生活欺骗了你》，这是那个年代每个中学生都背得滚瓜烂熟的一首小诗，黄小梅还是认认真真地看了起来。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悲伤，不要心急，

忧郁的日子里须要镇静；

想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心永远向着未来，

现在却常是忧郁；

一切都是瞬间，

一切都会过去；

而那过去了的，

就会成为亲切的怀念。

看着看着，黄小梅的眼泪慢慢地流了下来。这首她熟烂于心的小诗，以前背诵时除了感觉它文字优美，朗朗上口外，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可是今天念起来，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黄小梅第一次感觉到有一种被理解的温暖和感动，这是一个在生活顺境中的人不可能感受到的。家庭的变故让黄小梅心灵上承受了不堪之重，面对这突如其的来人生挫折，二秃子的一首手抄小诗让一个花季少女如同在风雨交加的荒原上，看到了一间遮风挡雨的小屋；如同在滴水成冰的寒冬里，有一堆熊熊燃烧的篝火；如同在一望无际的沙漠中，遇见一片春意盎然的绿洲。黄小梅感觉这是她退学一个多月来读到最温馨，最暖人，最让她感动的文字。这时黄小梅已经泪流满面，她赶紧把脸侧过去，风将她一缕散乱的头发吹到了嘴角边。二秃子转过去，望着满脸泪水的黄小梅，他想安慰她，但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感到不知所措，双手仿佛是多余似的，放在哪里都不合适。二秃子从裤兜里掏出一块印有咖啡色线条的手帕递给黄小梅，这是他用一个月没有吃红烧肉节省下来的钱买的。要是在以前，黄小梅看到这样咖啡色线条的手帕，肯定会笑话二秃子不会买东西，因为对于一个初中生来说，这咖啡色的确显得过于老气横秋，但此刻在黄小梅看来，这咖啡色显得厚重而沉稳，有一种让她踏实的感觉，她用二秃子递过来的手帕在眼角上沾了几下，终于控制住了情绪。

黄小梅稍微平静一下心情，她不由得另眼相看二秃子，平时二秃子给她的映像是傻乎乎的，说话没深没浅的，像个小孩，没想到他还会安慰人，这么善解人意。黄小梅又想起今天早晨她父亲和母亲吵架的情形，这样的争吵几个月来在黄小家里已是家常便饭。那个曾经给她无限温暖和关爱的家，现在对于黄小梅来说如同地狱一般，那里已经没有丝毫的温暖了，有的只是说不完的苦闷和烦恼。黄小梅心情坏透了，她走出家门，漫无目的地来到了村庄外头，本想出来散散心思的，没想到碰到二秃子。也许是看了二秃子抄给她的普希金诗，也许是二秃子这位昔日的同学安慰起了作用，黄小梅现在感觉心情的确好多了，她朝二秃子露出了几个月来从未有过的微笑，脸上的酒窝像一朵小花，又一次在二秃子眼前绽放开来。

二秃子被黄小梅脸上的笑靥所鼓舞，他的话也多了起来，她和黄小梅聊了好多向阳红中学的事情。二秃子告诉黄小梅，赵彩霞好厉害，她和李亚华打架，把李亚华薅下来一撮头发。黄小梅不知李亚华是谁，二秃子告诉她，李亚华是从红星小学毕业的，身材娇小，走路时晃晃悠悠像风吹杨柳，体态婀娜，给人有一种轻盈飘逸的感觉，黄小梅笑话二秃子，怎么这么细致观察人家女同学走路，没羞没臊，二秃子憨憨地笑起来。二秃子还告诉黄小梅好多向阳红中学的事情，二秃子讲向阳红中学的故事滔滔不绝，旁若无人，黄小梅静静地听，她根本没有插话几机会，直到滔滔不绝的二秃子把黄小梅说的哈哈大笑起来，他才感觉自己的话有点多，二秃子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红着脸问黄小梅以后有什么打算，黄小梅茫然地摇摇头。

二秃子自从那天上午和黄小梅在村头“邂逅”，他几乎每个星期天都到村子外头找黄小梅，黄小梅同样心照不宣地每个星期天也会来到村头，他们俩坐在村头喂牛的大草堆旁边，这里既避风又暖和。二秃子还是滔滔不绝地跟她讲向阳红中学过去和现在发生的事情，他告诉黄小梅，赵彩霞还经常翻李亚华的白眼，徐达明偷窥女厕所被王天兵撞见了。二秃子告诉黄小梅，在学校里经常不知不觉地想起在这个草堆旁和她在一起说话的情景，二秃子还告诉黄小梅，他喜欢和她在一起说话，他喜欢看她脸上鲜花一样灿烂的酒窝窝，他喜欢看她笑的样子。二秃子还告诉黄小梅，只要和她在一起，再冷的天也感觉不到冷。黄小梅被二秃子说的头都不敢抬，脸上红潮泛滥，心中像有无数只小鹿在怦怦乱窜，她使劲地把鞭稍往手指头上缠绕。二秃子鼓励黄小梅不要消沉，鼓励她对生活要有信心，不顺心的日子像冬天一样终究要过去，生活肯定会一天天地变得美好起来。二秃子和黄小梅就这样在村头的草堆旁，在冬天的寒风中，两个少年相互慰藉，袒露心声，他们敞开少年的心扉，畅想属于他们的未来，未来在少年的心中总是美好的。这时黄小梅似乎忘记了父母天天在吵架，忘记了家里给她带来的烦恼，少女那种活泼可爱的劲头又回到她的脸上。二秃子和黄小梅成了知心的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