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怀念我姨和歪哥挖开的那眼活泉。
在苇园边。泉水流下,菜地便绿肥红艳。不用我多说,你想象吧,春来的菠菜和韭菜芫荽,后来的长豆角鲜黄瓜和没有一点虫眼的西红柿,冬天里埋在地里的雪里蕻……
泉水是我的朋友。我喝它,我在里面洗手洗脸洗脚洗澡,它一点不脏,它不嫌弃我。它倒影天上云鸟岸边草花泉边孩子,它是我的大镜子。我经常蹲在泉边看水里的自己,我看着看着一条小鱼爬上了我的脸。我一闪,我的鼻子又碰上了一棵节节草。我觉得泉水懂我的,它冒出的泡如我的呼吸,它汩汩的声音如我的打嗝,它流走的水淙淙如我们小学从城里来的年轻女教师拉的二弦。落叶飘到它上边的时候,那落叶就是落水蚂蚁的救生艇,是调皮虾米的独木舟……
我怀念这泓泉水不能自已。我现在就想打我姨的儿子锁金的电话,让他现在去看看泉水,给我发一张照片过来。
我怀念门前的小柳。
春来柳新,就是小小少年郎。它身上绿得能一指甲掐流水,绿茵茵成了最饱满的春色,野田的草们哪有这般浓绿?先发绿后变软长出柳眼,可拧柳笛可编帽子可做女孩的辫子。我一直纳闷二月新柳本来是七八岁的可爱小男孩,到了三月怎么变成了十四五岁的长发小女孩?后来想,不分南北,哪里的少年都可爱。柳树摇动着孩子们最灵动的怀想。
春老柳不老,一线柳树沿河排开,风中的它们成了大堤上自在的舞者。四五月份有人会来砍掉粗枝,回去弯握成靠背小椅子。七八月份它们身上藏着长歌的知了,正中午会有孩子们用面筋和牛尾巴来粘蝉。东风来临时,柳树落叶最晚,别的树光秃它还有绿叶,让人心里安慰。冬天雪再大也压不断它,它不像洋槐木,刚烈易碎。
整整一年里,我和柳树相看两不厌。最美的憧憬是,冬天雪多,开春雨多,你随便从树上折一枝柳条插在地里,不久它便会挺直身子仰着脖子,一身绿莹莹地让你看,慢慢长成一棵小柳了。
我想起我的小羊了。
父亲两块钱从集上抱回来的吧,它回来时刚满月,刚会吃草喝水。它认生不到两天,就成我的密友了。
我下学就去放它,这是我上学以外的专职。刚开始我牵着它走,后来我懒了,把绳绕着绑在它身上,在背上系好。它还真听话,就跟着我走。我吹一下口哨,它就会快跑到我身边。我认为它智力超群,是同类中的聪明少年。它吃草,好像不挑拣,不一会儿肚子就吃得如拨浪鼓。它自己跑到泉边喝水,不知它看没看到水中的自己。喝饱,它打几个响鼻,用嘴拱拱痒,偶尔伸伸懒腰,如干活累了的我们。
我偶尔会趴在水库坝上写作业。作业很少,我边做边哼唱。我写字的时候,小羊卧在我身边,开始反刍。它嚼一会,咽一口,津津有味的样子。我知道它和牛们应该是不远的物种。有时蜻蜓和蝴蝶会落在它的肩上和角上,有时远处飘来的飞花会落它身上,它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
我有时逗它玩,让它跟着我快跑,上下坡急转弯,跳地堰跨小溪,它好像很会配合。如果它做不好,我责骂它时,它不停用角顶我的裤腿,我好像能明白它的意思了。
月亮下去了,窗边的文竹也好像睡去,我下床摸摸它柔柔的细叶,好生感动。它现在也是我的朋友,朝夕相对。深夜不寐,犹如做梦。天高日晴的新的一天,正在地平线那头等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