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疯了吧?你自己去吧,我爸妈知道了非打死我不可。”隋明明面露怯色。
“哪有那么邪乎。大人就喜欢吓唬小孩儿,你还真信了?”我心里也没底,但抗拒不了强烈的好奇心。
前几天听了梅花井的传说之后,心里就一直痒痒的,特别想去看看。我继续怂恿着他,“你爸妈也不在家呀,你奶奶那么疼你,知道了也不会怎么样。”
他还是一脸犹豫。
“这样吧,我们就站在远处看看,怎么样?”
梅花井,并没有梅花。
它是一个直径约十米、深约五六米的圆形陷坑,在坑底有三口小井,状似梅花,因此得名。
这个名字给人的感觉很美,纵然已经强调了那里没有梅花,但还是会让人首先想到满是梅花盛开的样子。老人们娓娓的讲述和不准接近的劝诫又显得那里那么神秘,这让很多想我一样的孩子更多了几分猎奇和神往。
孩童的好奇心一旦泛滥,就好比奔腾的野马,拦是拦不住的。我心里一直蠢蠢欲动,思来想去,小伙伴隋明明被我定为最佳同行人。
他终于被我说动了。
整个土崖连连绵绵南北延伸,两端具体到哪就不知道了。
在村子东头有一条通往崖下的路,还算宽敞,也并不陡峭。到了崖下,一座青石板横跨溪流之上。溪流很精致,之所以说它精致,是因为我所有的童年几乎都放在了这里,土崖、芦苇、树林、荷花、知了、蜻蜓、燕子、杏树、李子、河滩,还有很多昆虫鱼类,这些东西构成了一幅幅诗意十足的画面,在我的回忆里满是梦幻般的魅力。
过了小桥一路往南,穿过茂密的树林的边缘,再沿着一个斜坡往上走,就来到对面的土崖。
这边的崖上只有几块零散的农田,其余的就是树和杂草。穿过零散的树隙,踏着杂草,一直来到长满酸枣林的崖边。摘酸枣的时候,我们经常到这里,依照描述,梅花井应该就在往南不远处。
“小九,回去吧,我热的不行了。”刚走了没多大会儿,隋明明就在我身后气喘吁吁了。
“你是热呀,还是害怕呀?这都到了,再坚持会儿。”我继续寻着每一处。
夏天中午的日头炽热难当,这边的树又不是太密,晒得眼睛看东西总是白花花的。
不一会儿我俩都汗如雨下,身上又不断被被满是荆棘的酸枣枝连划带刺,裹上汗水,浑身又痒又疼。
隋明明安静了一会儿又开始抱怨。大体估算下时间,我也纳闷起来,就那么点路,怎么走了那么久。
我也累了,伴随着我俩深深浅浅的脚步声和喘息声,不断裹挟着的热浪让眼前的一切变得有点扭曲,耳朵也嗡嗡响起来。
走着走着,我感觉脚底下的路有问题。
前方的地上有很多杂乱的脚印。
“怎么了?”身后的隋明明从我肩膀上探过头来。
“你看!”我指着地上的脚印说道,“这里好像刚有人走过。”
脚印虽然杂乱,但从鞋印的花色判断,只有两个人,并且都是朝着前方,说明这两个人在这条路上顺着一个方向走了很多遍。再看脚印大小,应该就是像我们这么大的小孩儿穿的鞋子。之所以判断有人刚走过去, 是因为被踩断的草梗的截面上,还有新鲜的汁液。
两个人,小孩儿,刚走过……
不会吧?我心里咯噔一下,暗暗抬脚看了看鞋底纹,再踩到一个脚印上比对。
隋明明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在我耳边问道:“脚印啊,那就是有别人也从这边走了呗,怎么了?”
我没理他,悄悄把脚挪开。
脚印一模一样。
我转身对隋明明说:“明明,回去吧,太热了。”
“你不是说快到了吗?”
“回去吧!”
不容分说,我拉着他往回走。刚走两步,我又停下了。前方的路上,也清清楚楚布满了脚印。按说身后的脚印应该与我俩现在朝向的方向相反,但一个个全部朝向我俩的前方。
地方很空阔,我们试着往林子里另辟蹊径。
隋明明嘟嘟囔囔的说着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清。只感觉太阳的光芒越来越扭曲,升腾的水汽,让眼前的一切看上去像隔了一道水帘。远处一片朦胧的跳动着的蓝灰灰的绿,那应该就是崖下树林的方向,看上去离得并不远。我确定了下脚下的位置,也就是离步行树林几分钟的距离。可是,无论怎么走,都好像还在原地。
有点太邪乎了。
“你没看出哪里不一样?”我停下脚步问隋明明。
“哪里不一样?”隋明明胖嘟嘟的大脸上一副天真茫然的样子。
我牙根儿顿时发痒。我就纳闷,为什么每次跟这家伙在一块儿就会遇到不可思议的事呢,而且每次还都指望不上他。
我使劲甩甩头,再抬头看看白花花的太阳,大中午天的,一定是天太热,导致我出现了幻觉。
“小九!”
是我娘的声音。
完了,我趁她午睡时翻墙偷跑出来,还跑到梅花井,被找到一顿打是免不了了。不过与眼前的困境相比,我宁愿站出来跟她回家挨打。
“这儿呢!”
我刚要回话,隋明明在我耳边大声答应了一声,吓了我一跳。
我回身捶了他一下,“叫我呢,你乱答应什么?”
“我听着是我奶奶喊我啊。”他揉着胳膊委屈的说道。
“小九!”这次声音很清晰。
“你再听,是我娘吧?你热糊涂了。”
“听着还是我奶奶喊我。”
看他的样子也不像跟我开玩笑,我听到的是我娘的声音,他听到的是他奶奶的声音,这就奇怪了。我踮着脚往四周看。声音不远,但目光所及并没有人。
“小九。”
耳朵冷不丁又一声,这次我能感觉到嘴巴呼出的热气直接吹到耳朵上。顿觉后背一凉,僵在那里。
“叫你半天不理我。”背后隋明明推我一把。
原来是他喊的我,难怪在耳边,我终于缓出口气来。
“你细声细嗓的想吓死谁?”
“还不是被你搞得气氛这么紧张,吓得我不敢大声说话。”隋明明大脸凑上来,“咱们回去吧,我奶奶都找来了。”
“你看看有你奶奶的影子吗?”
他张望了一会儿,“没有。”
“你不觉得奇怪吗?你奶奶那个腿,这么难走的路,这么热的天,她能跑这儿来?”
“有事说事,别骂人啊。”
“我的意思是你奶奶的腿脚不好。”
呼喊的声音说不上来自哪个方向。声音有时候高亢,有时候又隐约模糊细若游丝,但每一声都钻到耳朵里。本来就被太阳晒得嗡嗡响的脑袋,思绪更加烦躁和迷乱。
不知道什么时候,隋明明离我越来越远,他走走停停,惦着脚各处张望,嘴里嘟囔着什么,好像在找他奶奶。
我跑过去拉住他,按着他一起蹲在地上,“明明,你别乱跑,刚刚不是说了吗,你奶奶怎么可能来找你,她那腿脚绝对走不到这儿来。”
“那我明明听见了,你听,那不是一直在喊我吗?”
汗水不断淌下来,流进眼角,煞得生疼。透过被汗水模糊的视线,我看见隋明明脸上的表情越来越烦躁,他低着头,眼睛翻上来不耐烦的盯着我,甚至有点凶狠。我不知道怎么办,心里只想着现在必须想办法让他平静下来,先走出这个地方再说。
梅花井里有一条三头蛇,一个头能模仿人的声音,一个头能幻化成人脸,一个头专吸人的脑髓。我想把传说中的这些拿出来告诫他,可是话没出口自己就已经觉得很苍白。本来就是我把这个传说不当回事,才硬拉着隋明明来这里的。告诉他我俩大白天迷路了,我又说不清到底怎么迷路了,旁边的庄稼地,树林,甚至树林后面的村子,看上去都在,就那么近的距离,可是脚下这些奇怪的脚印又没法解释。跟他说那个声音不是她奶奶,也不是我娘,但那个声音那么逼真,又一直在耳朵里钻来钻去,捂着耳朵也无济于事。唉,到底怎么办呢?
“奶奶!”隋明明笑着站起来,迈步从我旁边越过去。我连忙拽他,但他身上的力气变得很大,倒把我拽得转过身来。
转过身来,我当时就楞在那里。
就在眼前,我娘就站在荆棘丛里,只露着一个脑袋,笑吟吟的看着我。我一时间有点迷糊,身上软绵绵的,松开了拉着隋明明的手。
隋明明一边叫着奶奶,一边扒拉开密密匝匝的荆棘丛往前走去。刺扎在他的手上,划在他的脸上胳膊上腿上身上,留下一道道血痕和一个个扎着刺的血点。越往前荆棘越密,他好像一点都不疼,被反复划刺的地方很快渗出血来,随着汗一起,在脸上身上流成一道道的血印,衣服都被染红了。
下意识里,我想去阻止隋明明,但眼前的那张脸温柔的对我笑着,让我没有一点力气。我看着她的笑容,那笑容带着让人无法抗拒的魔力,钻到眼睛里、耳朵里,钻进全身每一个毛孔,再一直钻到心里很深很深的某个地方。那种舒服的感觉,让整个人变得轻飘飘的、暖洋洋的。我张了张口,很想喊一声娘。
突然,脸上生生的疼了一下,荆棘丛上的人头没了,耳朵里的声音也消失了,我一下子瘫倒,脸贴在地上。两只赤裸的大脚从我脸上迈过去,我使劲抬眼往上看,看到一个非常高大的身影,挥着一根棍子,往隋明明身上抽去。我想阻止,可是动弹不了,也听不到自己发出的任何声音。隋明明以极慢的速度栽到在地。那个黑影弯下腰,拖起隋明明的一条腿,又过来拽着我的一条腿。我毫无反抗的力气,躺在地上任由那个黑影拖着,一片片的荆棘丛在眼睛上方的视线里往后退去。一会儿,荆棘丛变成了玉米叶,玉米叶也很快没有了,变成了满满一大片天空。
黑影背着阳光,我看不清他的脸,他站了一会儿,嘴里骂了一句:“不要命的狗娃子。”转身而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醒过神来,看看身边的隋明明,他也正一脸迷茫的看着我。
“刚才怎么了?我好像看见我奶奶了。”
我没有理隋明明,用力翻了个身,从地上爬起来,身边是熟悉的土崖边的土道。下去就是树林,穿过树林就是小桥,过了小桥上了崖,就到家了。
走在路上,眼泪止不住流下来,好像受了多大的委屈,其实是因为害怕吧。隋明明在我身后龇牙咧嘴的翻看着身上的血痕,一脸疑惑。
一路上我跟隋明明一句话也没说,但是无形中彼此达成了一个默契,我们什么也不会对别人说。
在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很害怕听到别人叫我名字的声音,就连课堂上老师点名,我也会感到恐惧。晚上更是不敢往黑影里看,甚至有段时间不怎么敢看我娘的脸。后来,我上学离开家,很少回村子了,隋明明也去了外地,小伙伴们都有了自己的路途,那件事情也被慢慢淡忘了。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梅花井的样子,而它就在触目可及的那片崖上的某个地方,继续着它的神秘。
直到很多年以后的一天,我放假回村子。傍晚,我帮娘从地里背柴火回家,过了青石桥,一个衣衫褴褛的黑影坐在路边一块石头上,怀里抱着一根棍子。
“娘,那是谁?”
“咱村的一个傻子,傻了很多年了,你可离他远点。”
我一边往崖上走,一边扭过头看着他,天光昏暗,一直也看不清他的模样,他好像也一直盯着我,直到上了土坡,互相看不到了,我才回过头来。
“不要命的狗娃子。”
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