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干面里的武汉

热干面也是武汉性格。简单直爽,不讲弯弯绕。一煮一捞一拌就成了一碗面。

十年前的美食节目很滑稽。主持人们面对美食,总是一边张着嘴,一边又拿手呼啦扇着,哇哇直叫的样子,像极了被开水烫穿了舌头。而吃完后的评论也离不开入口即化、层次丰富、口感爽滑、外焦里嫩。我一度认为,这莫非是全世界美食的标准?但现在说来,这些词也许出口就不准确了,夸张程度甚至不亚于开水烫舌。对热干面来讲,这些词是一个也顶不上用处,你要说一定得形容怎么办?抱歉,那也只能是“个婊子养滴,好有味啊”了。

正宗的热干面店里,必有一位满头是汗的老板。他们抓起一把麦黄色的碱水面,丢入沸水,煮上一到两分钟,捞起,沥干,再淋上泥土色的芝麻酱,面的麦香和芝麻酱的糊香,瞬间交融,散发出初剪草地青草的香气,之后撒上橙黄色的萝卜干,白色的盐、黄色的油和绿色的小葱,胡乱一拌,面就成了长江的样子,橙黄色的是岸边石、黄色的是泥沙、绿色的是水草,经由老板不羁的一扔,一碗咸中带酸、酸中又带甜的热干面就搭着碗做的小船到了你的面前。从头到尾,都满含着不羁放纵爱自由的武汉精神。

我爱吃的东西不多,对热干面确是情有独钟。第一次吃是六年前,和父亲一起。那会儿刚上大学,父亲坐了500公里的汽车送我到武汉。早上,天很热,我和父亲站在路边,等着绿色的银行开门,路边有一家卖热干面的红色小摊,卖的是那种白色碗装的热干面,谁要一碗,就用剪刀把封口拆掉,然后像吃泡面一样把配好的调料包一股脑全挤进去,一碗面就成了。

当时这碗面是怎么到我手上的,已经不知道了。但作为第一次来到大城市,第一次吃热干面的孩子。心里是忍不住有些躁动的,记得我的看了看手里的面,又望了望公交站旁等车的男女们,看着他们并不比我时髦多少的衣着,心中竟生出一个念头——今天开始,只要我不说,也许不会有谁知道我是个从乡下来的小子了。当然,这个念头,在第一筷子面条进入我口中时,迅速就被那不太友好的味道给终结了。第一次吃热干面,如第一次饮酒,第一次抽烟,除了不理解,心中不得不想,是不是是只有经历过些事情的人,才能吃的懂这碗热干面?苦味、糊味、难以下咽,便是我对这武汉特色美食的第一印象。

父亲吃起来却不像我那么痛苦,但是真是假,我猜不中。父亲是个硬脾气,好坏也是绝不会承认的。我上高中时,因为学校伙食不好,每晚回家父亲都会准备好宵夜,时间长了,再多的花样也得腻,那天晚上,父亲还是做了面,但不同的是,这次面里被加了一勺糖,这对湖北人是灾难性的,我只说晚上吃太饱,便早早放下了筷子。母亲不知怎么拿起筷子吃了一口,便皱着眉头叫着“不好吃,不好吃”。而父亲照旧是一脸笑意,几乎有些得意的说“这面要加点糖才好吃。”然后默默吃完了整碗面,就像那天吃完那碗热干面一样。

父亲吃完后,给我递来了一瓶水,又望了望银行的大门,没再说话。我与父亲再次陷入沉默。后来的时间,我会在父亲喝水时,拿起自己的水喝一口,当作对他的回应。我与父亲的独处,至今也不会有太多话,但那瓶水他是一直没忘,我也总是尽力回应着他。我想,也许父子之间的感情,就是如此吧。

上大学后,与父亲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但吃热干面的次数倒是越来越多了。学校每天早上9点的早自习,但没到8点半是不可能起床的。走到教室15分钟,留给早餐的时间也就只有15分钟了。后街第一条街,左边第二家的老汉口热干面最好吃。跑过去,朝装钱的篓子里丢上三块钱面钱,没零钱时,就丢上五块,再从里面自己拿上两块,也不用费什么口舌,都是有热干面交情的熟人。等上两分钟,就能拿面走人了。

热干面一般有三种吃法——走着吃、蹲着吃和坐着吃。其中坐着吃最不正宗,蹲着吃最有味道,走着吃是常态。但不管哪种吃法,一定要趁热,不然就会结成块,吃起来不爽快,不如不吃。那会儿,三五个同伴走在路上,边走边吃,有时耍耍贱,追追打打,完全不担心会有汤会洒出来。有回我起床晚了5分钟,来不及,端起热干面,边跑边吃,到教室正好吃完、上课,面是一根没剩,一根没洒,完全都不耽误事儿。

不过,通常我们还是走到在教学楼,找个阴凉处蹲下,边吃边看路上的美女,讲讲昨天的球赛,偶尔愤慨一下“为什么一个矮胖的丑男能搂上一个高瘦的女朋友”,情到深处,也要忍不住跺脚,痛骂世道不公,然后丢掉吃完的面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优哉游哉去上课了,一上午是绝对不可能饿的。

如今,离开武汉已经两年了,对热干面的味道总是忘不了。它的糊、苦都还在。在外过早,总觉得少了吃热干面时那样的洒脱和欢快,甚至连骂人,也不如吃热干面时骂的那样爽快和有分量。要说热干面究竟好吃在哪儿,今天我还是说不出,只是看起的球赛里有热干面的味道,行走在校园里也有热干面的味道。它就像一个武汉人,像一个玩着朋克的地下歌手,用看似坏的方式,做着最好的事情。爱它的爱的要死,恨它的便一生不理睬。最怪异,也最美妙,这就是武汉的热干面,性格深入血液,你爱或不爱,它都如此。或者说是,这就是热干面里的武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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