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沐阳

那个夏天过后，直到现在，男孩与女孩也没有再次相见，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只是阴差阳错的听闻了他们的故事。

第一夜   昏迷

“有人晕倒了，是一个女生。”有人大声呼喊，车间内一片混乱，男孩看向不远处围在一起的人群，竟不自觉地走了过去。他看到人群中间的女生歪躺在地上，面部发白。

“有人认识这个女生吗？”车间管理员在向四处询问。男孩举了举手，没有人发现他，他想到这不是在学校的课堂上，连忙走向前去说：“我认识，我们是一路来的同学。”

女生这时似乎稍微恢复了一点意识，有气无力地睁开了眼睛。车间管理员让人群散去，接着干自己的工作，并对男生说：“你先照顾她一下，一会120的车就到。”

男孩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他将女孩扶起来，女生还是没有力气。在车间里倚着墙休息一会，男生搀扶着她走出来了车间，为了避免女孩的身体向下滑落，他用胳膊紧紧搂住女孩软绵绵的腰部，女生的头靠在他肩膀上，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接触同龄女孩。

但他此刻满脑子想的都是救护车怎么还不到，今天第一天上班，不会再出什么意外吧。

走出车间，旁边有一个亭子，那里坐着几个吸烟的工人。但是其他没有可以坐下的地方，于是，男孩搀扶着女孩走到亭子的一角坐下了。女孩的精力又恢复了一些，但还是得需要男生的依靠才能支撑住。

当救护车到的时候，管理员让男孩也跟着女孩一起去医院，因为其他工人都在岗位上干活，不能耽搁。管理员给了男生一个电话号码，说如果有什么事情及时联系。救人要紧，男孩没有说什么，跳上车就赶紧去了医院。

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十一点多了，除了几个值班人员，所有的医生早都下班回家睡觉了。医院联系了医生，男生推着坐在轮椅上的女生在各个科室检查，首先拍了脑部CT，又化验了血。最终检查结果显示女生昏倒的原因是血糖过低，医生说输点葡萄糖就没事了，原来是虚惊一场。

今天是他们第一天上班，而且分到了夜班。女孩身体本来就瘦，晚上上班前又没吃饭，原来她也没干过体力活，上班后坚持了几个小时身体终于支撑不住了。

还好没什么大碍，男生给车间管理员说明了情况，然后要等女孩输完液再一块回去。

输液室有四张病床，在他们来之前空无一人，女孩躺在了其中一张床上，现在已经十二点多了，两瓶点滴输完就要到后半夜两点钟了。

女孩由于身体虚弱，躺了一会便睡着了，男孩一直守在她身旁。等到换第二瓶的时候，女孩醒了，精神明显好了很多，她看到男生还在她床边坐着，十分不好意思。

她想和男生说话，这才意识到还不知道男生的名字，但也不好再开口询问，于是她只是说，我没事了，今天特别感谢你。

他们都是大二的学生，却是来自不同的学校。在放暑假前，男孩就打算在去工厂当暑假工，希望学点经验也能为自己挣点生活费，所以他联系了几个以前的高中同学，他们有着共同的想法，于是便结伴来到这里。

原来女生是他同学学校的，他们俩并不是同学。男孩学校放假比较早，因此来了同学的这个学校，等同学也放假后便一起打暑假工。他们都是通过校园代理找到的这份工作，因此是坐同一辆大巴车来到了这里。

在车上，男孩和女孩见过几面，下车的时候还一块搬运行李，女孩一直以为男孩是和她同一个学校，只是在不同的学院罢了。

这时，男孩的困意也上来了，后半夜总是特别难熬的一段时间。男孩问隔壁药房的医生，自己能不能在旁边没有人的病床上躺会，医生说可以，于是他也躺下了，就在女孩躺着的病床旁边。

没过几分钟，男孩便睡着了，虽然是夏天，但后半夜还是有点凉，他没有盖被子，身体有点蜷缩。躺在一旁输液的女生不再困了，她开始仔细看眼前的这个男生。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如果今天不是他照顾自己，还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情况，她想自己还真是幸运，在身体虚弱的时候遇到了他。女生好像喜欢上了他。

半个多小时后，男生醒过来了，女孩马上就输完液了。他帮助女生办完了手续，现在不需要付钱，公司会给处理。输完液后，拿了拍的片子和检查结果，他们便走出来医院。

外边的马路上一个人都没有，一阵风吹过，凉飕飕的，他们此刻只穿着单薄的工服，也没有多余的衣服可以披在女孩的身上挡风。男孩给管理员打电话，希望让人来医院门口接他们，可管理员说大半夜的找不到人，你们自己打车回来就行了。

等了很长时间，才出现一辆出租车。终于到达厂子门口，保安没有为难他们，看了工牌之后便让他们进去了。女孩今天肯定是不能再回车间上班了，在路过生活区的时候，男孩把她送到了宿舍楼下，然后自己又回到车间，补上了错过的入职培训。

第二夜   手套

工厂车间里的人口流动是迅速的，很多人都受不了这种苦，特别是没日没夜的加班以及严格的层层管理。

这是句容市一家生产笔记本电脑机壳的工厂，在来到这里之前，他们绝对想象不到自己将会做怎样的工作。工厂分为车间区和生活区，生活区里除了宿舍，食堂和一所超市，据说也有减压室和放电影的地方，只是那些地方永远都不开门。

工人的生活三点一线：宿舍——食堂——车间。可能大多数类似的企业都是如此。

下了夜班的工人吃过早饭变回宿舍睡觉了，一般睡到下午三四点再起来收拾洗漱，然后去食堂吃顿晚饭便走进生产车间继续工作。

男生和女生所在的车间同样是生产笔记本背壳，在这个车间里，男生们和一些妇女负责生产，另外一些力气比较小的女生负责检验。每一台机器都是设定好的程序，工人们的任务就是保证这些机器的正常运行，包括：填换原料镁板，掏挖镁屑，还有时刻注意阻燃液的喷洒，每个人负责一排，五台机器同时运行。负责检验的人主要看产品每个孔是否打通以及它们的位置是否正确，然后还要将它们打磨光滑。

这天晚上开工的时候，女生也开始上班了，她已经恢复的没问题了，晚饭的时候还特意多吃了一些。分配任务后，男孩照例是负责一排生产机器，女孩被分到了检验的队伍。因为工作内容不同，他们在开始或结束列队训话的时候也不在一起。在负责生产的队伍里，为了防止镁板划破手，每天会发一双线手套。在检验的队伍里，会发那种塑料手套，是为了防止工人在产品上留下印记。

在中间休息的时候，男孩和女孩终于有机会走到一起。他们相互寒暄了几句，聊了聊各自工作的内容。女孩看到男生的手又白又皱，像被水长时间浸泡过一样。她问怎么回事，原来是为了防止起火，每台机器里都不断喷洒着阻燃液，在不断填换镁板的过程中，手就会一直处于潮湿状态，虽然戴着手套，但线手套不防水，反而捂的更加湿润了。

在后半夜工作的时候，男孩正在干着自己的工作，女孩突然跑了过来。旁边有人看向他们，惹得男生脸上一阵发热，原来女生趁着管理员不在，过来塞给他几双塑料手套，她说将塑料手套戴在线手套里面，阻燃液就不会再浸泡你的手了。

这招真的特别管用，再后来每次休息的时候，女生总会给他带来一双或两双塑料手套，因为是一次性的，女生那边可以随便用。男生的手终于变得干爽，发白起皱的地方慢慢地消下去了。

第三夜   过敏

工厂车间每星期调换一次白班和夜班，和他们一路去的同学都被分散开了，有的车间正好摊在了白班，他们就拥有了正常的作息时间。

虽然宿舍楼都在一栋，但因为时间的错位，白班和夜班的人永远都不会在宿舍里见面，他们最多只能在车间外集合的时候看一眼下班去休息的人。

他们一路去的同学们有的已经受不了这个苦，上了两天半就打算不干了，工资也不要了直接离开。也有人说是因为他们找的代理太坏了，使劲压榨他们，别的代理人招的工人时薪都是十五甚至十六，而他们这一批只有十三元。

在刚到达工厂的时候，代理人说替他们办各种手续，把身份证都收上去了。有人想离开，却一时找不到代理人，他们一再推脱说明天后天才会回来。于是开始有人大闹，有人开始罢工，就在宿舍等着代理人回来办理离职，他们准备拿到身份证就走人。

男孩和女孩都没有参与这个事情，他们想着反正干一个多月就离开了，赚少一点就少一点吧，现在再找其他兼职工作也不好找了。

这天晚上干活的时候，男生觉得身体不舒服，并不是在身体内部，而是皮肤瘙痒。到了休息时间，他才看到自己的胳膊上起了很多小红点，痒痒又不敢使劲挠。

跟男生一块干活的工人说这是过敏了，很多人刚来的时候都是这样，可能是对车间内的环境不适应，也可能是那些镁屑刺激皮肤。男生听了后认为没关系，过敏不算大问题，自己的体质对很多东西都过敏，一两天后就会好的。

车间里的光线没有那么亮，第一次休息的时候，女生又来送手套，现在对于女生的到来他已经习惯了，接过手套他们坐着歇了一会，便又开始了工作。后半夜，第二次休息的时候，他们一块去茶水间喝水，女孩看到了男孩胳膊上红彤彤的一片，吓了一跳，还以为他中毒了呢。男孩说只是过敏而已，等两天就会好了。

女孩说如果是因为镁屑，就需要把胳膊上粘的镁屑冲洗干净，说着便动起手来帮男孩洗胳膊，用水冲了好多遍才肯罢休。

从茶水间出来的时候，休息时间已经过了，他们赶紧跑到了各自的工作岗位上，继续干不停重复的工作。

第四夜   调岗

这天上班之前，突然接到临时通知，各车间都要进行消防演习。目的是让每名员工都学会使用灭火器，原因是因为白天工作的时候，某车间的一台机器着了火，差点酿出严重的后果。

以车间为单位，这一次不同工种的人列队站在了一起。首先，车间主任训话，讲述了白天起火事件的前因后果，简单来说是一名操作工人没有及时清理生产机器里的镁屑，镁屑堆积，而阻燃液流量太小，没有及时给打磨镁板的钻头降温，于是引发了火灾。一台机器被烧毁，万幸的是没有伤到人。

车间主任在前面训话，并没有多少人听他讲话，反倒是他身后的一队火更吸引人的目光。那里堆放着一片垃圾和一个破旧轮胎，轮胎已经被引燃，使用灭火器将轮胎扑灭，这就是消防演习的主要内容。

讲完话后，车间主任让班长和几个下属管理员站出来，没人发一罐灭火器，开始演示灭火器的使用方法。人群里七嘴八舌，认真学习的并没有几个，车间主任开始让一个人拿着灭火器对准轮胎喷洒，在喷出的一瞬间，火苗“轰”的一声更大了，众人大笑。

有人大喊：你要对准火苗底部，而不是喷到最上面。那个原来拿灭火器的人却再也不敢上前，于是换一批人，围上一圈，折腾了一会，终于把火扑灭了。

就在众人扑火看热闹的同时，女孩挤到了男孩身边。女孩说我给你买了一个东西，男孩接过来看是一瓶药膏，治疗过敏的。他很是诧异，上夜班很累，白天补觉的时间都不够，问她什么时候出去买的药。女孩说她睡了一上午，吃了午饭去市里的药房买的。男孩很感激，他的胳膊还是止不住的痒，并且身体其他地方也有了反应，有了止痒的药膏就好多了。

男孩问女孩花了多少钱，女孩说不用了，上次在夜里陪她回来的时候，车费都是男孩掏的。男生早已经忘记了这件事，没想到女生还记着。

在开始干活之前，男生涂了药膏，凉凉的很舒服。他也开始觉得，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有一个人的陪伴真好。

在这天下班前最后一次休息的时候，男孩第一次首先跑向了女孩工作的地点。这时，他才感觉到这件车间是那么大，他们岗位之间大概有五十米的距离，他来到了女孩面前，女孩正好停下了手里的工作。

女孩很诧异同时也很惊喜，他们坐在一个角落休息，女孩把藏在口袋里的塑料手套给了男孩。这次不是一个也不是两个，而是给了男孩一把。男孩问怎么一下子藏这么多，你不怕被别人发现啊？

女孩没有回答，只是有点失落。男孩注意到了她好像有什么烦心事，明明上班前还好好的，怎么现在不高兴了呢。

女孩终于说话了，原来她们主任通知从明天起，她们要调到另一个车间去了，而且开始转为白班。上白班是很多人都希望的一件事，可是现在，女孩却只想留在这里。

他们本来就打算在这里干一个多月，也没有必要申请调岗，服从安排可以减少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只是，他们可能再也见不到对方了。

第五夜   哭泣

这天上班前，男孩的心情很失落，因为他知道在车间看不到女孩了，简单洗漱后，他便去了食堂。

刚走进食堂，他就看到女孩在向他招手，女孩调班，明天白天才开始上班，晚上还可以接着休息，因此今天白天就睡的时间比较短。怕睡久了晚上再睡不着觉，第二天上班又该没精神了。

他们坐在一起吃了饭，女孩买了两块西瓜，男孩去上班的时间到了。当他再次下班的时候，女孩就该准备好上班了，这里的很多人就在这样错位的时间里一起生活着。

在完成上半夜的工作后，车间主任给了男孩一项新的任务，让他负责三台打磨镁板原料的机器。原来他负责的是五台进一步对镁板加工的机器，每台机器加工一块镁板需要三四十分钟，即使同时负责五台，也还是有足够的周转时间。

而这三台机器的周期不到五分钟，相当于大幅度提高了劳动强度，需要一直不停地干。这三台机器负责供给周围好几排机器的原料，那边的工人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过来拿打磨的原料镁板。

在不间断的干了两个小时之后，男孩还是赶不上需求的进度。在车间组长巡逻的时候，有人向他说了这个情况，组长以为男孩偷懒，走过来不问青红皂白把男孩训斥了一顿。他不知道这是男孩第一次干这个工作，也不知道没有人帮助他从另一个角落将镁板运送过来。

男孩没有说话，也没有反驳。这是他在这里第一次受到别人训斥，他只感到有些委屈，泪水在眼里打转，他忍着不哭泣。

再休息的时候，他就坐在自己负责的机器旁，没有人再给他送塑料手套，也没有人再问他胳膊还痒不痒。

后续

后来接连几天，他们都没有彼此的消息。男孩在车间里逐渐习惯，他开始了和旁边的工友说笑，也学会了对于领导的训话充耳不闻，这里的人都是这样做的，每个人都应该有一身的免疫，才能在这里过下去。

女孩在调岗之后，又干了几天，后来因为家里有事，突然离职。暑假过后，男孩和女孩各自回了自己的学校，他们也会向别人诉说这段暑假打工的经历，只是很少将对方提起。

多多少少会有一些遗憾吧，所有不合时宜的相遇都遗憾的令人心疼。很多时候我们说，人这一辈子遇不到几个真正对你好的人，所以啊，该牵手的时候，别并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