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续集2015/10/16星期五阴

高加林回到村上以后，没有一个对他有好脸色的，不管男的女的、大的小的见了他都吐唾沫。这下却伤心了巧珍，他不愿意看见自己的心上人受此委屈。可她已经没了往日的自由，她自从嫁了马栓以后，便不能公开跟高加林来往。虽然她还爱着加林，虽然他也理解加林。

加林终于被生活给击垮了，他甚至没有卖力地劳动，也没有去集市上卖馍，他不敢去街上，父母也没有好脸色。他只是一头埋在被窝里，成天成天地睡觉，那些日子他想得最多的就是巧珍，一个多么美丽善良的女子，是川道里的头梢子。而他却白白辜负了一个上帝免费赐来的尤物。那叫报应，他活该如此，他只想就这样睡下去，直到世界的末日。

看到儿子不吃不喝，成天瞅着天花板发呆，老两口急了，现在已经不是儿子能不能将来养活自己的问题了，而是白发人将要送黑发人的问题了，可他们对儿子还是没有丝毫的办法，俗话说：”心病是无药可治的“，眼见加林已经一日不如一日，没几天活头了。

那天，乘老两口都上山劳动的空隙，巧珍偷偷地来加林家里了。

“加林哥，你怎么了？“巧珍满含热泪，看着已经形容消瘦的加林她心疼地抱住了他。

“巧珍，你怎么来了，我已经没几天活头了，你和马栓好好地过日子吧，我要用我的生命来偿还我对你欠下的孽债！“

“加林哥，你胡说什么呢？你走了，你以为我就能很好地活下去吗？我选择嫁给马栓还不是为了不给你拖后腿，减轻你的后顾之忧，如今你走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我活着已经没了前途，也没了意义，当一个人与其没有意义地活着，还不如死了得好，我也不甘心在黄土地上耗费自己的一生，死了反倒光荣，高尚。”

“我的加林哥你胡说什么呢？你还有老父老母，你还有一身的知识，你还有一个一直始终爱你的巧珍。现在国家政策好，你可以好好复习，明年再考，明年考不上，还有后年……我小的时候没有读过书，可是我多么羡慕你们读书人啊，我是没有知识，可是我们不能让我们的下一代也没有知识啊。将来如果你出息了，我的孩子都好有一个照应，我就让我的孩子以后叫你舅舅吧！有一个国家干部的舅舅对孩子来说也是一种自豪，也是一份感召，将来咱们的孩子也有出息啊……如今我已经有孕在身，是男是女还不知晓，但他可是你的外甥啊！你得管啊，我们不能世世代代忙碌在黄土地上啊！就是日后当农民，也要当一个有知识的农民！”

一席话终于唤醒了梦中人，虽则这是一个没有知识的农家女子，可是她却总是在最危急的时候挽救了他最心爱的人。这种爱已经超越了一切大爱，就是加林的背叛也没有改变她爱的初衷，这是一个怎样的奇女子呢？加林终于被这爱救活了，他一咕噜从床上爬起来，说了一句：“谢谢！”便跑出去了。

他一口气跑到地里，发疯似得从父亲手中夺过䦆头，狠劲地挖起来，一会那地就挖过了一大块，站在远处的巧珍看到这个情景又一次幸福地哭了。她不由自主含泪轻声地唱：“上山里的鸭子下河里的鹅，一对对毛眼眼望哥哥……“

打那以后，加林是白天帮父母劳动，晚上在油灯下用功。转眼天暖冰消，一年一度的高考又一次来到，他以社会青年的身份报名到沁水高中参加高考。上天有眼，他中了，考到甘肃天水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中文系。他明白，那是巧珍给他带来的福分，那一切的功劳都是巧珍的，是巧珍的善良和爱感动了上苍，而不是他本人的努力和他高家的风水，有时候没有上苍祝福的辛苦努力却是很苍白无力的。说来也巧，也就在他顺利接到通知书的那天，巧珍顺利产下一个女婴，取名叫马功，也许有马到成功的含义在里面。

加林走的那天，巧珍没有送他。巧珍只是在圪梁梁上远远地看着加林远去的背影。

此时的加林自然能够感觉到巧珍的目光，只是他没有回头，他忍着自己没有回头。他不想拖泥带水地走，他不想给巧珍留下太多的不舍。但是他仿佛听到了那歌曲“上山里的鸭子下河里的鹅，一对对毛眼眼望哥哥……”，那样凄厉，那样勾魂。脚下穿的是巧珍亲手做的鞋子，那鞋子还有五双，他都一双双包好了，如果节省点，足够他穿三年了。

马栓确实是个好人，自从结婚以后，他努力地干活，尽量不让巧珍受丝毫的委屈。可是他心里还是明镜似的，巧珍并不爱他，一切其实都是迫不得已。开始的时候他还以为巧珍会慢慢忘了加林的，可是命运却又偏偏为好人设计，高加林却魔鬼般地回来了。这下他就知道一切都完了，他将永远也进不了巧珍的心了，开始的时候他还很是想不通，可是后来也就习惯了。只要巧珍每晚都陪着他睡觉，他就知足了，也就不管她心里究竟装着谁了。

80年代的天水市还是一个刚刚睡醒的北方城市，高楼也不太多，但这已经比加林所在的沁水好多了。天水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就坐落在距离天水市七里墩不远的十里铺上。学校总共有三座楼，一座教学楼，一座女生宿舍，一座男生宿舍，高加林就住在学校的男生宿舍221。

大学的老师就是和高中初中的不一样。有一个大学教授叫王都，陇南武都人，那课讲得可好了。他是专门研究红学的，他有宝玉一样的天性，喜欢天下所有的弱女子。当他讲起黛玉的痴情和焚稿殉情一段时，眼里总有流淌不完的泪珠。

加林开始想念巧珍了，他多么希望他的同桌女孩刘心灵就是刘巧珍啊。刘心灵也是陕北人，从那围巾和布鞋上就可以看出她也是一个很土气的女孩。但是她却土的清秀，土的真挚，具有黄土地一样的热情。她总是笑着同加林打招呼，而高加林却从不主动回应，总是满脸的苦相，好像整个世界都对不起他似的。

巧珍月子刚结束就开始干重活。一头母猪不够，还喂了一头，大家都知道巧珍家填人口了，所以经济得赶上去。而巧珍自有她的打算：她的加林哥在学校读书辛苦，她听说甘肃天水的冬天很冷，大学里的伙食也不咋地，还是以玉米面和洋芋为主，所以她要多挣些钱给加林哥寄去，加林哥是孩子的舅舅，是娘家人，怠慢不得。其实这一切马栓都看在眼里，她知道巧珍辛苦喂猪的真正意图，只是他总是挣只眼闭只眼假装没看见，再说，认个大学生的亲戚自己也吃亏不到那里去。

刘心灵也是一个很有心机的善良姑娘。她对她眼前的这个小伙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是个浓眉大眼、英俊潇洒的小伙子，他的文学功底更是像谜一样吸引着这个很富灵气的姑娘。短短的几个月里加林的文章已经两篇上学校的校刊了，那浓烈的情义和洒脱的文字总是会触到同龄人的痛处，当大家还在忍受饥饿和贫病的煎熬时，是这些陕北的黄土文字给了大家力量和生活的信心与勇气，那力量的震撼力堪比陕北民歌，学校里一下子掀起了一股加林热。刘心灵自然是这温度中的一个，她要研究这个小伙子，她要关心这个小伙子，她实实在在想走到高加林的生活中去，走近她的内心去。

转眼大学里的第一个元旦节来了。元旦期间学校放假，好多近些的同学都相继回家了，校园里便显得静悄悄的。元旦的前夜上天毫不客气地降了一夜的雪，于是万山白遍。第二天，高加林照例起得很早，他到校园里酝酿文学来了，他正在精心构思一片小说，据说那小说跟探究人性有关，也跟冬天有关，当然也就跟雪花有关。他已经失眠一个晚上了，因为在昨天他刚刚收到了巧珍从家乡寄来的50元钱，内疚和炽热的伤痛又折磨了他整整一个晚上，她在想一个美丽女性的真正内心，他在琢磨王都老师刚刚讲过的反映《红楼梦》灵魂的一句话：男人是泥做的骨肉，肮脏污秽；女人是水做的骨肉，洁白无瑕。这句话在他和巧珍身上都得到了很好的验证。女人，虽然柔弱但是伟大，男人虽然强大而实际朽腐。难道这种男女区别真是娘胎里带来的？难道巧珍就永远该为我付出，难道我高加林只是一个自私的下流胚子？不，我要报答，我要报恩，巧珍曾经说过，她憎恨无知，他忌讳愚昧和落后，所以我要让我们的后代不能再这样愚昧和无知地活着，我毕业以后要回去，要回到陕北的沟沟坎坎去，就在哪里建立学校，就在哪里当一个老师，解救哪里的少男少女。陕北农村孩子的灵魂真是太美了，巧珍只是千万善良和美丽中的一个，我要及时给哪里的像“巧珍”一样美丽的人在很小的时候就灌输知识的营养。马功不是自己的外甥吗？马功不是正在成长吗？她不是正需要我的照顾和培养吗？

其实在这些日子里真正关心加林的还有一个女人，那就是刘心灵。元旦放假她也没有回家，她知道加林也没有回家，所以她想找个机会同加林好好谈一谈。昨晚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她碰见过加林，正当他们的目光相遇心灵要动口打招呼的时候，加林的目光却在瞬间移开了，心灵便很是失望。这个像榆木疙瘩一样的小伙子就从未主动跟她打过招呼，所以她便显得很是被动，甚至有些自卑。好多次她的火一样的热情都是在他那里遭到了冷遇。她忧伤，她难受，她好想永远离开他，永远不再见他。为此她哭过，彻夜彻夜地失眠过，真真一个激情如火，一个是冷若冰霜，如此情景她还留恋什么呢？她还痴情什么呢？于是她在日记里偷偷地写过绝情书，她把加林怨过，恨过，可是怨过恨过以后又是无尽的相思。她已经不能完全控制她对加林的爱，加林越是狠心她越是想走到他的内心去。她想读他，唱他，研究他。

食堂里回去以后，心灵还是横竖没有睡意，她知道今晚是她向加林表白的最佳机会。加林宿舍的同学都回家了，宿舍里肯定就加林一个，从加林的文章里很能够读出其实他也是一个很孤单的人，一个需要温存和爱的人，而这个能给他温存和爱的人正是她心灵自己。想到此处，她便丝毫没了睡意，刻意将自己打扮了一下以后，他努力向着男生宿舍走去。不大会功夫，就来到了那个被自己熟知的宿舍221的门前。开始他没敢敲门，只是轻轻地推了一下，可惜那门在里面扣着，没被推开，没办法她只好轻叩了一下，可惜那声音轻得几乎连她自己都不能听见，更不要说能够惊醒还在思考中的加林了。所以那扇纸一样薄的门硬是将他们隔在了两地。心灵终于没有办法，只好顺了那楼梯向下走。校园里静悄悄的，一阵寒风过后，便悉悉索索地下起雪来。一下就是一夜，在这雪夜里她想起了黛玉，一个屡遭冷遇和风刀霜剑严相逼的姑娘就是死在这落雪的冬夜。黛玉姑娘的结局是如此，而自己的结局又在哪里呢？她不由得开始唱：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第二天心灵起得很迟，满眼的泪痕，很显然是哭过的样子。当她打开窗帘的时候，太阳已经升的老高。那光经遍地的白雪反射，很是耀眼。窗外的那个雪景啊，真是无法形容的美，用“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形容呢，还是用”心忧炭贱愿天寒“的矛盾心理来调侃呢？她便再没了睡意，而是披衣下床，来到学校的院子里。去学校花坛的路上分明有一串脚印，这是谁留下呢？这么早就有人去园子？强烈的好奇心促使她顺着那脚印往前走……

“加林？“她看见加林了，在园子的尽头，加林正坐在坛边上发呆。

是向前还是退后？她犹豫着。好长时间了她还是没有前进一步也没有退后半步。

“心灵！“加林终于喊她了。加林终于从发呆中醒来，转眼看到了远在雪地里的心灵。心灵激动坏了，她不由自主地径直向着加林跑去。他们肩并着肩坐下。心灵是第一次跟一个异性这么近距离地接触，便是满脸的绯红和不自在。

终于扯到加林的事儿上来了。“加林哥，你为什么满脸的忧郁，到底是谁打破了你孩子般的天真和宁静？“

于是那故事便开始了：他是如何的没考上大学，后来教书又被人替了，于是便有了和巧珍的故事。可惜故事不长，自己又走后门成了记者。并且负了巧珍。后来自己的工作又没了，又是巧珍如何救自己与危难之中，这才发狠重考大学，直到今天……

心灵思想沸腾了，她终于明白加林哥之所以深沉忧郁的原因了，此时的她内心是没有过得动荡和复杂。

“加林哥，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呢？“

“大学毕业，在家乡办学，在家乡教书，让哪里的孩子获得知识，让那片多情的土地更加多情……“

“对你的个人问题你是咋考虑的？“心灵已经不再拘谨，她开始开诚布公。

“没想过……“加林平静地说。

“ 我帮你行吗？“

”什么，你？“加林被心灵的表现惊呆了。

“你准备怎么帮我？“

“我准备陪你到陕北去，同你一起建校办学！“

“可是我有孩子，我要照看巧珍的孩子马功！“

“巧珍姐的孩子也就是我的孩子，咱们共同抚养！“

”加林和巧珍的手终于紧紧地攥在一起了……“

中午十二点时候，开午饭的铃声响了，他们这才又回到了现实，向着学校的食堂走去。

打那以后，他们经常出入在一起，他们共同探讨文学，共同商议写作。他们先后到天水市的南郭寺、马跑泉、玉泉观、麦积山、仙人崖、和甘谷的大象山、武山的水帘洞体验生活。他们踏遍了天水的沟沟坎坎，也到过武都这边的陇南山地，他们采风，他们旅游，他们酝酿爱情。

很快，大学生生活在欢声笑语中结束了。加林的大学三年也在刘心灵的陪伴下走完了。心灵的大学三年也在高加林的陪护下结束了。于是，1988年的七月，他们告别了学校，告别了天水，回到了陕北榆林市沁水县。在沁水县教育局报道以后不久，就得到了分配的消息，他们被双双分配到清水县的一个乡下中学。那是一所完全中学，下至小学，上至高中，学校给他们俩个分了一间房子。为了方便，他们在那年国庆结婚。

婚礼是在加林村上举行的。婚礼举行的很是浓重，一切都按规程办。巧珍为了加林的婚事已经张罗了好多天了，大学刚刚毕业的加林家还是一贫如洗，好多家当用具都是巧珍弄的。她已经说服了马栓必须理解她为加林所做的一切事。其实马栓也巴不得呢，以后只要加林一结婚，那巧珍便没了想法，便会死心塌地、没有任何负担地同他钻一个被窝。

正当迎娶的那天，加林却找不着了巧珍。心灵在解下盖头的那一刻也发现身边没有巧珍姐。于是他们四处去寻。最后终于在玉米地里找到巧珍。她正怀揣着马功在哪儿独自伤神呢！泪水哗哗滋养肥沃的土地。

据说，下面是加林在婚礼上的一段发言，我摘录如下：

“沁水村的父老乡亲啦，曾经的陈世美高加林今天终于学会了感恩，学会了做人，学会了报答。为了答谢在座的父老乡亲，我决定在咱沁水村教书办学，让沁水村的孩子们免费入学学习。同时为了答谢我的恩人巧珍，我决定将她和马栓哥的女儿马功抚养在身边，供她长大，教其成才。一来圆了巧珍的知识梦，二来也是我对她负心的报答……“全场爆发了一片雷鸣般的掌声。

就这样马功一直在加林和心灵的抚育下成长。据说15年后，马功被西安交通大学录取。并且沁水村成才的不仅马功一个，还有马文、高粱杆、刘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