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中我妈总是在担心我：一担心我会丢，二担心我被人欺负。
虽然事实上，这两件事情从未真正发生过，但在我妈那里，显然是“大数据分析对此无效”。所以，我活了31年，她也担心了31年。
我一直试图弄清楚她的担心从何而来，并在这个过程中逐渐理解“妈妈”的含义。
今天是我31岁的生日。不想写自己了，想写写那个给了我生日的人，我妈。
1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妈就常常梦见把我搞丢了。
她会在我起床后，装作不经意地说：“哎呀，昨晚上又梦见找不见你了，把我急够呛。”边说边讪笑着，是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我总是挺不以为然的，好好在家，哪就能丢了呢？真是瞎操心。
听得次数多了，我慢慢注意到她的梦都是一样的。
天漆黑，是冬天，很冷。地上到处都是坑，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跑，边跑边喊我的小名，但四周一点声音都没有。她使劲睁大眼睛想看清楚些，却又什么都看不见。
每次讲到这里，我妈都会再加上一句：“你爸就知道旁边站着，也不帮忙，把我急得啊…”
这最后一句，我想来想去都觉得不合常理。为什么我爸会不帮忙呢？为什么也没有别人帮忙呢？总是只有她一个人。
长大以后，跟我妈聊得多了，我才慢慢理解其中缘由。
在我妈心里，有两件她始终无法释怀的事。
第一件，我刚出生后，她一个人在我奶奶家坐月子。奶水不够，我每天饿得哭。我妈觉得是自己营养不够，让我奶奶给煮个鸡蛋吃，但我奶奶大概是不舍得，直说没有。
我妈说：“一直到出月子，也没吃上一个鸡蛋，明明家里就养着鸡。看你每天吃不饱，我那个难受…”
另一件，我上五年级的时候，有次临放学突然变天，要下暴雨的样子。我妈赶紧找到我爸，叮嘱他提前去学校接我。结果过了半个多小时，我妈回到家，发现我爸竟然还没出门。她气急败坏地抓了把伞就往外跑，刚出门就看见了被雨淋了个透，还被冰雹砸了脑袋的我。
我妈跟我说：“我问你爸怎么还没出门，你知道他说什么吗？你爸竟然说，下这么大雨，怎么接啊？—真是太自私了。”
这两件事，我妈给我讲过不止一遍，每次讲都还会陷入当年那种情绪里。
其实我自己倒不觉得有那么严重，被冰雹砸了几下脑袋，也没砸出什么问题，奶水不够吃不饱，也没耽误我顺顺利利长大了。况且我那么小，这些事我也不记得。但在我妈看来，这两件小事却成了天大的事。
原来，我妈对我的担心，是因为她总觉得自己是唯一能够保护我的人。我父亲的粗心，我奶奶没舍得给的那个鸡蛋，都是她心里过不去的坎。
在保护我这件事上，她只肯相信自己。
2
2013年，我失恋，男朋友选在大年初二的好日子跟我摊牌。
一向不跟家人报告坏事的我，那次也撑不住了。晚上回到家就一头钻进卧室，蒙起被子大哭。我爸妈在门口嘀咕半天，也慌了。毕竟我那时都已经25岁，来北京快10年，他们也至少10年没见过我那样哭了。
过了十几分钟，他们推门进来。
我爸一进门就气急败坏地来了句：没事，不就是耽误了两年时间，回北京再找新的…不等我爸说完，我妈就厉声喝止了他，把他赶了出去。
然后，她慢慢靠着我躺下，从背后抱住了我。整个晚上就这么一直抱着，一句话都没说。
我曾一直以为，那个夜晚，是我成年后度过的最艰难的夜晚。后来才发现，那个夜晚对我妈来说，才是最难的，甚至还给她留下了类似创伤后遗症的东西。
其实那之后过了半年，我就基本痊愈了，并已经开始准备投入新恋情。但我妈显然还没有。
刚跟李大厨恋爱那会，为了让我妈放心，我很早就打电话通报了此事。我妈虽然嘴上一直说挺好挺好，语气里却是掩饰不了的担忧。临挂电话前，甚至还长叹了口气。即便后来我每次打电话，都竭力向她证明这次这个是多么靠谱和贴心，她也总是淡淡的，偶尔还会提醒我说：“唉，隔那么远，我们也帮不了你，反正你自己多留个心眼。”
我跟闺蜜开玩笑说：“感觉分了个手，我没怎么着，我妈倒是走不出来了。”闺蜜说：“是啊，她哪里知道你现在已经修炼得这么厉害了，估计还觉得你是刚来北京时那个傻妮子呢。”
我想了想，自己的确从小就很傻又怂。
去小朋友家蹭葫芦兄弟的光碟看，那家坏小子拿玩具一直打我脑袋，我都疼哭了还坐那儿一动不敢动；奶奶给孩子们分糖，其他小孩一窝蜂上去都抢没了，我只会眼巴巴站旁边瞅着。
这些事，好多是我妈讲给我听的。想来也是，连我三岁时受的委屈她都记得，何况是刚过去一年多的事儿呢。
我妈放不下她的担心，是因为她太了解自己这个女儿了。不会争不会抢不会吵架，受欺负了只敢自己偷偷哭，完全是受气包的样子。只是她不知道，这个受气包在离开家这十多年之后，已经不一样了。
她不知道那个她记忆里想吃糖不敢开口，被欺负了只会哭的我，早已练出了另一套铠甲在身。她不知道我虽然依旧会怂，但求生欲极强，面对深渊，我会拼命抓住一切东西让自己浮起来。她不知道我虽然表面看上去很弱小，但其实很难被什么真正打倒。
她不知道，因为我从来没有让她看到过。
3
怀小佩奇四个月时，医院检查唐筛（唐氏儿筛查）没通过，高危。
虽然早就知道唐筛的准确率只有60%-70%，大部分后续检查都能翻盘，但我仍然担心得要命。周五拿到结果，周末两天我几乎没出卧室门，把所有我能查到的关于唐筛、无创DNA、羊水穿刺的资料都查遍了。
脑袋里预想了所有可能的状况。无创DNA没有风险，但如果仍有误诊怎么办？做羊穿万一出现意外怎么办？即便风险只有万分之一，但这万分之一我能承受吗？
那个周末，是我第一次体验到妈妈和孩子的连系是多么紧密，又是多么排他。即便再多亲人朋友跟你说肯定没事，也丝毫无法消解一个妈妈内心的恐慌。
当孩子要面临风险，你就会觉得整个世界只有你和孩子。你会觉得保护它是你的责任，任何人都分担不了。
直到有位我很信任的姐姐，跟我讲了这样一句话，她说：“你要对你的宝宝多一点信心。”这句话，把我从自己制造的焦虑漩涡中拎了出来。
是啊，我一直怪我妈不够信任我，不相信我能照顾好自己，可轮到我要做妈妈，怎么也是一样呢？
也许妈妈这个角色，就是这样吧。
我妈担心她一个人保护不了我，可对一个妈妈来说，不管身边是猪队友还是龙骑士，你都还是会不放心。我妈担心我会被欺负，是因为她看我从小长大，太了解我的脆弱，而等我长大变得不那么脆弱时，她又没机会看到了。
所以，哪里能怪她总在担心呢？
要怪就怪妈妈两个字自带的甜蜜“诅咒”吧。要怪就怪作为女儿的我，一直忘了更新她记忆中我的样子。
这两年，我的生活逐渐稳定，我妈来过几次北京，也亲眼看到了我的生活状态。隐约觉得她的担心在变少，但一直不是很确定。
前天晚上，跟我妈视频聊天。聊到八点半，我听到叮一声开电视的声音，接着传来小孩子的叽喳声。我妈眼神开始明显飘走，边聊着边瞟我一眼就转走了，过一会不好意思似的，又转过来瞟一眼。
我看她的样子觉得新鲜，因为往常视频她都要使劲盯着屏幕看，恨不得要判断出我脸上哪个包是新的。这回倒好，我说句话她都要过几秒钟才有反应了……
对话无法继续，我只好说：“那你先看电视吧哈，有空再聊。”我妈立马答应：“好好，有事再打电话啊。”接着就把视频挂掉了。。。
我对着突然黑掉的手机屏幕愣了两秒，一下就乐了。
我确定，过了这么多年，我妈终于不那么操心我了。她开始有了比盯着我更重要的事情，哪怕那件事小到只是到了她固定看剧的时间。
这件事让我觉得，好像自己终于把日子过得不错了。更重要的是，也终于让我妈相信了我过得不错。在31岁到来时，取得这一点成就，我觉得知足。
对了，我已经很久没有听我妈讲她做那个弄丢我的梦了。希望她再也不会做那个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