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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惊蛰一直相信,她和妖有缘。
早在她还没有“惊蛰”这个名字,被叫做“小蛇”的时候,就有过无数人,无数次明里暗里说她是妖怪。附近的孩子更是成群结队地追着她,一边用手刮着脸,一边唱道:“蛇皮妖,蛇皮妖,爹不管,娘不要。”
她看也懒得看他们一眼,自顾自采着野果。突然,耳畔传来物体破空的声音,她转身抓住那块石头,冷冷地对为首的孩子说道:“你们有爹有娘,还不如我这没爹没娘的有教养。”
“人打妖怪,天经地义!”
又是一片石头,她钻进草丛,三两下把他们甩掉了。
回到栖身的破庙,她喊道:“婆婆,我回来了!”
婆婆迎了上来,接过她手中装满野果的篮子:“好孩子,又采了那么多红玉果啊?”
“那些人都是笨蛋,不知道红玉果能吃,全给我摘回来了。”
“还是小蛇聪明!今天那些孩子没欺负你吧?”
“欺负我?他们也配!”小蛇骄傲地抬起头,阳光穿过屋顶的空隙,照亮了她右脸上那块蛇鳞状的斑纹,“他们说我是妖精,我还巴不得当妖精呢!婆婆,人可以变成妖精吗?”
“哈哈哈……”婆婆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真是世道变了,以前是妖想变人,如今人想变妖了。”
“到底可不可以嘛。”
“我也不知道,不过,你或许真的和妖有缘。”
“那我要去哪找真正的妖精?尤其是那种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大妖。”
“妖界没有人间那么多好吃的好玩的,要修炼很辛苦的,”婆婆用戴着玉镯的手,替小蛇将一缕碎发别在了耳后,“小蛇还是先陪着婆婆吧。”
二
四年后的三月初六,小蛇和往常一样提着红玉果回破庙,却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她回头望了望,看到身后几步跟着个穿着灰袍的中年男子。
那人对上她的目光,笑了笑:“小姑娘,下午好啊。”
“为什么跟着我?”
“你篮子里的红玉果,是要摘给谁的?”
“我爱摘就摘,你管得着吗?”小蛇顶了一句,猛地反应了过来,“你知道这是红玉果?”
“这果寻常人吃了会坏肚子,但是对于修行的妖物则是美味,我是和妖物打交道的术士,自然知道了。”
小蛇沉默了。
术士见状,从怀中掏出一枚刻了花纹的木牌:“小姑娘,刚才吓到你了。这枚平安符,就给你当谢礼了。”
“我的平安只靠自己,不靠别人。”
“那你可以送给你的家人呀。”
听到这话,小蛇将信将疑地接过木牌,顿时浑身一颤。
“呸!我又没有家人!”她把木牌扔了回去,用尽全身力气跑走了。
那时的她无法察觉出,在她接过木牌的瞬间,已经有道符箓悄悄渗入了她的体内。
第二天傍晚,她收获不错,兴高采烈地回到破庙门口,喊道:“婆婆!今天我走运啦,在坟头捡到了一壶琥珀光,都没喝几口呢!”
然而,破庙的门却紧闭着,里面传来一个惊恐的声音:“别进来!”
“婆婆?”
“快走!从此以后,再也别回这个破庙,就当没见过我!”
小蛇怎么都推不开门,急得掉了眼泪:“婆婆,你怎么了?你也不要我了吗?”
“唉……”婆婆长叹道,“婆婆怎么会不要你呢?只怕小蛇不会再认现在的婆婆了。”
“不可能!”
小蛇终于撞开了门。在婆婆往常坐着的位置,躺着一只巨大的老鼠,爪子上还戴着婆婆的玉镯。
她没有丝毫犹豫和害怕,直接上前握住了那只爪子:“婆婆,你还好吗?”
老鼠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你……你不害怕?”
“我一直讨厌人,向往妖,怎么会害怕呢?是谁害了你?我现在去找郎中!”
“不必了,郎中救不了我的,都是命中注定,是婆婆大限到了。听好,以后你不要管什么人啊妖啊的,好好在人间活下去。”
“不要!我要找最厉害的大妖学本事,给婆婆报仇!”
“傻孩子……”婆婆用另一只爪子擦了擦小蛇的眼泪,“婆婆道行浅,即使没有人来害婆婆,婆婆也活不了多久了。”
“别人……别人说,有轮回转世,那我以后……以后还能见到婆婆吗?还能认出婆婆吗?”
“我只是普通的小妖,没有转世的,”婆婆轻轻抚过那块蛇鳞状的斑纹,“不过,小蛇是人,是有前世和来生的。唉,婆婆现在想通了,你要寻妖,就寻吧。你特殊的面容,说不定是你前世和妖结下的缘分。”
鼠妖的身体渐渐化成飞灰。
“至少……我和你今生有缘,已经是……上天给我最好的礼物了。来人间这一遭,值了。”
玉镯当啷落地。
三
即使和鼠妖婆婆生活了十余载,小蛇也不知道其他妖会在哪里出现。唯一的线索,是婆婆喜欢喝酒,尤其喜欢琥珀光。她记得婆婆说过,南都是琥珀光的原产地,便带着玉镯离开了破庙,风餐露宿大半年,终于到了南都。
南都名字气派,建筑却多多少少有破损,行人也不太多。小蛇打听了一下,得知在上次人类和妖族的大战中,南都是初始的战场之一,哪怕现在战争早已结束,居民们还是有所忌惮,所以搬走了不少。
别人避之不及的妖族,正是小蛇寻找的目标。她看到一家叫“醉他乡”的酒馆生意不错,便洗净脸和手走了进去。
店小二看到她,皱着眉挥手道:“哪里来的叫花子!去,去!”
“我不是来乞讨的,我是来做工的。”
“做工?你这样子,不把客人吓跑就不错了!本店没钱养闲人!”
“我不要钱,只要有东西吃,有地方睡就成。我脚程快,力气大,能做很多事。”
“哦?”店小二想了想,对她说,“你等等。”
过了一会,小二拿来了两个大水桶,接着说道:“你用这两个水桶,去城郊的白凤井打两桶水回来,就当是试工了。记得,一定要快!”
“好的!”
一个时辰后,小蛇气喘吁吁地把水提回了醉他乡,把桶交给了店小二,忐忑地在原地等待。
片刻后,后厨传来骂声:“你诳我呢!去城郊一来一回,至少两个时辰,你怎么可能那么快就回来了!”
“掌柜息怒,我不是忙嘛,这水不是我打的,是我打发别人去的。我尝过了,确实是白凤井的水。不信,您也尝尝看?”
“嗯……确实是从白凤井新打的水。那人难道是有仙法的术士?他现在在哪?”
“哎呀,那位高人可难请了,每个月得要……”
“我不要钱,”小蛇走进了后厨,“只要您愿意赏我一口饭,不管什么脏活累活,我都能干。”
掌柜打量了一下小蛇,皱起了眉头:“你脸上怎么回事?”
“那是我生来就带着的,但我是人,不是妖精,您可以找术士检查。”
“行,不管你是人是妖,愿意干活就成。”
从这天起,小蛇开始在醉他乡做工。掌柜没给她钱,但派给她的活一样没少。只要她手头稍微空闲,就被劈头盖脸一顿骂。
这天,小蛇刚打完水,想回到地窖里休息片刻,掌柜又下了命令:“拿一箱琥珀光上来!”
看着快及自己腰的箱子,小蛇迟疑了。她刚想先拿两坛,掌柜的骂声已经追了下来:“没长耳朵吗!我说的是一箱,不是两坛!”
少女只得用尽全身力气,拼了命抱起箱子,颤颤巍巍地上了楼梯。
“仔细点!你这遭天谴的妖怪,要把琥珀光磕了碰了,我扒了你的蛇皮!”
听到这话,小蛇愈发紧张了,在登上最后一级台阶时打了滑。
——完蛋了。
小蛇吓得闭上了眼,却没有听到意料中的重物落地声,反而听到了她听过最好听的声音:“哪里有蛇妖?”
她闻声睁开眼,看到箱子被白烟稳稳地托在半空中,自己也被烟雾定在原地,没有从楼梯上跌落。她又试探性地动了动,重新站住了脚。
“明明只是凡人,居然还动得了?有点意思。”
白烟将箱子从她眼前搬走了,露出她见过最好看的身影。
拥有非人美貌的银发女子再次开了口:“这箱琥珀光,我买了。”
四
女子说完话,把一锭金元宝抛到了柜台上,又挥了挥手,那箱琥珀光立刻变小了,被吸进她的袍袖中。做完这些,她便转身离开了。而众人仿佛被施了定身咒,都怔怔地望着她。
小蛇先回过神,直直冲出了酒馆。
“妖仙前辈请留步!”
她还是迟了一步。屋外只有零星几个行人,哪还有银发女子的身影?
正当小蛇懊悔之际,她突然察觉到烟熏的气息。她连忙睁大眼睛细看,果然在明晃晃的阳光中,发现了几丝未散尽的白烟。
她顺着白烟一路飞奔,从中午跑到了黄昏,从闹市跑到了山野。
然而,傍晚山间多雾,小蛇爬到半山腰时,已经再也辨不出白烟了。
冰凉的雾气仿佛渗入了她的身体,她不由打了个寒颤。她这才想起,这一整天,她只在早上吃了半个馒头。寒冷、饥饿和沮丧同时袭来,让她几乎失去了行动的力气。
少女无意识地拨弄着腕上的玉镯,脑子中浮现出婆婆昔日的叮咛。
“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好好吃东西呀。”
——对,听婆婆的,先吃东西再说!吃完我把这座山翻遍了,总能找到妖仙前辈的踪迹!
饥饿让嗅觉更加灵敏,她嗅到了红玉果的甜香。
在触碰到红玉果的瞬间,那个无比绮丽,又无比清冷的声音再次出现了:“谁教你吃红玉果的?”
小蛇呆呆地转过身:“妖……妖仙前辈……”
“回答我的问题。”
“好……好的!是养大我的鼠妖婆婆教我的。”
“鼠妖养大了人类?”
“对,我爹娘不要我了,我从记事起,便跟着婆婆生活,”小蛇伸出戴着镯子的手,“这只镯子,就是婆婆留给我的。”
白玉般的手指转了镯子一圈:“是有点妖气在。”
小蛇跪倒在地:“请妖仙前辈收我为仆!我可以为前辈扫地、洗衣、做饭……”
“这些我都能让妖瘴去做,为什么要收一个人类?”
“我……”小蛇被噎住了,只得重重磕了个头,“前辈可怜可怜我吧!”
“为什么要可怜你?或者说,你到底为什么要寻妖?和那个小鼠妖有关吗?”
“婆婆……婆婆以前和我说,我脸上的蛇鳞,是因为我和妖前世有缘,我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皮肤有病,你去问郎中,问我干什么?”
“还有,”小蛇握紧了拳头,“婆婆被人害死了,我想为她报仇。”
“你这副模样,还真是……”大妖若有所思地移开了目光,眼神中似乎有几分怅然,竟让她更显得艳丽了。
下一刻,她转回了头,语气依然冰冷:“你跟我到这里了,我也不能放你走。不然你把我的方位泄露了,又惹一堆麻烦事。你先和我回去吧。”
“多谢前辈!”
“叫师父。”
“前……师父大恩大德,徒儿没齿难忘!”
小蛇连磕了四五个头,才被妖瘴定住了。
“行了行了,我们妖族不兴这些胡里花哨的,你也别管什么缘不缘的,给我好好修炼。我叫胡冉。你叫什么名字?”
“小蛇。”
“人就是人,蛇什么蛇的,”胡冉抬了抬手,解开了妖瘴,“这样吧,今天是惊蛰,以后,你就叫惊蛰了。”
五
和惊蛰的想象完全不同,胡冉的洞府非常简朴,只是几间茅草房,看起来和人类的乡间小屋差不多。唯一奇特的,是旁边有道从山顶倾泻下来的瀑布,因此处地势平缓而稍微停滞,然后继续奔流至山谷。
似乎察觉到了惊蛰的困惑,胡冉冷笑道:“怎么,你还想住进个皇宫不成?”
“我只是觉得,师父那么厉害的妖仙,住的地方应该……应该……”
“应该什么?修炼又不是修房子,凑合住就行。曾经的妖王还住山洞呢。”
惊蛰刚想提问妖王的事,胡冉已岔开了话题:“等你吃了东西,我便教你打坐和吐纳的法子,此后你每时每刻都要修炼,哪怕是睡觉,也要凝神屏息,汲取天地灵气。”
“多谢师父教导!”
凝神屏息不是一下子学得来的。惊蛰虽努力专注,脑子中仍无法控制地东想西想,一时想到婆婆,一时想到术士,更多是想到师父。
就这样迷迷糊糊过了大半夜,胡冉再次出现了:“起来练功。”
惊蛰勉强站起身,胡冉又是一声冷笑:“看你这模样,就是没专心修炼,等下给我在瀑布打坐三个时辰,好好清醒清醒。”
“瀑布?”惊蛰揉了揉眼睛,“我在话本里看过,那是人类修仙的法子啊。”
“修行法门哪分什么人和妖的,以前妖王也是这么教徒弟的。我出去一趟,回来你要还没有长进,我把你顺着瀑布扔下去。”
说完,胡冉消失在妖瘴中。惊蛰便来到瀑布下开始打坐,同时留神不让自己被水冲走。慢慢地,她感觉丹田有热气产生,顺着四肢百骸流向全身。胡冉回来后不置可否,至少没把她扔下去。
修炼了数月,惊蛰觉得自己身体轻盈了不少,也对胡冉老装作漫不经心提起的“妖王”愈发好奇。
在胡冉第九十七次提起“妖王”时,惊蛰终于忍不住提问:“师父,那个妖王很强吗?和师父一样厉害吗?”
“远胜于我。”胡冉不假思索地答道。
片刻后,又补了句:“在她最鼎盛的时期。”
惊蛰还在思索这句补充背后的潜台词,已被弹了个脑瓜崩:“我就知道,你表面不说,实际老在想这些有的没的。算了,我不想解释这些麻烦事,但也没必要瞒着你。你随我来。”
“是。”
胡冉把惊蛰领到一间一直锁着的小茅屋前,开了门,里面只有张摆着一本书的小几,上面挂了幅画,画上是个青衣女子的背影。
“她就是妖王碧粼,我曾经的敌手。”
那抹似乎随意勾勒的青色,仿佛有着某种魔力,让惊蛰看呆了,半晌才问道:“这位妖王……是不是很漂亮?”
又是一个脑瓜崩:“问这干嘛。”
“因为我觉得……这幅画,是带着很深的感情画出来的。”
“你小小年纪,哪知道什么情不情的。那边是碧粼教人类和妖族修行的书,你感兴趣就看吧。”
惊蛰走过去翻开书,扉页写着“爱意成神,欲念成魔”,“爱意”二字画了圈。
“师父,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回答。
少女回头一看,胡冉已经不见了。
六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瞬间,已是惊蛰与胡冉共度的第九个惊蛰。早上练完功,惊蛰告了假,下山去买琥珀光。
归途中,她在城郊的树林被一个比她还年轻的女声叫住了。
“这位仙长,要看看法宝吗?”
在大树后,探出了一个带着斗笠,背着背篓的矮小身影。
“你是哪来的妖精?”
“欸?”小妖慌忙地扶了扶斗笠,“我的耳朵露出来了吗?”
“妖气是藏不住的。”
“仙长英明!所以,要看看法宝吗?”
“南都有很多术士,你就这么大摇大摆地来了?”
“我是狐妖嘛,本来就要在人世多历练的。再说了,以前童梦染前辈,不是从人类身上学到了许多东西,最后飞升成神的嘛。”
“童梦染?”
“哎呀,仙长修为那么高,却连她都没听说过吗?不过……”小妖伸出了一只手,“听说书是要钱的。”
此情此景,惊蛰只得从怀里摸出两枚铜板,小妖笑顿时逐颜开:“请听我细细道来!话说当年人类和妖族大战,那是一个天昏地暗,你死我活。最后,是这位原本默默无闻的童梦染前辈横空出世,平定了纷争,成为一代传奇。要算起来,她和我都是白月岭出身的狐妖。别看我们白月岭地方小,可出了不少大妖呢!之前的胡冉长老也是!欸?仙长你这是什么意思?”
惊蛰努力保持平静,沉着脸把怀里所有银两全掏了出来:“这些给你,把你知道的胡冉的事都告诉我。”
“我……我生得晚,也不知道多少,只知道在童梦染前辈之前,她是最强,也最接近神的狐妖。然而,在那场大战中,她被童梦染前辈击败了,从此不知所踪。”
“那你知道碧粼的事吗?”
“对哦!我怎么把碧粼前辈忘了呢?她是统一了妖族的第一代妖王,还建立起人世与妖界之间的结界。但才当了不久妖王,她就完全舍弃了妖身,变成人身,和昆仑宫的掌门凌飞星生了孩子。在此期间,还结识了童梦染前辈,指导了她修炼的法门。后来,碧粼前辈手下的几位大妖,比如鹿精呦呦、白玉雕精银玉,不满她偏心人类,所以挑起了大战。”
小妖顿了顿,又补了句:“据说,在她还是妖王时,胡冉长老也曾追随过她。”
“再后来呢?”
“那自然是尸堆成山,血流成河。在童梦染前辈出手后,碧粼前辈和凌飞星舍弃了毕生功力,重建了结界,还编写了人和妖共同的修真法门,提倡人与妖和谐共处,最后作为凡人老死了。”
“多谢。”惊蛰郑重地点点头,随即转身离开了。
刚走了几步,小妖的声音又追了上来:“等下!仙长你给的钱太多啦!我这有枚白玉指环,可以注入灵力,射出银线进行攻击,是碧粼前辈用过的款式。给你,当补差价啦!”
七
等惊蛰回到洞府时,胡冉不知去哪了。她把酒放好,寻了棵碗口粗的竹子,想一试那枚白玉指环的威力。
胡冉也教过她几种兵器的招式,不过往往就地取材,拿藤蔓和树枝示范,从未给她专门的武器。这些招式中,惊蛰比较擅长鞭法和剑法。她也想过要不要买一条鞭或一柄剑,胡冉只让她再等等,这两样都不是最适合她的武器。
——那这只白玉指环,会不会是适合自己的法宝呢?
戴上指环后,惊蛰朝里面注入了灵力,立刻弹出了几根细长的银丝。她驱动着银丝抽向那棵竹子,青竹立时被砍成两截,切口如刀砍般平整。
惊蛰大受鼓舞,又试了几棵树,无不应声而倒。当她抽断瀑布边一棵要数人环抱的大树后,大树缓缓倒下,却在半空被妖瘴定住了。
“我要再晚点回来,你是不是要把这山头都平了?”
“师父,”惊蛰讷讷地转过身,“徒儿知错。”
胡冉直直望向她的指尖,声音是她从未听过的惊讶:“你这指环,是从哪来的?”
“我今日下山遇到一个小妖,和她买了这枚指环。她说,这是效仿碧粼前辈用过的款式……”
“胡闹!”妖瘴化成了银鞭,狠狠地将指环抽成了齑粉,“你难道不记得,她是我的敌手吗!学谁不好,偏要学她!”
“徒……徒儿只是想,碧粼前辈是妖族的楷模,所以值得我学习。而且那个小妖说,师父当年和碧粼前辈……”
大片妖瘴直冲过来,将惊蛰推到了瀑布中。
“再怎么学她,你都不是她。”
明明隔着隆隆的水声,胡冉的这句话,仍清晰地传入坠落的惊蛰耳中。
八
惊蛰没有跌到谷底。
经过多年修炼的身体比她的意识反应得更快。她用尽全身力气,抓住了凸出的岩石,接着爬出瀑布,一点点往上攀登。
虽然摔了个七荤八素,又被水泡了个遍,但惊蛰没有感觉特别难受。相反,从丹田中散发出的热气,比她之前体会到的都要明显,不断赋予她生机和活力。
好不容易回到山腰,惊蛰先去了胡冉居住的屋子,刚一敲门,虚掩的门便开了。
屋内空空如也。
——师父还是不要我了。
巨大的委屈压了上来,比周身的伤让惊蛰更痛彻心扉。她瘫坐在地上,眼泪不可遏制地滑落。
——为什么都要离开我?
——是不是我有什么事做得不够好?
——是不是我还不够强?
——如果我再成熟一点,再强大一点,是不是能把她们留在我身边?
所有的问题没有答案,她只能一直哭,一直哭。
不记得过了多久,惊蛰终于站起身,失魂落魄地走回自己的小屋,立刻发现桌上多了一张纸,和一个匣子。
她冲过去拿起纸,上面是胡冉的字迹:
“这些年住在这里,恐怕已经被某些无聊的人和妖知道了。我怕惹麻烦,先走一步。我没什么能教你的了,匣子里的东西给你,从此我们一刀两断。”
少女用战栗的手打开匣子,里面是一根长长的暗青色发带。她握住发带,运起灵力,发带变成了一柄闪着青光,颤动着的软剑。
九
这年霜降的傍晚,惊蛰正在瀑布中打坐,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白月岭狐妖橘釉,有事求教胡冉长老——欸?没有妖瘴?那我直接上去啦。”
来者正是先前推销法宝的小妖。这回她没戴斗笠,露出了橘黄色的头发和狐耳。
惊蛰还没回话,橘釉先眯起眼笑了:“我早该猜到的!仙长你修为这么高,身上妖气这么重,肯定是受过大妖的指点!胡冉长老住在这里吧?”
“以前在。”
“那仙长是胡冉长老的徒弟吗?”
停顿了刹那,惊蛰方答道:“以前是。”
“哎呀,师徒是一辈子的,难道还能以前是,以后不是吗?没事的,我阿娘说过,大妖脾气都有点古怪,胡冉长老暂时离开这里,肯定有她的原因。”
“你为什么来找我师父?”
橘釉再次眯起了眼:“消息是要交换的。”
“又要钱?”
“不是,我只想问仙长一个问题:仙长身为人,是怎么与妖结缘的?”
“人不要我了,我便跟着妖了。现在看来,妖也不需要我了。”
“话不能这么说,仙长既然能拜胡冉长老为师,还修行到如此境地,那必然和妖族有宿世因缘。现在妖族有难,本来想向胡冉长老求救,既然长老云游去了,那找长老的高足同样可以。”
“你说吧,到底是什么事。”
“不是每个人都和仙长这样善待妖族的。在人类中,不乏与妖不共戴天者,甚至有像昔日的天都府那般,整日猎杀妖族,剖妖丹来练功的。经历了上次大战,人与妖才达成共识,许诺彼此井水不犯河水——至少明面上是这样的。”
“那现在又有暗地里杀妖的人了?”
“仙长高见!近来南都附近,不时有妖族失踪,尤其是已炼出妖丹的妖精。我们这些小妖惶惶不可终日,又不敢和那些术士直接对抗,便派我来请胡冉前辈出山了。”
“要是我帮忙,有什么报酬吗?”
橘釉抖了抖耳朵:“我练功老不得要领,打探消息却是内行。仙长有什么特别想知道的事吗?”
“我……”思索了片刻后,惊蛰郑重地说道,“抚养我长大的鼠妖婆婆被人害死了,我想报仇。还有,都说我和妖前世有缘,我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前一件事要费些功夫,后一件事好办,最近南都来了个术士,手上有个叫‘前尘镜’的法宝,只要拿来一照,便能看到前世。”
“非得找术士不可吗?”
“倒也不是。转世虽会改变外表,但不会改变灵魂。有些大妖能透过外表,直接认出灵魂,比如……”橘釉突然顿住了。
“比如什么?”
“比如……理论上来说,胡冉长老是能看得出的。”
十
到了橘釉在荒村中藏身的小院,惊蛰问道:“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让我伪装成妖?”
“啊?仙长意欲何为?”
“敌暗我明。让他来找我,总比我找他要快。”
“仙长是要以身涉险吗?”
“你给了我这差事,横竖都是险。你直说吧,有还是没有?师父只教过我如何停止气脉运转,暂时装成没灵力的普通人,没教过我怎么装成妖。”
“难办了。一般来说,只有妖想扮成人的,容我想想……”狐妖皱起眉,耳朵慢慢耷拉了下来,半晌后,又蓦地直立,“有了!”
橘釉轻快地跑进内室,随即抱着团花花绿绿的衣物出来了:“这件云肩,是以前有人想去妖界赴宴,隐藏自己的气息用的。我觉得好玩就收了,之前一直压箱底,没想到今天能派上用场。这边的妆台有镜子,仙长快试试。”
惊蛰半信半疑地接过云肩披上,顿时耳朵发痒,后腰也有点异样。她望了望镜子,发现自己的耳朵变尖变长了。再一回头,身后冒出了条蛇尾。
“怎么回事?”
“哎呀,为了能一眼看得出是妖,这件法宝伪装出来的,都是像我这样刚化成人形,没完全脱离原形的妖精。”
“但是,为什么是蛇?”
“是有些古怪……”橘釉嘀咕道,“理论上来说,模仿出来的妖形,来自和使用者缘分最深的妖精。仙长最熟悉的妖,不是胡冉长老吗?”
“兴许我和师父没那么深的缘分。”惊蛰心中有无数疑问,表面仍不动声色,“对了,你能给我的脸也伪装一下吗?我脸上的斑纹太明显了,南都的酒馆老板都记得了。”
“这简单,我们狐妖最擅长易容啦!”橘釉拉开镜子下的抽屉,拿出鸭蛋粉、胭脂和螺子黛,笑道,“仙长请坐,再闭上眼稍侯片刻!”
惊蛰依言照做,任由橘釉在她脸上捣鼓。过了半刻钟,才听橘釉喊道:“好了!”
睁开眼时,惊蛰有些惊讶:镜中的她没了斑纹,面容又经过了修饰,少了几分稚气,多了几分妖冶。
“怎么样?我用的都是妖界的好东西,画出来的妆能维持一个月。”
“那这个月,你赶紧离开南都,离得越远越好。”
“为什么?”
“我无法时时刻刻守在你身边,难道还要等那个术士来杀你吗?”
橘釉无声地张了几下嘴,最后只点点头,从怀里掏出只折好的纸鹤:“我明白了,如果仙长有任何事需要我,劳烦用这只纸鹤告知。”
“多谢。”
“仙长珍重,”橘釉行了个礼,随即补充道,“对了,那个拿着前尘镜的术士叫幕涟,常穿着灰袍,您可以稍加留意。”
“明白了。”
过了十来天,南都的酒馆都在传,最近有个蛇妖整天来和别人斗酒,竟无人是她的敌手。
到了第二十天,惊蛰正坐在二楼雅座看着窗外发呆,突然有一人在对面坐下:“听说姑娘海量,在下想请姑娘喝几杯。”
看清那人的模样后,惊蛰浑身一凛,嘴上仍保持不屑的语气:“你是谁?”
“幕涟。”
惊蛰意识到,橘釉让她办的事,还有她让橘釉查的两件事,或许能在今天同时完成。
十一
修为高的人或妖,能探查出别的修行者身上带着的灵力。在与幕涟喝酒的时候,惊蛰便悄悄地探查,果然在他的灵力中分辨出被压抑的妖气。这妖气不像她自己那般清澈飘逸,而是浑浊而焦灼不安的。
幕涟同样试图打探惊蛰的事情,给惊蛰搪塞过去了。
喝光了第五坛酒后,惊蛰假意站起身,装出副醉醺醺的模样,嚷道:“这里的酒不够劲,我不喝了。”
“寒舍的酒窖里,藏有几坛百年陈酿,不知姑娘可愿赏光?”
——妖还是比起人心眼要少,这种骗小孩的把戏,居然有那么多妖上当。
惊蛰心下嘀咕着,表面笑道:“行啊,带路吧。”
两人出了城,走到僻静处时,惊蛰又用手捂着头,嚷道:“今天出门头发扎得太紧了,我头疼。”
说完,她抬手扯下发带,满头长发散了开来。
“不然在下来扶姑娘?”
在幕涟凑近,即将碰到惊蛰的同时,惊蛰将发带化作软剑,直直劈向幕涟的手臂。
然而,她只划破了对方的长袍,露出了下面的护身软甲。
“果然是人面兽心,却不过是雕虫小技。”幕涟向后跳开,拔出了腰间的佩剑。
“废话真多。”
两人交手了数十个回合,惊蛰略占上风。幕涟见状,便躲开她软剑的攻击范围,远远地扔几道符咒。突然,惊蛰的云肩掉落在地。
“你是人?”幕涟动作一滞,“那怎么自甘堕落,与妖孽为伍?”
“妖比你强上百倍。”
“哈哈!那些百年修为的大妖,不也被我剖了妖丹吗?你喜欢妖,我就拿妖法对付你。”
幕涟又往后跳了几尺,同时用手捏了个诀,召出了大团灰烟,瞬间吞没了惊蛰的身影。
这回,惊蛰没能从灰烟中脱身。
“越是挣扎,这灰烟越是消耗妖力,这滋味不好受吧?”幕涟得意道。
过了半晌,他察觉不到惊蛰的灵力了,才缓缓靠近。
灰烟中,惊蛰一动不动地瘫在地上。
“还没死?那我用缚仙索把你捆回去,好好招待招待你。”
术士丢下剑,从怀中掏出绳索,狞笑着靠近。
下一刻,软剑如灵蛇吐信,刺瞎了他的双眼。又钻进他软甲的空隙,切断了他双手双脚的肌腱。
“你这妖瘴,连我师父的万分之一都不如。”
在幕涟的惨叫声中,惊蛰冷冷说道。
十二
“天诛地灭的妖女!”
“你说我是妖,权当在夸我了,”惊蛰边用缚仙索捆住幕涟边说,“我见过的妖,没有一个能赶得上你的无耻下作。”
“我无耻?我是替天行道!我的父母原本是南都坎门的道侣,可恨那妖孽银玉,为了一己私欲,竟灭了我坎门满门!我父母拼了死才护住我,这血海深仇,让我如何能忘!”
“那你自去寻银玉,杀无辜的妖精算什么事?”
“银玉早因为妖界内讧死了,但那些妖孽,有哪个是无辜的!”
“狡辩。”
“你高尚,你不也没杀我,还在这折磨我?”幕涟突然笑道,“让我猜猜……难道是为了我的前尘镜?你放了我,我就把它送你。”
“杀了你,不是更方便?”
“那你怎么不敢动手?”
“我要问你一句话,”惊蛰深吸了一口气,“九年前的三月初七,你杀了一个破庙里的鼠妖,你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
“我记得,”惊蛰用软剑刺穿了幕涟的喉咙,“我敢肯定,那个鼠妖绝对是无辜的。”
幕涟带着不可置信的表情倒下了。在确认他死亡后,惊蛰在他的尸体中摸出了一枚铜镜。
趁着黯淡的夕阳,她用镜子照了照自己的脸,只看到黑黝黝的洞口。
——我上辈子,是个山洞?
当她准备放下镜子时,洞中蓦地闪出一道青光,青光化成了青色的巨蟒,巨蟒又化成了穿着青衣的绝色女子,身形和惊蛰见过的画像一模一样。
——什么嘛,也不见得比师父好看嘛。
不知为何,惊蛰无端地这么想到。
十三
“你看够了没有。”
“师父!”惊蛰放下镜子,面前正站着胡冉。
“你来拜师,不是想弄清自己脸上蛇鳞的来历,并给鼠妖报仇吗?现在来历清楚了,仇也报了,不必再喊我师父了。”
“师……您远道而来,只为了说这些吗?”
“我来看银玉造的孽。那家伙,因为母亲被天都府的术士杀了,便恨上了所有人类。结果杀人又不杀干净,留下这杂碎来报复妖族,还学以前的天都府剖妖丹。”
惊蛰若有所思:“竟然……还有这段过往。”
“看来,你脑子比他们好点,至少还知道找对仇家。所以,我可以回答你三个问题。”
“好,”惊蛰想了想,问道,“您那时候把我推下瀑布,是给我的出师试炼吗?”
胡冉面带不悦:“你就为这种小事浪费一个问题?”
“这不是小事。”
“好吧,那当然是出师试炼。难道我会感情用事吗?”
“假如我没爬上来,或者真摔死了……”
“我就去教另一个不会摔死的徒弟,”胡冉顿了顿,继续道,“顺便把尸体带给童梦染。不是说她能起死回生吗?我倒要看看她的本事。行了,第二个问题。”
“您想教徒弟,是因为碧粼前辈曾教导过童梦染前辈吗?”
“没直接问我和碧粼的事啊,算你识相。”胡冉撇了撇嘴角,“是的。比起恩仇,我更在乎的是输赢。碧粼战胜过我,后来她成了人后功力大减,但教出的童梦染亦战胜过我。所以我也想收个徒弟,看看我的徒弟能不能战胜童梦染。第三个问题。”
“我以后能有机会挑战童梦染前辈吗?”
“童梦染已经是神了,你有什么资格挑战她?修为不会因转世而继承,别以为你是化为人身后的碧粼转世,就懈怠了修炼了。”
“但是,那年惊蛰,您和我说,我不要管什么缘什么前世的,只要好好修炼就行。”惊蛰的眼中泛着水光,“我现在不管这些了,我还能当您的徒弟,和您一起修炼吗?”
“你……”胡冉怔住了,随即移开目光,喃喃道,“真是的,怎么都转世了,性子还是一样的倔。”
“可我是惊蛰,不是碧粼。”
“这话倒是有理。”胡冉重新望向她,漫天霞光衬得她的脸更加艳丽,“不过,这算第四个问题了。你先去醉他乡拿箱琥珀光来,我喝完再回答。记着,这次不准再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