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补凉摊的婆婆说:“然然你来晚了点儿,小风刚走。”
鄢然闻言愣了愣,跟婆婆打了个招呼后转身将书包甩回肩上往门边走。
走出门时天边团云已变作火烧似的颜色,大片大片的连在一起,偶尔风吹过时还真有点层层麦浪翻涌着的感觉。门外油画般的夕阳包裹着一切,面前的空气也好似被镀上了浅黄色的光晕,裹挟着湿意扑面而来的风带着海水的咸腥味儿。
鄢然叹了口气,嘟囔了几句跨上单车朝着某个方向飞驰而去。
“明明说请我吃清补凉,自己倒先跑了。”
鄢然赶到后山时果然看到一个剃着寸头穿着校服的少年正坐在草地上,捧着碗清补凉大快朵颐,他的身侧还有一袋打包好的烧烤串和一碗明显被打开过的清补凉,依稀可见袋上印着“海南第一家”“沙冰清补凉”的字样。
“小风哥你怎么先跑了,一路骑过来热死我了。”鄢然把书包放到草地上,毫不客气的端起碗吃起来,嘴里还抱怨着:“不是约好在清补凉摊见嘛,要不是婆婆告诉我你先走了,等不到人我可就先回家了。唉,你怎么又把你的凉粉全挑给我,挑食可不是好习惯。”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余晓风埋头吃得开心,直到把最后一滴椰奶都喝干净了才抬头看他:“谁说清补凉一定要在店里吃的,我不是嫌馆子人多热吗,这儿清静。”
“那我要是不来这些吃的你打算怎么办。”
“傻啊你,我不会自己吃掉吗,天气这么热这两碗清补凉还不是分分钟的事儿。”
鄢然一时语塞,说不过他,索性闭嘴躺了下来。
其实鄢然平时和他这样并肩坐在草地上吃宵夜的机会并不多。
余晓风是他们院里出了名的坏学生,整天不务正业逃课玩耍,成绩总是吊车尾,还不听家长和老师的话。
从小就是三好学生的鄢然和他完全相反。
因为两家父亲是好友,鄢然算是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的。虽然鄢然的妈妈总叫他别老跟着余晓风玩,说跟着他会染上不听话的坏习气。
然而余晓风却是鄢然整个童年时期的偶像。
很小的时候鄢然就整天跟在余晓风身后边叫他小风哥哥小风哥哥的叫,而他也总带着他爬树抓鱼同院里的小伙伴玩游戏王,心情好的时候还会耐着性子陪他玩玻璃弹珠。不过鄢然崇拜他不止是因为他带着他玩,也不止是因为他总请他吃清补凉。
因为什么呢,鄢然自己也说不上来。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零星几粒黯然发着微光的珠子洒落在漆深夜幕上,月亮发出柔软温和的光。
真是个舒服的夜晚,鄢然在山坡下吹了会风,才慢悠悠的走回去,而余晓风正翘着二郎腿一副懒散模样望着星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可真磨蹭,快过来,哥给你看样东西”余晓风转身在袋子里翻了一阵,变戏法似的从袋子里摸出两罐啤酒来,一罐扔给鄢然,另一罐自己麻利开了仰头灌上一口。
“要不要试试,好孩子肯定没喝过这个。”
“谁说的!我们班聚的时候我也…也尝过几口的!”
余晓风坏笑着继续调侃他:“别想蒙你哥,你一撒谎就结巴。”
那笑容和他从前说“然然,你跟着我是要学坏的”时的笑容一模一样,一分无赖,三分温柔,剩下六分尽是洒脱。
这样的笑容鄢然从没在庸碌茫然的同龄人或是满口大道理的成年人脸上见过,是唯独余晓风所拥有的。
“时间不早了,走,哥送你回家。”余晓风站起身,脸上仍是无所谓的笑容,只是眼底一片漆黑,让人捉摸不透。
鄢然觉得此刻的自己仿佛站在留白里,站在词语彼此遥远的距离间,只能远远的看着余晓风的背影,不知怎么的,他突然想起《边城》。
这个人也许不会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转眼夏季已经过半。鄢然焦灼的准备着期末考试,而余晓风仿佛人间蒸发了般,消失在校园里,只偶尔从清补凉婆婆那听闻他每次来都只是打包一份清补凉便匆匆离开。
夏日午后密实的乌云背后藏着瓢泼大雨,踏着鼓点席卷这座城市,带着肆意释放的酣畅和烦闷冲刷殆尽后的芳香,风不知去往了哪儿,像被融化了似的,只有从落在身上的雨滴中方可获得真切的清凉感。
这场雨着实来的有些突然,鄢然捧着西瓜瘫在沙发上看向窗外,不知怎么的想到小时候余晓风骑车偷偷带他去海边抓寄居蟹。路上突然下起暴雨,他一个不小心骑进泥坑里,两个泥人一瘸一拐相互搀扶着回家,被各自的父母拎回去混合双打。
鄢然气的一星期没理余晓风,直到他签下《余晓风无偿帮鄢然买一个月清补凉保证书》这事儿才算平息。但也是由那一次开始,偏见的种子在鄢然妈妈心里种下,余晓风整天不务正业,然然跟着他是要学坏的。
想到往事,鄢然不由得发笑,再往窗外看,乌云散去,骤雨已停,猛烈的太阳重新称霸天空,“知了知了”的蝉鸣声再次入侵人们的耳朵,整个城市也似乎受到了蝉声的影响,变得躁动不安起来,仿佛刚才的阴雨潮湿只是错觉。
手机忽然震动起来,是余晓风,说骑车带他去海边溜达一圈。
今天的余晓风有点不一样,仿佛心里藏着什么似的,一路上谁也没说话,余晓风也没像往常一样幼稚的松开车把拥抱呼啸的风。这样的反常太像暴风雨前的宁静了,让鄢然感到一丝不安。
他们沿着海边走了很久,余晓风终于开口:“我父母觉得我考不上国内的好大学,想让我出国念书。不过你放心,我才不按照他们的路走呢,等我去了国外,他们就管不着我了,到时候我就报考美术学院,潜心深造,以你哥的资质,顶多两三年就回来了,等学成归来哥照样罩着你。”
“那可不好说”,鄢然一脸认真的盯着他,“学艺术要想潜心深造怎么说也得四五年,那边诱惑那么大,万一你看上了个洋妞娶妻生子定居下来,再把伯父伯母接过去永远不回来了呢?”余晓风被他说的一愣一愣地,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心里暗自感叹着现在的小孩可真不好糊弄,随即轻笑着别过头去,望向远处,他眼里的不舍和他嘴角的洒脱在相互顶撞,相互背叛。
那天两人踩着细软暖白的沙滩走了很久,把黄昏磨成日落,玫瑰色的天空逐渐晕染成幽邃的深海蓝,他们站在岸边,分不清哪个是海哪个是天,恍惚间世界仿佛颠倒了。
余晓风走的那天鄢然没去送他,他一个人默默的骑车去海滩抓了很多寄居蟹,又全放了。
耳边的那只蝉终于停止了聒噪的鸣叫,夏天结束了。
再后来的几年,鄢然顺利考上大学,毕业,回岛教书。
傍晚的时候,鄢然趴在窗沿边吹风,突然想起了一些很琐碎的小事。
这座小岛的风总是带着海的咸腥味
清补凉和烤串是夏天的标配
余晓风讨厌清补凉里的凉粉却每次都忘记叫婆婆不要放
小岛两千公里长的海岸线 路的尽头是海的入口
余晓风一家最终搬到国外再也没回来
鄢然还是常常光顾街角那家“海南第一家”清补凉
不过鄢然对海南岛的感情,与清补凉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