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ICU楼道过夜的那些日子

      文章有点长,只适合成年人阅读。不奢求点赞,我只想让它静静地安放在某个心灵深处。

                                      ——作者

图片发自简书App


那年的秋季来得特别早,嫩绿的叶子还没来得及枯萎,寒风便早早地来到了人间。

我想,今天的谈心,不能夸大其词,也不能缺枝少叶。我耐着性子,争取把这段伤感的回忆,准确无误地回录下来,让自己在将来的某个时刻,得到些许的触动与安宁。


走过的日子如轻烟,虽离我不远,但时至今日,才敢敢拿起一只沉重的笔,拾起一颗残缺的心。

往事历历在目。

我知道,我可以选择不留一丝痕迹,但我的心偏偏不答应。我试着将这些点点滴滴回录下来,为的不是让悲伤永远萦绕在我的心头,更不想让读过这段往事的读者感到些许悲凉,而是要告诉自己:一切都会过去!唯有记住了悲伤,才会懂得今生的可珍与可贵。

天有不测之风,人有旦夕祸福。

我从来也感觉不到,多么冷酷和彻骨的忧伤,突然就降临到我的身边,没有预感,没有前兆,犹如一片嫩叶紧紧依靠着嫩枝,猛然一阵秋风,哀鸣着扫落在地。

我的爱妻,是一个苦命的女人,在有限的余生里,愿老天能眷顾她,怜惜她。


一个深爱她的男人,知道爱人的肚子里已经有了孩子后,兴奋之情,无法言语。

我们比以前恩爱多了。

心心相印,手手相牵,彼此都渴望着十月怀胎,呱呱蒂落的那一天。走一步路,还要提醒小心些,穿少了,还得提醒别感冒。

生活上有质的变化。害怕母亲吃少了,饿瘦了妈妈,影响了孩子。害怕哪天有什么不幸的事情降临。

为了迎接孩子的到来,我们把心爱的车卖了,把旧债也还了。

从清晨到黄昏,我几乎每天都守在她的身边。

抚摸着爱妻隆起的肚子,心里是莫大的慰藉与欢欣。

日子一天天过去,后来居然有了胎动。

她说:这孩子,准像你,调皮中带有深沉!

我暗暗欢喜,估计没人猜得出我心中幸福的模样。我们一家人,脸上全是幸福的微笑。

可惜,这样幸福的笑脸,只持续了六个月,就戛然而止了。命运之神,给了我们重重一棒。

接下来,是伤心欲绝的一段往事。


2017年8月15日夜晚,天黑,月没出。

那天,爱妻挺着大肚子,到福贡例行检查。

当医生告诉她有高血压时,还以为是搞错了,回到乡医院确诊。可结果让我们大惊失色——高血压!!!

本来我是在家翻《红楼梦》的,爱妻告诉我这种状况,来不及合上,就匆匆找车驶离学校,直达六库。

一路颠簸,一路忧心忡忡。


我们在半路吃了晚饭,才抵达六库时。

六库正雨,黄昏。

付过车钱,下榻三利宾馆,准备明天一早检查。

第二天(8月16日),灾难就从此不依不饶了。


一大早,一家人空着肚子,去医院挂号、探病、检查,各种繁琐。我们商量着分头行动。因为我在假期里,时常感觉头痛,所以顺便也查一查。

初次学习看病的我,什么也不在行。

有时她那边忙完了,还特定赶到我身边,帮忙指导该如何看病,检查科室在哪座楼,几号间。可是,那么要强的她,那么相爱的人,终究也逃不过一场残酷的历练。


当医生的话成了现实后,我们选择了住院降压,住进住院部二楼妇产科。

一进去,护士就给爱妻吊上了瓶水。当时,我们谁也感觉不到事态会严重到如此地步。

还没吊完一瓶,爱妻就说头很痛,非常痛。

医生进来了,也没说什么,继续吊瓶。

可是爱人头痛欲裂,扶她坐直,头靠我胸,还是忍不住四处抓狂。看她痛苦至极的样子,我顿时慌了手脚,只能又叫医生。

医生告诉我说,这是妊娠高血压,这种情况非常危及,最好去ICU进行抢救。

此时我才发觉爱人的情况是如此危及,才感觉到孤身一人在他乡,金钱的重要性。

我打电话告诉家人,如实告诉我正在面临的难题。幸好妹夫送病人在六库与兰坪的路上。车子已驶出六库很远了,但我还是求他回来帮忙。我知道,这一次,我需要陪伴,更需要依靠亲人的力量。

我忧郁着,是不是把目前的难题,一定要告诉许多人吗?

我打电话给校长,告诉了我正在面临的难处。


住院部长(就那个讨厌的女医生),对我们的态度总是很漠然,似乎对我们的病痛不理不睬。

几次找我谈话,言语冷如霜。

她虽然向我如实汇报了病情,但我感觉她的心里充满了“活该”的样子。

医生告诉我说,这种情况下,母亲和孩子,只能留住一个。如果情况突变,恐怕一个也留不住。医生说,如果想要两个都周全,最好到昆明,但到昆明也不一定留得住。

她说这是最后的希望。

她说明天就有院长到昆明去,坐急救车去,费用最少3万,看我意见。

我说,先与爱人相商一会儿,再做决定。

我与爱人相商的那个时断,考虑了方方面面,前前后后,结果决定不去。


护士长时不时掀开爱妻的肚皮。

当听诊器诉说着,肚子里的孩子很勇敢,很健康时,心里暧暖的。我想说:“亲,你是我最爱的,同时也是多难的”。

不知为何,我的心一直躁动不安,好像早已知晓事态发展的一程一序。


看来在住院部是不能呆下去了,那个冷漠的部长的表情,只是一部分原委,更多的是看到这里不会有什么希望。

当学校校长李老师赶到住院部时,已经是下午了,爱妻开始变得迷迷糊糊。我现在都不知道,爱妻可否记得他曾来过。

快到黄昏时,我们已经做好了心里准备,准备面对将要发生的一切。

当医生又一次催我们赶快做决定时,我们就准备着住进ICU了。

护士过来了,把爱人抬上车床,打着点滴,推出病房,乘坐电梯,推进8楼的ICU重症监护室。

正等待着把爱妻推进去的时候,从病房里推出一个奄奄一息的人,感觉他快要不行了,正准备推出去,去做点什么。

在进入病房的一刻,我提醒爱人不怕。

等推进去后,我才想起还有许多话还没有说,突然觉得多么孤独与不详。

待我上去求医生,我需要进去说几句话安慰她的话时,医生就再不许我们随便进出了。

那一刻,我才感觉到,两个相爱的人,硬生生被命运隔离,是怎样的一种滋味。我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李校悄然来到我身旁,说这是一万元,另外一千元是老恒公会处的意思。

我当时感动得只会说谢谢,其它就说不出口了,眼泪在框内打转,快要决堤了。


妹夫是我最大的左右手,在我守院的那几天,帮了我很多忙。可是有一天夜里,竟然与弟弟吵了一番,我不知道其中的原委。那时我心绪不宁,也不想仔细过问。


我守在门口,寸步不离,生怕有什么事情发生。

医生一会儿从门口探出头来,直呼我的名字,说要准备一些零物:盆子,纸巾,毛巾,牙刷,香皂,等待……我怎么能离开呢?万一发生更大的险情,需要给爱人开刀了怎么办?

我就派兰西和徐宝去找东西。

我一个人留在门口等待消息。


时过境迁,我现在想想,真有些后怕。

我现在居然回忆不起,我们三是怎样度过第一个晚上的,心里想的,全是一些不好的念头,眼里看的,就是那道冷冷的铁门,耳中听的,都是医生从门口发出的某某家属的名字。

今晚注定是失眠的一夜。


第二天(8月16日)早上8点左右,医生叫某某家属的声音,把我的名字也一排儿念了。我这才知道,在病房里,也有好几个病人。

医生叫我们去买早点给病人吃。

我记得第一次给爱人买了稀粥。

送进去,吃不吃,就不得而知了。中间还叫了我一次,好像是交代我什么来着,当时心里混乱不堪,就不记得了。


我很想念爱人。

虽然只是一道铁门,可这道铁门是穿不透的。我猜想着,住进去后,她是不是像昨天一样的疼痛难忍,肚里的孩子是不是还像以前一样跳动。想和她说一句话,可眼下已成了天涯。可恨现代化网络这么发达,也探不到那堵墙里面的情形。


医生准许我们,一天可以探望一次病人。这也是同病相怜的家属告诉我的。

在下午3点还没有到来之前,我的弟弟、妹妹和菊芬就到了,我的心也安静了许多,毕竟人多点好,虽然谁也帮不了这种忙,但在心理上,至少有个安慰。

在看望时间不到一点的时候,我慎重地考虑了到病房去看望的几个人。

我想,第一个就是我。

第二个,应该是她最爱的女儿。

我把最后一个名儿给了兰夕。

在探望时间不到一点点是时候,我特意叫来了女儿,告诉她,到里面后,不要流泪,不要哭泣,要装出很勇敢坚强的样子,这对妈妈和谁都有好处。


探望时间终于到了。我遵照医生的要求,卸下手机,搜出衣兜里的金戒。

进到门口(原来还隔着一道门),全身清洗,消毒,戴上胶套,罩上口罩,套上胶鞋,才两眼模糊着去见几世不见的爱人。


一进门,四周都是恐怖的滴答声。

阴森的重症监护室里,四周躺着一些边缘人。那毛骨悚然的感觉,至今无法言语。空气中,全是药味,叮叮哒哒的诊断器,直逼我停止心跳。

我不能眼泪,我知道。


爱人躺在病床上,第一眼望见她的眼神。

她没一点力气,整个身子,瘫软在病床上。上下衣均被医生剥去了,只留一块洁白的方布盖住前胸。皮肤跟白布一样颜色,眼神中透出绝望。不用说,她比进去时,倍加憔悴,我心里非常担心。爱人床侧是诊断器,叮当不停。

见到她,我终于说出第一句话:爱人……

眼泪就在眶里快要决堤。

她说,不要担心,她很好。

其实,我知道,她正走在阴阳边界线上,能好吗?

我知道,她这是在安慰我们。好像正在遭受磨难的是我,而不是她。

我用简单的几句话,告诉她,你要好好的,不怕,有我在。

我把病房外面的一些情况,也总结似得告诉了她。

就这样,几句话还没有说完,时间快如闪电,一瞬就过去了。

我只想告诉她,担心你的,不止是我,还有宝贝女儿,最后一个是妹夫兰西。

临了,我多想陪着她度过漫漫长夜,和她一起述说,一起悲凉。可是可恨的时间啊,溜得太快。

我道别说,你要好好的,明天再来看你。


后来,就轮到女儿探望了。

最后是兰西。

我没交代过她俩什么,可是我知道最亲的人,是不会说出比病人还糊涂的话的。至于谈了什么,就不再仔细过问了。

那天晚上,医生叫我们的次数明显少了,只是偶尔叫我们去找点什么,去做点什么。


住进ICU的第二天,医生叫了我,说有要事相商。

当时只有我一人。

医生告诉我说,爱人的病有多种(为了尊重病人,不便言说)。为了给爱人医病,我在病危通知书上签了不少名。我从来都不知道什么是病危通知,现在大概已经懂了。我拿着爱人的抽样血液,到处奔走,到处都是惊讶的表情。


在ICU楼梯过夜的那些日子,是今生最令人难忘的,心里非常悲痛。我也想了很多。

无论白天黑夜,我一直都在注意着医生呼唤我的名字。

每呼叫一次,我心里就打鼓,害怕有什么意外险情。

那几天,我弟妹,兰西,秀芳,岳母都相继来到了医院,还有学校的雀子一家,曾老师一家。后来回到学校的时候,雀子才告诉我,那天,他很想跟我说几句安慰的话,可是一看我眼中的汪汪泪水,一直都保持着沉默,临走时也没敢说一句话。


第二次探病的时候,我安排了我的弟弟和秀芳。

我想,隔离在ICU已经两天了,我也得让他们去看看。

那天,她的病情和心态不是很好,我一进去病房,爱妻就苦苦哀求,要我赶紧去办出院手续,她已经不想在ICU呆下去了。

我知道她的病情。

我唯唯是诺,可心里一直很犹豫。我知道,我不能把医生说的话告诉她,这样更会让她担心,只能一直在旁边安慰她。

我知道,在这里和外面,虽然大家都很苦很累很伤心,但比较安全。你想,连这里都不安全的话,我还能到哪里去?

在ICU楼道过夜的那些日子,虽然每一顿饭都是送去的,但她一直瞒着我,她很少吃。当时的情景,我现在几乎忘了,只记得我的心,一直没有安宁过。



8月18日那天临晨,我依然没有睡意,思绪在繁杂深处乱窜,心里是一波又一波杂念和无奈。我很想念我的爱妻,并且很担心。我躲在阴森的夜里,写下了当时的心情:

         

                          等你


还来不及道别

厚厚的一道铁门

把你我隔成天涯

突然传来你的名字

惊惧的心在胸口

跳进跳出


思念是一道幽灵

它穿透着厚厚的铁门

穿透着密不透风的白褂

我进入你的世界

看见了你的心

碎成一滩血泪


我不知道未来还有多远

此刻我只想祈祷

祈祷你能逃过此劫


一次次思念

一回回等待

阴森的夜

残留斑斑泪迹


慢慢长夜里

我只想等在这个路口

你曾经说过

今生不放手


那天下午是第三次探望了。

爱人并没有像昨天见面时那般苦苦哀求转出。她也没怨我为什么不早一点去办出院手续。

看样子,她也冷静了许多。

她反过来安慰我说别担心,她会没事的。并且还叫我好好照顾孩子和亲戚。

我都一一答应。

那次探病后,就安静许多了,医生也很少叫我了。


8月20日,中午刻下了那天的心情:


                      等你


如果失去了笑脸

只剩汪汪泪眼和紧闭的双唇

生命本有的颜色

总缺少光泽


不必告诉我今天的心情

当两眼相对的刹那间

阴森的黑夜

即将燃放春色和光明


天空是上苍的脸

纵使无情

也有不屈的嫩草萌动


乌黑的阴云

或许可以笼罩整个世界

但终将敌不过

你我的誓言


我一直坚信

你只是暂时迷了路

等你

等你归来



与医生几番商讨,到下午的时候,我们终于办理了出ICU病房的手续,又一次转到妇产科。

记得菊芬由于特殊原因,已经回家了。周边所有亲人都不在的时候,我跟爱人诉说了医生的原话。

当时,生病在床是她,眼泪像一串晶莹的玉珠流个不止。

许久,她才回答了我的话。

从那刻起,我们决定走一条不寻常的路,一条今生没有回头的路。



那晚,医生又一次来到病床边,量爱人的脉搏,测孩子的心跳。

当听诊器诉说两人都很顽强,很勇敢的时候,你哪里知道,我心里的泪水,早已泛滥成河。


那位可恶的医生,又一次劝说我们早点决定。

这时我们已经很冷静了,虽说让我们再想想,再冷静冷静,其实我们心里早已定夺了——至少比那个医生冷静得多了。

那一晚,是孩子在母亲怀里的最后一晚……


从ICU转到普通护产科的第一天,我跟爱人商量了好多事情,其中包括目前的担忧,肚里的孩子。我们彼此都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但都假装得很安静,不吵不闹。我们都知道,彼此已经很努力了,现在需要一个果敢的决定,并且都知道,这决定,将面临怎样的风险。


那天黄昏,我心情沮丧。看来,这一切的一切,终究逃不过命运的安排,既然事已至此,我们就冷静地面对一些事情吧!结局是喜是悲,就让老天来定夺吧!

那天晚上,天已深沉。我跟远方的朋友告诉了我们的决定,并一再请求为爱妻祷告。后来,我一个人来到了林荫小路上,买了几瓶酒,一个人对着远处的红灯,望着涛涛不尽的怒江,写下了如下的文字:


六库的夜景很美

华灯初上

人间悲凉


人们来来往往

独我徘徊已久


远处隐隐闪现的

是耀眼的霓虹灯

还是

自己的眼泪


命运弄人

明天的我

将何去何从


第二天,我跟主任医生交涉,并把我们的决定告诉了他们。不知为何,这回轮到医生惊异了,并用一种不寻常的眼神望着我。

事已至此,我们心照不宣地做出了决定,并在心里默默祈祷……


我们合力把爱人抬上了担架,担架沿边,是一双双怜惜的双手,一串串告别的泪水!

谢谢你们,帮我隐去了将要流出的泪水。

我们嘱咐爱人不要怕,要坚强,要勇敢。黑暗再长,也会有黎明的时候。



剖腹室主任是兰医生,以前曾有过交集,所以对他比较熟悉,值得重托。

兰医生问我们,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决定?

我如实告诉了他。

我估计他对这种情况是比较熟悉的,却也再没多问几句,只道是慢慢等待,静候结果。


我们揪着一颗心,把爱人缓缓推进了手术室。

剩下的是等待,无尽的等待。

昔日里,那短短的半小时,是多么短暂,可在手术室的走栏上,是那样的漫长,好像过了几个世纪。

我们担心得心里抓狂,可做不了什么,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无尽的等待。

时间点点滴滴过去……


突然,从手术室那边,传来了婴儿的哭声!

我的心,已提到了嗓子眼。我大概猜到是什么情况!

从手术室抱出我的孩子的是阿春医生。

她急匆匆地从手术室抱出一个婴儿,娇嫩嫩的,多么鲜亮!我想,这孩子,长大了,准是天使的模样!

阿春急匆匆又按电铃,准备以最快的速度把婴儿送进护理室。

接下来,我就到护理室忙这忙那了,记得都是各种手续。办理得差不多了,我才急匆匆赶到爱人的病床前,感谢好心人的帮助!

从手术台上搬到病床上,这期间的过程,都是朋友们一直在旁边相助。


爱人一直很坚强。

从手术室下来,也没什么大的情绪波动,一直表现得很安静,只是脸色一天比一天憔悴。

她的脸,如雨打芭蕉,她的心,如冬石般坚冷。


我陪在她身边,轻声问我孩子的情况。我温柔以待。

我不敢看她的眼神,更不敢掀开被子,因为那里藏着她那深深的刀痕。


爱人的手臂上,都是密密麻麻的针管,就像我那密密麻麻的担忧。

爱妻下身还未把输尿管移除,上身为检测方便而裸露无遗。


医生不时过来量血压,测脉搏。那滴滴的心率,是今生难忘的愁绪,那愁绪困扰得我不得安宁。

此刻,一边是哀哀作痛的母亲,一边是不会哭泣的女儿。

我的心,一直飘忽在两人之间,白天黑夜不曾着落过。

那天是我有生以来,最令人担忧的一天。


   

孩子出生的第一天,我的内心是复杂的,各种滋味应运而生,心里充满着无尽的担心。

见过第一面孩子的脸,是那样明晰而娇嫩。

头部以下均用棉布包裹着,只露出那张可爱的脸。双眼紧闭,双唇还不会张开,看她的样子,像在沉睡中等待谁的拥抱。


护理室医生初次叫我的那天,说因为孩子早产,怕有什么意外,叫我去买辅助药品。

我急匆匆赶到那里买药,那药挺贵的,一小盒三千多,可我哪里能够在乎这些,买了就亲手把希望交给了兰医生。

那晚睡得比较安宁。我也把当时的情景告诉了母亲以及周边的亲人。

深夜里,我一直在默默祈祷,对自己说:不怕,我已经努力了,一切都会好的!


医生第二次叫我的时候,说是给我看看孩子的模样。我不知道为什么,多么想给我期待的女儿,留下几张珍贵的照片。如今那加密的照片,一直不曾公开过。


那天徐宝也比较开心。她似乎看出我的心绪,所以特意给二宝申请了QQ,还特意用二宝的口气跟我聊天:

“died,二宝现在就会聊天了,您开心吗?”

当时还没给二宝取名字,所以我的回复是:

“你好,欢迎来到地球!”


我一边照顾着爱妻,一边想着我的二宝。我不知孕婴室里的二宝,现在怎样了?

有时候,真的很想,这思念,左右着我的一举一动。

我曾经偷偷摸摸地,半夜三更从二楼踱步到三楼婴儿护理室窗前,只是想看一眼二宝的模样,可惜医生拉上了窗帘,没能如愿。

我思绪万千,久久没有挪步离开那陌生而又熟悉的窗台。你或许也曾听闻过,这地方,也跟ICU一样,为防细菌带入,不许人随便出入,除非有特情。


医生第三次叫我的时候,我看见医生从二宝娇嫩的皮肤下,抽出好多好多心疼的血液,叫我到ICU去化检。

几经周折,我把化验结果,交给了那里的某个医生。那医生说是要等待,估计明天才能知晓结果。


此时的爱妻,身上的止痛药水已经取掉了,那刀口就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有时,我真的很担心,担心她忍不过这些剧痛。可是作为力大无穷的男人,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帮不了什么忙,最多就陪在她身边,说说安慰的话语。


医生第四次叫我的时候,老天终于露出了狰狞的面孔。

我想,无论怎样,此时的我,已经慢慢学会坚强了,随时准备好了应对一切可能。


兰医生叫我到儿科室去观察孩子。说孩子有一些异常状况。

具体说,是发现孩子的呼吸,变得有点缓慢,并伴有衰竭现象。我向医生请求,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我们都不会放弃医治。

为了确保安全,医生还提议到取药处去买前次开的辅助药。

我没犹豫,又急匆匆地买回,交给了医生。

此时的孩子,虽然看起来呼吸有点困难,但从育婴箱外往里看,没什么多大的变化,只是为了避让强光,把眼罩给戴上了。


医生第五次叫我的时候,情况变得更糟了。说是孩子的呼吸越来越困难,估计需要上呼吸机,才能变得顺畅。

兰医生向我阐述了安上呼吸机的好坏,询问我要不要安上。我的回答是必须安上!

可是后来,我们发现,如果安上呼吸机,呼吸是顺畅了,可是取下来后,孩子的呼吸越来越困难了。

爱人告诉我,一切不要强求,就让她随缘吧!


从那以后,兰医生经常打我电话,说孩子又在什么地方出了问题,赶紧来看看,然后是一大堆的急救措施。而最让我伤心欲绝的是,医生告诉我,此时的孩子,已经开始感染了!

我知道,感染将意味着什么。

但我不能放弃希望,不能放弃治疗。

那天晚上,记得医生叫了我两次。我哀求医生,我们决不放弃,无论怎样,我们都要承担。


爱人也很担心,我知道。好多的事情接踵而至,那时那刻,主动权全在我手心,冷静是唯一的曙光。


从那一刻开始,我开始害怕起医生的电话来。电话一来,绝对不会有好事,电话一响,竟莫名地毛骨悚然。

爱人也是,一听到电话铃响,就害怕得发抖。


在不安与浑浑噩噩中,熬过了那漫长的一夜。


第二天早上八点左右,医生又来电话,说孩子快不行了。我签下了许多承诺书,只管抢救,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不许怪罪于医生。


这是我在育婴室看到的一幕:

育婴室里,有许多个孩子在安静地熟睡,唯有我那可怜的二宝,早已从育婴箱里取出,嘴里插着筷子般粗壮的呼吸管,一位悲悯的女医生,正拿着呼吸机,奋力地往我可怜的孩子肺里充气,那可怜的我的孩子的肚皮,随着气体的进出,正一股一陷。

此刻,孩子的胸膛是淤黑的。原来医生在我睡去之后,用电击的方式,全力抢救着弱小的生命。

此刻的我非常悲痛。

我想到,即便一个大人,如果这样遭罪,离天堂就不远了。可怜的我的孩子,她不该有这样的结局……


医生问了我好几遍,要不要继续抢救?

其实,在我的心里,她已经无望了,她与我相见一回,注定已成这样的结局。

我伤心,我无奈,仰头长叹:苍天啊,你为什么这样不公?你就这样急匆匆地要夺走我们的孩子吗?


我跟爱人商量了处理事项。她也说: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别再让我们的孩子遭罪了,让她安静下来吧!

爱人说着说着,都晕过去了。


医生又一次叫我的时候,其实我们心里已经有底了。我心里虽有一万个不愿意,但人自有宿命,一切的一切,皆是缘由。我们苦恼着,我们伤心着,我们绝望着……

我知道,一切都不可以重来,一切都不可以挽回,倒不如让一颗浮躁与绝望的心冷静下来,让深爱的孩子,摆脱尘世的恩怨,让她安静地到来,安静地离开。


她走的那天下午,天空很晴朗,可我的心,一直没停过雨。我知道,在世俗的眼里,我可能看起来孱弱不堪,可是那天,我不能流泪。我知道,我流泪了,爱我之人,惜我之人,泪水会变成汪洋大海。


医生最后一次叫我的时候,我的女儿,已是奄奄一息了。医生也没再说什么,也不提什么医疗措施与要求。

我说,事已注定,听天由命吧。


那天,那位悉心照顾我女儿的女医生,精心的打理着可怜的孩子。我看见她打理得那般精巧——暖和的棉被,是那般洁白,犹如天空那多洁白的云朵;腰带是那般柔美,恰如雨后那道鲜亮的彩虹。

我见了最深情的一幕:医生精心打理着我的孩子,眼泪轻轻悄悄地从眼中滑下,落在那块洁净的花布上。

我知道,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我还缺少一次郑重的告别,与来不及取名的最深爱的女儿告别。



我从育婴室下来,与亲人告知了情况。姐姐打电话来说,我们生于怒江,就让她顺水而去吧!

我的心不答应。

怒江固然是美丽的,可她不应该在冷冷的冬季漂泊一生。今生与女儿的一次相见,实属不易,我要做的,是对女儿的祝福,唯一对深爱的女儿的祝福。


那天,我没喝酒。

我走过许多花店,照我心灵意愿,选了一盘淡雅的菊花。那盘菊花,是那样地美丽,那样地娇柔。

当时没笔在身,跟老板娘借得一支,写下了我最深情的诀别——


孩子:

      还来不及取个名字,你就这样匆匆离开了我们。到那里,你将有一个淡雅的名字了,愿你一路走好,爸妈永远爱你!

                            你的父亲:

                          2017年8月15日


兰医生介绍我有关后事的处理事项,也征求我的意见,是不是把孩子留在医院做进一步的尸检,还是自行处理。

我的心思不在怎样研究一个人是如何走向死亡的过程。我也不想再追究其因,我只想做一次告别,与深爱的女儿的最后一次告别。


我从育婴室走到离别的窗口,那位至今未曾谋面的护士,已经帮我打理好了,那装素是那般柔和,那般皎洁,犹如一个母亲,将亲生女儿,一次次打扮,一次次心疼,一次次挥手,一声声诀别……

这是莫大的绝望,也是莫大的悲哀。


我劝爱人,不要随意从病床上走出。

爱妻伤痕累累,如非的伤疤,还在巨痛。

当我从育婴室抱出孩子的时候,时间和空间是停止的。

我抱着一颗绝望的孩子,怀着一颗绝望的心,默默地走向黑夜的尽头。


本来说好的,按照一般的惯例进行。

我的爱妻,被三四个人搀扶着,颤颤巍巍地爬到三楼,她说她也要与女儿第一次相见,最后一次告别。

我很担心,怕她控制不住情绪,会嚎啕大哭。这肯定会雪上加霜。爱妻在嫁我后的日子里,不知不觉中得了心脏病,所以我尽力劝言不要来相送。

可是这次她没听我的。


我抱着已经没了气息的孩子,来到爱人身边。

我告诉她,这就是我们的孩子。

她没有哭出声,把眼泪全憋进了肚子里。可我从爱人的眼睛里,读出了无尽的哀怜与绝望。

她对我说:好好地送送我们的孩子!


我跟着那位中年人走了,身后跟着我的小姨子,怀里抱着那盆淡雅的秋菊。

那秋菊如此鲜丽,如此淡雅,叶片下垂挂我给女儿的信,走一步,晃一步,晃过那满是病人的过道,晃过那重重的电梯,晃到那黑暗的地下车间,停止在停尸房。


我把女儿轻轻安放在木板上,枕边安放着那淡雅的秋菊。

我想,无论大小人物,只要有缘,就能在一起,如果无缘,一切自有安排。


我掀开女儿的头巾,她的脸依然如出生时那般娇嫩,那般皎洁。短短的一生,短短的四天,已经教了我许多,但愿,即便含着眼泪,也要跟你一样美丽地生活,一样美丽地转身。


我在做最后一次告别。

这告别,没有悲伤,没有眼泪,我把眼泪深深藏在心底。

我想,在这神圣的时刻,我不希望我的女儿看见我的悲哀,我的眼泪。

我应该好好地说几句话,以此诀别。


说好不哭的,说着说着,那不争气的眼泪,还是落了下来,滴落在洁白的花布上……

我想说,亲爱的女儿,我多么舍不得你走啊,我多么想和你一起长大,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我还没教会你“妈妈”一词,我只听见你在夜里哭泣。此刻的妈妈可能已经为你晕厥,你一转身,就变成了天涯殊途,我到哪里再去找寻你啊……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爱妻的病床前的。直到后来才听说,是小姨子把我推出了那间黑暗的停尸房。

送走女儿的那天,正好是8月26日,她在世上的第四天,也是最后一天。


我们把女儿送走后,哀伤和痛楚并没有减少,相反,对她的思念与日俱增。

爱妻在一边吊着液,一边伤感。深夜里,我看见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白茫茫一片,眼神是那样空洞,好像她的心也去了他乡,眼下躺着的,是一具枯木。

那天她没有说哪里不舒服,有时翻翻身,就躲进被子里,待我掀开,看见她潮湿的眼睛。

我知道,那天,是她嫁我后最伤心难忘的一天。

我呢,何尝不是?


夜终于静了,可我的心依旧狂澜万丈。

我想念我的女儿,很想很想。

好久没有好好吃饭与休息的原因,我把自己搞得浑浑噩噩,迷迷糊糊的。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非常怪异的梦:我那可爱的女儿,从那阴森森的空房中苏醒,那位好心的叔叔,抱着我的女儿,来到我的身边,亲手递给了我……



一切都会过去,一切终将苏醒。

我知道,我不能活在异乡的梦里。

我睁开眼睛,看见镜中的自己,面容憔悴,衣衫不整,狼狈不堪。我极力把自己逼回到现实中,我知道,我能失去的,已经不多了。


那几天,有许多同事来医院看望我们,心里感激不尽!但我记得自己没说过几句话,真正的哀凉,是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时过今日,我只能郑重地对那些帮助过我的人们,说:谢谢你们!


有一天,我在中午迷迷糊糊打盹。

身边有一个人一直在叫我的名字,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原来是我的一个老朋友,特定从福贡赶来看我们。

我领他去看我那可怜的爱妻。可是那天爱妻病得很严重,迷迷糊糊中,她没说话。后来我告诉她,老朋友来看她了。

她说,那天什么也不记得。


医生的嘱咐多之又多,我们虽然很想让她恢复得快些,可是也没敢给她吃一顿饱饭。最多就是一碗饭,一点炒肉,或者一碗稀粥。那天侄女知道这个病情后,特意从家里带来一碗漆油鸡肉,我的爱人吃了,才慢慢恢复平静,渐渐把目光,投向了未来的路。


第二天下午,我扶着爱人的手,从二楼病房慢慢走下来。走到一楼时,她说她还能坚持着再走一会儿。

我们颤巍巍踱步到医院门口,我果断阻止了前行。

我只告诉她,刀口未愈,不能外出;而我真正的目的,是不想让她知道,我们可怜的女儿,就安放在楼梯拐角处,那冷冷的房间里。


经过两天的休整与安抚,爱人逐渐恢复了(其实,这算什么恢复呢),我们商量着离开,离开那位可恶的护士长,离开女儿长眠的地方,离开这座伤心的城市。


出院手续是繁琐的。

岳母大人一听说要出院,迫不及待地把随身的衣物零件安排齐整了。看我往出院窗口办理手续,急匆匆把一切东西,都搬到了临时出租的车里,塞得满满一车。

至于出院时的手续,繁琐极了,什么医保,什么保险,一笔带过。

我只知道,我现在需要的不是钱,而是带着受伤的爱妻回家。


汽车司机遵照我的吩咐,开得异常小心。

我们把车子停在向阳桥附近,我和徐宝,以最快的速度冲到以前买菊花的那家花店,买了今生最舍不得买的一束玫瑰,送给我那心疼的爱妻。

那天恰好是17年的情人节,我只想以这种方式让她知道,虽历经坎坷,我倍加疼她!



我想,我能经历这场磨难,也是一种幸运。我可以失去什么,但不能失去她的爱,对家庭的责任,对未来的追求。


回到学校的那天下午,中学生已经开学了,徐宝的学业也耽误了不少。

我们把菊芬送给女儿的棉被零物,统统在怒江边烧弃,争取烧毁一段伤心的往事,重新珍视眼下的生活!



                          2019年5月2日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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