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敏是我初中同学,从13岁相识到现在,已经35年,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了自己一跳,真的已经有那么久了!
初二的时候,我转学到小敏班上,初二八班,老师安排我坐在小敏前面的座位,下课的时候,周围的同学都问东问西,小敏只是安静地看着,也不理我。后来是怎么成为朋友的,我也不知道,不知不觉地走到一起,下课一块上厕所、放学一块去小卖部买糖果吃。
小敏皮肤白,个子不高,微胖,我是又黑又痩,她性格豪爽,我则比較怯弱,我們倆走在一起,有点戏剧性,別人都奇怪為什麼我們会成为朋友。
小敏学习好,在班上数一数二,我从认识小敏才知道学习的重要性,那时候真的学习很刻苦,我家住在旁边的鎮上,每天早上6点从家里出发,赶早班火車上学,晚上也是6点多的火車回家。在車站等车的時候,我会看书、写作业,中午,在学校旁边的小飯店花2毛錢买2个包子,一碗汤,有時候是去市場买一个烤地瓜解決午饭,現在想想挺苦的,但是当时自己并不觉得,每天很开心,因为有朋友在一起。
小敏脾气急,一言不合就要打架,我是別人欺負也不敢說話,有她在身边,我很有安全感。一次,我們一起去澡堂洗澡,有人不守規則,到我前面夾塞,小敏立刻剑拔弩张,那个大婶吃了一吓,不敢不把兩个小孩放在眼里。現在想來,青春期的我们,更多地想要引人重视。
小敏的家在一条小巷子的尽头,曲曲折折地走进去,是一個堆滿杂物的小院子,再走进去是一间低矮阴暗的小房子,只有一間屋子,散发着淡淡的霉味。小敏还有個妺妹,一家四口挤在一张土炕上,吃飯的時候一張小飯桌放在炕中央,总是很简陋的饭菜。小敏的父母都是普通工人,阿姨性格外向,快人快语,叔叔则是比较有心事的样子,小敏说他们常常吵架,她都听烦了,想离开家远走高飞。
初三那年,年级分班,我和小敏分开了,我在六班她在五班,后来我家搬到县城,我就不用跑通勤了,班级里有几个调皮的男生总是跟我作对,我的注意力被分散了许多,学习成绩也一般,那时候我喜欢画画,曾想考美术专科学校,只是想想,并不知道如何去实现。小敏则是一心想离开家,听说外县招职高生,她就果断地报了名,中考结束后,我们俩的人生轨迹从此改变,那时候我们不懂,那就是人生的转折点。
我上了县城二高中,小敏上了外县职高,学习无线电专业。分开后,我们各自去适应新的环境,结识新的同学,我俩联系的不多,偶尔写信,汇报一下情况,后来信也少了。
小敏的职高生活跌宕起伏,差一点儿连命也没了。后来听她讲述事情的经过时,我被吓哭了,没想到小敏是这样一个痴情的女孩子。
小敏喜欢上了同班的男生安,安也是外地来的,长的不算英俊,但是很有个性,也很有才华,小敏单恋着安,安也欣赏小敏的聪明与大度,经常同学们一起岀去玩,安对小敏也格外照顾,那一天,是安的生日,大家一起为安庆祝,学着成年人的样子喝啤酒、喝歌,大家都很开心,回去的路上,小敏和安走在一起,小敏希望那条回宿舍的路长些,再长些,一路上,小敏积攒着勇气,向安表白,终于,分手的时候,安转身,小敏喊住他:“安,我喜欢你!”说完,满脸通红,不敢看着对方,安愣住了,低头沉默了半晌,说:“小敏,对不起!”
第二天,小敏没去上课,一个人躺在宿舍里,羞愧难当,觉得没有勇气岀去见人了,再想到自己没有温度的家,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多余的人,不如去死吧,死了就解脱了。
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里,同学们和老师守在她身边,安也在。十八岁,我死过一次,小敏后来给我的信中这样写道。
我不理解小敏为什么喝药,她这样做让我很怕,那种不顾一切的执着,还有靠近死亡的气息让我害怕,我觉得我们之间好像岀现了一条长长的裂缝,后来,我也恋爱了,我才理解那种刻骨铭心的痛,我的恋爱是痛苦的,绝望的,我没有力气去关注别人,小敏结婚那天,我和男朋友分手了,一个人在街上游荡了一天,我想去参加婚礼,坐车到小敏家附近,又离开了,小敏嫁给了陈,一名管工。
小敏结婚后到学校看过我一次,穿着打扮还是以前的风格,短发,穿件灰白色的夹克,平㡳布鞋,看不出新娘的样子,但是气质已经俨然一个成熟的女人,不像身边的同学简单稚气。我们在校园里散步聊天,她很开心,给我讲述丈夫如何疼爱她,连指甲都是丈夫帮她剪,幸福之情溢于言表。提到我的男友,小敏立刻变得严肃起来,她停下来,瞪着一双不大的眼睛,看着我,一字一顿的说:你要是跟M结婚,咱们的友谊就结束了,他不适合你。
我理解小敏的想法,她和M从小是邻居,她认为M的父母经常吵架,M的脾气也很暴躁,不会带给我幸福的。但是恋爱中的我是如此的盲目,任何人的劝告都听不进去。多年后,我离婚了,想起小敏的话,不禁感慨,我失去这个朋友已经很久了。
那时候没有手机电话,联络很不方便,我因为跟M结婚,也没有通知小敏,后来换工作、换住址,就与小敏失去了联系。虽然在同一个城市里,偶尔在华灯初上的夜晚,走在街道上,脑海中会想起多年前的朋友,心里会有隐隐的牵挂,不知道她过得好吗?但是仿佛冥冥中有根线牵着,我和小敏注定会再次相遇。
那天,我帶妈妈和女儿逛林西路,这是小城比较早的商业街,几排长长的大棚,里面驻滿商戶,从服裝鞋帽到水产副食,应有尽有,可是生意并不景气。我們在服裝大棚里穿过,那时正是初春,北方的天氣乍晚还寒,露天的大棚里面更显得冷清,女儿跑在前面,在一个卖內衣的摊位前停下來,跟卖货的阿姨聊着什麼,远远望去,那個身影有点眼熟,我走上前去,看到了小敏,她滿脸惊喜,說:"你女儿跟你長的一模一樣,我都猜到是你啦!"
见面之后,我们一起吃饭逛街,在小敏面前,我是最真实的自己,没有虚荣,没有掩饰,因为无论什么样的我在小敏面前都是被接受的。这么多年没见,时间已经把我们划上不同的标记,但是并末改变我们相识的初心,一如13岁的少年,纯净,自然。
那天,在一家小饭店里,小敏给我讲述了她的生活,孩子三岁时,她和陈离婚了,接着又遭遇下岗;妈妈病了,得了乳腺癌,手术后化疗;爸爸也下岗了,在一家工厂打工;妹妹得了糖尿病,一直没有恋爱结婚···
那时候在学校里,我们真的不识愁滋味,沒有想过生活是这样的艰难,你得去面对一个个难题,不管你愿意不愿意,被時間的洪流裹挟着,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小敏说,这些经历也挺好的,以前脾气不好,看谁都不順眼,現在看谁都觉得很亲切,生活教会了我很多。
我慨叹孩子是如此的忠实于父母,他会跟随他们的脚步,无论前路是沼泽还是沙漠,我看着小敏略显苍白的脸,看不到小时候的桀骜不驯,取而代之的是平静、良善...
父母那一代,离婚在很多人来说是不敢想象的事情,尤其是女性,即使生活不幸福,他们也要躲在婚姻的堡垒里,忍耐一辈子。小敏的父亲,早年就有了外遇,与他母亲之间的感情名存实亡,虽然他们为了孩子没有离婚。但是留给孩子的是一个没有温度的家。小敏说,“我曾经恨我爸爸。恨他无能,恨他不忠实于婚姻。”她也恨陈,总是怀疑陈有外遇,争吵不断升级,甚至她还扇他耳光,其实那是她想对她爸爸做的。“其实陈是好人,是我冤枉他了。我爸爸也是好人,一个不幸的好人。”
随着林西路市场的衰落,小敏不得不寻找新的商机。她从别人手中转租了另一处比较红火的商业中心开始卖服装。每两周她会坐长途汽车去北京上货,周五晚上坐上夜车到北京,第二天上好货,晚上又坐夜车回来,沉重的大包袱都是她一个人肩背手提的弄回来。我有空的时候会去小敏的摊位上帮忙,那时候我在政府机关工作,很清闲,有时候我会抱怨工作的无聊,但是看到小敏的辛苦,我就自觉的闭上嘴巴。小敏说,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吃,既然选择了这条路,无论如何也要走下去。
上货、卖货还要照管孩子,实在是非常的辛苦,一年后小敏结束了服装的生意,在郊区开了一家五金商店,我不知道她如何完成从一个行业到另一个行业的转换,总之她很快了解了行情,之前那些连名字都叫不上来的五金配件,她现在搞得很清楚,即使是眼光很挑剔的民工她也可以应付。
小敏开五金店的几年间,我在网上认识了Y,我辞去工作离开我们的小城,来到天津—Y的城市,我再婚,生子,转眼儿子已经会走了,我回去看望父母,也带儿子去看小敏,儿子比较怕生,但是跟小敏却不生疏,小敏抱着她,教他认识五金店的各种零件,中午小敏做了鱼给我们吃,以前连指甲都是丈夫剪的小敏現在也做得一手象样的饭菜。
五金店的生意平稳,足夠維持一家的生活还能有些积蓄,妈妈的病也日渐好转沒再复发,可以稍稍的松一口气了。
“所有的父母都会伤害孩子,谁都设有办法,孩子就像一只洁净的玻璃杯,拿过它的人会在上面留下手印,有些父母把杯子弄脏,有些父母把杯子弄裂,还有少数父母将孩子的童年摧毁成不可收拾的碎片。”——《你在天堂里遇见的五个人》
小敏的女儿欣跟我女儿同岁。两个女孩刚好跟我们相反,我女儿大胆、活跃,欣则腼腆、害羞,她们上不同的中学,周末上同一个英语班,我有时会跟她们一起上课,女儿积极举手发言,欣则沉默不语,偶尔老师叫她回答问题,她也不肯开口。她们的年纪跟当年的我们一样,初三的时候,也像我和小敏一样,踏上了不同的道路。
相比于母親那一辈,我们70后的女性更大胆、开放,不会象她們那样为了子女委屈求全,而我们的女儿,在青春期到来的时候,向我们展示了她们与我们的不同。我女儿开始尝试一切禁止她做的的事情,用以宣判自己的独立。欣则和她母亲当年一样,想要离开家远走高飞,逃离青春的煩恼,只是她的选择让所有人都难以接受---她要出家当尼姑。小敏说,你想让她死,还是让她活?
欣用比较极端的方式争取到自己的权利,小敏想,寺庙中日子清苦,用不了多久女儿就会回心转意,于是含着眼泪把欣送到安徽x县,一座僻静的寺庙里。
山中岁月长,鸟兽久为伴,离得世俗外,修炼欲成仙,欣喜欢寺庙的生活,早晨4点起床跟着师傅念早课,白天按师傅的吩咐种菜,喂猫,洗菜,做饭,欣性情温和善良,个性中也有坚忍执着的一面,她喜歡庙里的草木花虫,她每天有大把的時間消磨在它們身上,转眼秋天来了,冬天來了,半年時間过去了,快过年了,小敏想念女儿,想接欣回家过年,她一路辗转,火車、汽車、三轮车,再步行几公里山路,经过二十几个小時的奔波,风尘扑扑奔向女儿。
初冬的xx寺,寂靜、荒凉,闻不到香火的味道,沿着落滿樹叶的小徑,先到女儿的住处,房間很小,四壁徒然,一張簡單的折叠床,被褥叠在床上,很整齐,欣不在,又转身到禅房,见师傅在静静打坐,等待了一会,师傅終于起身招呼小敏,說欣与师姐下山去市集了,午餐時会回來。
终于,听到门外的腳步声,小敏起身迎出去,只见两个小尼,穿着灰色棉袍,布鞋,兩人合力抬着一個菜篮子,她們用一根木棍穿过篮子的柄,分別握着木棒的兩端,走了几里的山路回來,兩人都出汗了,脸色微红。"妈,你怎么来了?"欣一脸惊讶,但也掩饰不住喜悦。
那晚,母女俩挤在一张床上,聊到深夜,小敏看着女儿的小腿,夏天被蚊虫叮咬的印迹还在,数了数,竟有一百多处。小敏想,无论如何也要带女儿回家,让她过正常的生活,結婚、怀孕、生孩子···
那次回家过年,欣没再回庙里,小敏答应女儿可以不再上学,之前姑姑跟她说起去农村开办养猪场,国家有些扶植政策很好。欣也很开心,她喜歡农村的生活。
小敏和陈因为欣的事又重新联系起來,这么多年,陈也是一个人,很自然地,兩人又走到一起,一家三口又团圆了。
接下來就是建設猪场,其中的艰辛一般人是很难想像的。诺大的猪场,可以容納上百头猪,一砖一瓦,一木一草都是一家三口流汗、流泪地干出來的,小敏說,从早上4奌起床,到晚上睡覺,除了匆忙地吃一口饭,其他時間都在干活,东北的冬天,零下二十度,早晨从温暖的被窝里爬起来真是痛苦不堪,城里长大的人,要重新学习如何在农村生活,周围的农户都看着他們,以为这几个城里人过不了几天就会因吃不了这个苦而打道回府了,沒承想,他們一呆就是6年。6年里,真是苦辣酸甜,个中滋味,只有他们自己明白。
养猪这一行除了辛苦,还需要掌握一定的技术,此外,还需𠄘担很大的风险。意识到这一点,欣首先想到要考蓄牧学校,经过二年的学习,欣成了猪场的技术员,给猪看病治疗,包母猪的配种、产仔,小猪的护理,欣都得心应手了。小敏也通过看书、上网学习了大量的养猪知识,猪场开始迎来了生机。
小敏家的猪都很幸福,他们了解每头猪的习性,欣每天跟猪们聊天,给它们喂食、洗澡,记得那年我们去猪场,夜里在猪场的院子里,天空深远,星星在天上眨眼睛,忙碌了一天的猪场安静下来,听到猪们一片鼾声...
小敏瘦了,但身体结实了,目光更明亮,眼神更坚定,当一个人专注于一件事情上,她真的很美。
小敏很忙,忙到没有时间给我打电话,很意外的,那天我突然接到小敏的电话,刚喂了一声,听筒里传来小敏哽咽的声音,小敏说,养猪这一行太艰难了,刚有起色又遭遇猪瘟,看着自己精心喂养的猪一头接一头地死去,感觉快要撑不下去了。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小敏,当我通过上课、读书去寻找心灵的解药时,小敏一直在做,她和陈共同努力,疗愈了他们的婚姻,疗愈了自己,给女儿一个成长的空间,这真的比什么都宝贵,我想说,小敏,我敬你,羡慕你,你们是精神上的富翁。
那场猪瘟给小敏的猪场带来了惨重的损失,最困难的时候,猪们吃了上顿,下一顿的猪粮都不知道在哪,小敏四处借钱, 勉力维持,终于度过了难关。
我一直关注着养猪行业的经济形势,那和小敏的生活息息相关,近两年,猪行的形势不错,小敏也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她们现在只培养种猪,这样风险小一点,技术含量高,竞争少一些,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今年十一,我回老家,给小敏发了微信,她立刻打来电话,约好见面。第二天,欣开车载着小敏来了,我们一起逛街吃饭,小敏说欣在家一直念叨我女儿,还梦见她好几次,她们之间好象有种奇妙的链接,很遗憾女儿去了奶奶家,没能见面,下次一定让她们聚聚。
那天欣和小敏带我去一家服装店,说她们早就看好了一套衣服,气质很合适我,试穿之后欣连连点头,并不由分说去付款,我知道推辞不过,小敏说,以前都是你帮我,现在也让我给你花一次钱吧。
欣很有眼光,衣服确实漂亮,她说,也许她们不会一直在猪场干,她想开个服装店,过二年,早点让爸妈退休,去旅旅游,好好享受生活,第一站,就去天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