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觉在夕阳中落下最后一笔,白鸟飞远,暮静春山。画中的君子兰深深浅浅的阴影,与时光绸缪起来。林觉的笔顿了顿,想起了那日她将窗户打开时舒展如风的微笑。
1
每天下午四点,林觉都会在对面的三楼看到一名女子。她惯常穿一件胭脂色的及膝针织衫,长长的头发落在肩后,偶尔挽起来,露出看起来不明晰真切的洁白脖颈。
四点到四点半,那女子会打开后窗旁的冰箱,倒一杯白水。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中,她会站在那里,一边望向窗外一边将那杯水喝完。隔着很远,林觉看不见她的神情,亦不知她的目光落在何处。只是一个胭脂色的轮廓,与渐渐西斜的日光融为一色,而后烟霞漫天。
那女子将玻璃杯捧在掌心,脸庞埋下去,海藻般的长发淹没了林觉的视线。冰箱门敞开着,似乎可以感觉到层层叠叠的凉气,将身体抽空成微凉的状态。
林觉取出手边的拍立得,拍下当时的天色,蔚蓝与深白交相辉映。那轮太阳,在右手边,借来两三分风的绵软,将屋檐的琉璃色抹得均匀透亮。取来笔,他在打印出来的照片背面写下:2017.1.10 晴 她应该午睡时有了一个不好的梦,囿于梦魇。
这是林觉每日必做的事,等一个穿胭脂色针织衫的女子,看她喝一杯水,与她在平行的角度端详世界的不同处。而后在四点半,拍下当日的天空,随便写下两三行,权当与她干净清澈的交集。
到如今,这些手掌大的照片,在最里面的抽屉铺了一层。
楼下的白梅枝影横斜,开得紧凑却不拥挤,阳光透过罅隙,在黑色的泥土上妖冶清媚。清风徐来,林觉搁下笔,浅淡梅香晕染开,纷至沓来。
那女子,眉间发上,此刻该是梅香泠然的。
2
那日,林觉从楼下经过,听到了对面三楼传来的歌声。他不由自主静静站立,从开着一道细缝的窗边听到了那首曲子。
是一首爱尔兰的民谣。由吉他缓缓地奏出来,清新淡雅。林觉恰好听过,便随着轻声唱出来:“She bid me take love easy, as the leaves grow on the tree; But I being young and foolish, with her did not agree.”
嘱我适爱,如叶逢春。我愚且顽,负此明言。这句话若执意翻译,如此恰好。
与此同时,那扇窗户打开了。窗棂覆着莹白纤长的指尖,胭脂色的轮廓淡淡浮现,如海上明月,与潮共生。
林觉看清了她的面容,细长笼烟的眉,单薄淡绯的唇,而那双眸子,一如想象般倾了日月星辰。她肤色皎白而脆弱,如盛放在末世的雪,晨曦浅浅一拂,便成灰烬。
她正在将一盆君子兰移出窗外。还未开放,一朵一朵地蜷缩着,姿态却从容。随着窗户开了大些,那首曲子轻轻叫嚣起来。
林觉站在一楼,仰着脸,正对上君子兰垂下的花苞。他想,是不是该说些什么?
风漫卷着呼啸而过,昨夜白梅的落英,碾作尘泥。
那女子低下头来,迎上林觉踌躇的目光,在君子兰深绿的叶片中,挽出一瓣清澈的笑意。阳光斜照,花影婆娑。
林觉抬头看天,蓝得如未抹开的油墨,几点白云,像极了她雪白的指尖。今天就写:2017.1.11 大晴 斯遇佳人,仙苑重深。
3
一周后,林觉散步归来,在门口的阶梯上看到了一盆盛放的君子兰。橙黄的花瓣,掩着淡黄轻扫的花心,一重一重,晦如夜月。青瓷花盆,绘着枝木,余下皆是素白,胜雪欺霜。
林觉清楚记得,那女子曾用如玉无瑕的手臂,将它认真专注地移在窗台。青瓷的细腻纹理间,映出她不止一次敛着日月的眉目。
如今,这盆君子兰,它在这里。
林觉将它搬到阳台,在自己的画板左边,妥善安放。它已悉数开放,浓淡有致的香气渗透在每一寸的空气。眼前的黯淡红尘,霎时雪亮。
“砰”地一声,大门开了。一名女子走进来,看起来甚是疲惫。
“林觉,刚才又谈成了几笔,你快点把前几日客人订的画完成了,他们已经在催了。”那女子几乎是命令的口吻,声音渐渐近了。
她是林觉的女友,大学时同修美术系,唤作缦华。那时缦华才情洋溢,人也美丽温存,同学们总说林觉幸运之至。当然,那时的他也作此想。直到现在,他们生活在一起,缦华不再握起画笔,专注办画廊,以金钱和名誉作为第一考量。
林觉也曾提过分手,缦华说,她的青春应该得到报偿,现在不是时候。
缦华走到阳台,看到他尚未完成的画作,面色微微一凛。继而望到那盆君子兰,懒懒道:“哪儿来的?”
“散步回来的时候买的。”林觉声音很淡。
“过来吃饭吧,我打包回来了。”缦华点点头,转身离开。
林觉望着她纤瘦婀娜的身影,竭力想拼凑出五年前她清秀明慧的模样,始终一无所获。昏暗灯光下的缦华,容色极美,却越发摇摇欲坠。
4
2017.1.13 晴 君子兰开得很好。她看着马路上明灭的红绿灯,不曾转移视线。
2017.1.14 雨 今日掉了一朵。她在雾气丛生的玻璃窗上,一直写着什么。
2017.1.15 雨夹雪 今日花都开了。她打开窗户,我看到那些霰雪从指间马不停蹄地失去。
……
今天是2017.1.30,林觉在夕阳中落下最后一笔,是一幅淡黄背景的女子图。那女子墨发半掩着白皙的面容,着一件胭脂色的薄衫,身后一大片淡黄交叠的君子兰。细长的眉,挽月的眸,在菲薄的流年里,一以贯之。
林觉抬眸,恰好看见她打开冰箱,动作熟悉自然。窗外,白鸟飞过,气定神闲。
客厅的桌子上,有一个纸盒,里面是林觉这些年画作的所有报酬。既然不是由心而作,那这些报酬,不过是油墨上色的纸。去则该去,来亦会来。
当缦华打开门,早已明白了一切。
“你决定了?”缦华笑笑,妖媚生姿。
“总有这样一天,不是么?”林觉的神情像天边薄薄的云层。
“我以为,你会舍不得我。”缦华说出这番话,神情难以分辨,不知是恃着美貌抑或那些早已风云流散的青春记忆。
“时至今日,我仍然感谢你。缦华,说出这些话或许无用得很,但依旧想说,我的青春是从爱你开始。”林觉的左脸被落晖投下一抹光影,眼眸忽明忽暗。
“既如此,再见。”缦华愣了几秒钟,忽然笑了,流转的光彩如烟霞般绚烂。
出门时,缦华带走了桌上的纸盒。
惟愿转身之后,你得你的所求,我安我的所愿。
5
缦华离开之后,林觉的生活越发平静无波。闲来画一幅,亦或送出,亦或换些生活所需。
一个月后,缦华发来消息,说要结婚了。对方是一名收藏油画的商界大亨。
情之一字,不外乎求仁得仁。既如此,又有何怨?
窗外又下起了雨,宽阔的大街人流如潮,所有人都在忙碌。林觉将窗户打开,长风翦翦,微雨细细,落在大理石的桌面,映出崎岖而蜿蜒的纹理。林觉的呼吸声轻微,亦惊动了圆润的雨水,在光洁的桌面上变得残缺。
对面三楼的女子还未出现,隔着雨水的帘幕,林觉想象着她是长发落肩,抑或被这轻寒的风挽起。阳台上,君子兰的花瓣不经意凋落,以斜风细雨作了背景。
思忖之中,林觉听到门铃响起,在雨声中渐次起伏。
当他打开门,便看见了她。一身胭脂色,裹着清透温润的琉璃白。她将长发挽起,簪一朵欲颓的君子兰,眉眼之间,春华秋实,万物生长。
林觉愣在原地,与她隔着一帘风雨的距离。静寂中,听到了她琳琅清灵的声音:“你好,我叫兰生。”
雨依旧在下。但总有什么,会经过蛰伏,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