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住一楼,今年夏天, 窗台外的空调主机上常常蹲守着两只黄白相间的猫。大猫长得漂亮,是属于小时候为了让你认识猫这种动物,给你的标准印刷图片那种长相。小猫特别瘦,看着有半个月大,还在喝奶,毛色比大猫的鹅黄色要深一些,有点接近虎皮猫的颜色了。正是这两只猫,引发了家里不大不小的一场争执。
先生从小在农村长大,看着两只猫在窗台外驻扎,心疼小猫吃不饱,晚饭时总会挑了鱼头鱼尾,鸡架鸭架地喂食,即使晚饭里实在没有它们能吃的食物,也从冰箱冷冻里掰几根肉丝,微波炉里热了喂。儿子从小没养过小宠物,看着猫咪们吃得热闹,高兴得手舞足蹈,也常要求自己来喂,猫咪们乖觉,天天晚上蹲在地上呈45度角地仰视,偶尔晚了,还会喵喵叫着提醒。儿子有事没事地站窗口喵喵一喊,它们就能不知从哪里窜回来,这真是养成我们家的猫了。
相安无事一个多月,逢先生出差,父亲嘴上不说,却自觉担负起喂猫的责任,还特地从买鱼的小贩那里要了一小锅的鱼肚鱼肠之类,放在家里腥味十足。我发愁,这汤汤水水的可怎么喂,平时都是开了窗直接投出去,等吃完了,端几盆水,地上冲刷干净。父亲手上忙着菜,嘴里咕噜:他这么喂猫怎么行,地上一滩滩都是残渣,要招蚊蝇的,放个家里没用的盘子在那里,让它们在盘里吃,吃完再洗干净才行。我辩说,我们都有冲干净的,窗台外有厚厚的花坛,虽不是走不到窗台,可每天来回摆放也是不方便。父亲不语,翻翻翻,翻出个缺角的盘子放在外面,我也不吱声,这是我们互相都习惯了的交流方式。母亲从社区医院,配了药回来,见了桌上的盘子,问父亲何用?父亲便又重复了一遍,字里行间都是对先生行为的不满,我听见了,也忍不住又要理论几句。两句一说,那是拉响了导火索,引爆了炸药库,父亲瞪起眼睛,大吼:“我已经这么跟你说了,你还要争,争什么,我在这个家里说话都是错的,都只能你们对!”钟点工阿姨正在搓洗抹布,惊恐地抬头看我们,怕是几年都没见过我们家有这样的争吵。我愤怒、委屈,可那是自己爹,说什么,没法说,躲回房间。
父亲一直是要强的,属牛的脾气又倔,年轻时在厂里因为不会吹嘘拍马,年年先进也没能升职,一气之下离开了厂,那年才是1990年。父亲是工程师,在外面坎坎坷坷多年,有好的时候,也有整整一年都没有工作的时候,但脾气却是难改,看有不顺眼,不管你是发工资的老板,还是合作的客户,总要一抒己见。母亲常责怪父亲,不知隐忍,所以多得罪人。而母亲却是好性子,总是多有忍让,家里遇到大事小事,多以父亲为主,实在看不过去了,也不会当面争执,慢慢磨,一天天地磨,直到把事情扭过来。我心里是佩服母亲的,按现在的说法,她绝对是高情商,可我心里清楚,即使自己在职场上也慢慢学会了八面玲珑,喜怒不形于色,可骨子里仍然像极了父亲。对父亲全然不同于对母亲的亲近,而是从小地崇拜,崇拜那个让我看到什么是智慧的父亲,崇拜那个从来不曾为五斗米折腰的父亲。
父母都退休后,为了帮我接送孩子,搬到了一起住。我看着父亲被外孙稚嫩的笑脸磨平了棱角,看着父亲慢慢退出了家庭的舞台,自觉退到了照顾我们饮食的幕后,看着父亲会劝慰母亲不要太多干涉我们,他是那么努力地在寻找自己的位置,虽然心里还是有残存的不甘。抚平了怒气,抚平了委屈,我是理解父亲的。他不甘自己培养成人的女儿不再是和他最亲,不再和他站在统一战线,他不愿他的苦心积虑养成的我的独立会反应到他自己身上。心疼父亲总会欲言又止,想问我工作近况,想说说家长里短,甚至只想多听听他女儿的声音,可不善言辞,一向“词穷”,只能自己默默承受了。
事情是如何结局的,家里的事情常常是没有结局,也不需要结局的。我默默跨过花坛摆放了给猫咪喂食的盘子,父亲偷偷地在窗口瞄两眼吃得欢快的两只猫,各自不提,晚上围一桌吃饭,仍是欢声笑语,气氛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