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一些后续,关于阴晴,关于平静和热烈)

那个闷热的午后挤在桥上的人们从此再也没有见到过顾林,除了我。

那是过了许久之后,有一段日子我时常流连于酒吧。说是流连,我倒无心在其中喝酒耍乐,我不胜酒力,那属于我工作的一部分。那天暮色时分,尽管那天是我的休息日,我还是习惯性地出发去酒吧。在路过距离那家酒吧不远的一处发廊的时候,我惊奇地发现顾林站在小发廊的门口,嘴巴上叼了支烟,刚从烟盒里抽出来,还未来得及点上。他几乎没有变,叼烟的姿势和表情一如往常,依旧抽芙蓉王,硬壳金边,那烟很冲。脚上蹬着白色系带皮鞋,已经不是许久之前踏上旧榻榻米的那双。小脚略紧身的棕色休闲裤,薄款淡绿色休闲西装,袖子卷过臂弯。他没有抬头环顾四周,专心地在全身上下翻找着什么,皱着眉头,抬头纹很深。我知道他是在翻找打火机,而且他肯定不会在身上找到,很多抽烟的人都会遇上这样的情况。

我冲他“嘿”了一声,并抛过去一只打火机。他只手优雅地接住,顺势双手抱拳状凑到嘴边打着了火。深吸一口后,伴随着腔子里徐徐呼出的烟雾,他将打火机递给了我,并点头示意感谢,没有再多其余的话语。顾林本就是这样,我说他几乎没有变,正是基于了这一点,我再一次得到了关于“禀性难移”验证。

不远地方的一处烧烤摊已经炊烟袅袅,传来一阵阵刺啦噼啪的响声和勾人食欲的肉香,摊主光着膀子使着劲将肉串在碳炉上反复颠倒,油腻的脖子上密布了一层汗珠,他卖力地干着,使那个还算清凉的初夏晚间显得很是有烟火气。

也就是在那天晚上,我再次遇到了林源。距离我上次见到她,又是许久了,那晚她的颜色很不一样。



多年以后,当我在公交站台目送车窗里那双好看的眸子离去的时候,我又回想起第一次见到林源的情景。

同样是人头攒动,同样是逼仄的空间。我从窗外看向教室里的第一眼,就落在林源的眼睛上——一双安静里透着调皮的眸子。仿佛整个空间的中心点,周围的一切都成旋涡状向那双眼睛坍缩。霎时间,神经像是绷紧的弦,那搭上去的箭已不得不发。于是,十六岁那年最神勇的一次决定就在那一刻充斥了我的整个大脑皮层——进教室门坐到她隔壁座花了十秒钟,弄清楚她的名字花了两分钟。从见到林源的眼睛那一刻起,我的大脑是她的,我的眼睛也是她的,我的身体不知道是谁的,但我希望也能是她的。从那一刻起,“安静里透着调皮的眼睛”就一直是使我心动的首要条件。然而,在那以后,我再也没有遇到像林源一样的那双眸子。

多年以后,我一个人,林源却仿佛于我身边存在了许多年,也许只是那双眸子存在了许多年。真要我说出来在哪里,我说不清楚,它就是在,无处不在。

想想十六岁,真是个年轻得近乎狂妄自大的年纪,走路都是要甩开膀子,挺起胸膛,目不斜视,一副雄赳气昂,天下再大老子最大的样子。狂妄到满心里笃定了眼睛看上的一切就都是我的,不容被丝毫否定,那虚妄的自尊心不容被丝毫否定。可想而知,几个月后我对她表露心迹时,她的无动于衷对我的打击是多么得巨大。仿佛是对那可怜的自尊心定点狙击,打得脑浆四溢之后又是一轮地毯式轰炸,那种挫骨扬灰般的疼痛,即使多年之后全身的细胞都更换了一遍,依旧是忘却不了。可怜的自尊心连同狂妄的自信心从此偃旗息鼓。




多好啊,将过去全都忘掉,什么也不留下,清白得像一张宣纸,没有一滴墨渍。见面的时候更不需要说话,因为无从说起。甚至连见面有时都可以省去。

我再次见到林源的时候,是在深夜的酒吧里。那时灯光炫目,音乐咆哮,整个世界在那段时间仿佛都在震动。在当时的情境下,我的头发不由自主得颤动,它们完全脱离了我的神经中枢,开心到仿佛我并不存在。我无法控制它们,任由它们去暴动,只要它们开心就好,其他的我不多去管束。我对自己身体的其他部位的态度也近于此,毕竟,“肉体是拿来用的,不是拿来伺候的”。即使再精致健康的皮囊,也终有一天会消失于无形,我们不必太顾惜和在意。

我就这样跟随着我的头发到处游走,十二点整,场子里的人们已近乎疯狂,我看见有许多人的头发也叛乱了,许多头发甚至都纠缠到了一起。管它们做什么呢,它们开心就好。

我就是在几团纠缠在一起的头发缝隙中看见了林源,这是一份莫大的惊奇,在那个一切都很躁动的夜里,我突然平静了下来,异常平静。我拨开那些缠绕在一起的头发,向她走过去,几米远的距离仿佛一段漫长的路程,我从未有一段路走得像那般艰难。我在她身旁的沙发上坐下,没有看她,我害怕见到她的眼睛。我盯着眼前玻璃桌子颤抖着的玻璃杯,红色的液体在其中微微的颤动,小小的涟漪在液体表面一层层荡开,像是一个有了心事的少年,内心不断地悸动。身旁的她也是红色的,脖子上斜扎着一根红色的丝巾,丝巾末梢仿佛有了心事一般地不时地抖动着。火红的修身套裙裹在身上,哪怕是坐着都显得凹凸有致。她右腿搭在左腿的膝盖上,右脚的红色高跟鞋悠闲地挂在脚尖上。她交叉着手臂放在胸前,仿佛在抱着自己似的。从我走过去直到坐下来,她都一动不动,连眼神都没有变换方向,她也是看着玻璃桌面,我猜测她大概也是在看那杯有了心事的“少年”。

我们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说话,我们各自看着自己眼前的“少年”,似乎各自在回忆以前少年的心事,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回忆。但那份平静是真切的,我的头发们安静了下来,她的红色丝巾也不再抖动。



我们需要确信的只有一点:能够说出来的都距离真实很远。

她坐在我旁边的时候我感觉不到真实,这种感觉在她开口说话之后依然如是。她是突然开始说话的,就像她突然出现在我的生活中一样。我无法拒绝她的到来,更无法拒绝听她说话。

“你的味道还是没有变。”她就那样坐着,脖子上的红色丝巾不再抖动。

“但你还是变了。”她身上唯一还晃动着的是右脚尖上挂着的红色高跟鞋。

“你依旧是沉默寡言。”她放下了搁在左腿膝盖上的右腿。

“你的眼神开始彻底躲着我了。”她稍稍转过脑袋看着我。

在时隔多年以后,我终于又见到了她的眼睛——那个灿烂的漩涡,距离我如此之近,只手便能触摸。周遭的一切似乎都已经盘旋着沉入其中,她的红色衣服、她的身体,包括那些纠缠在一起的头发、震天动地的声响以及五彩斑斓的光线。随着它们的沉入,它似乎变得愈加明亮。但我依旧清醒着,我能见到一切在迅速沉入那漩涡,我只是听不见其他的声响,见不到闪烁的光线了。我看着它们,哦不,是看着它旋转。只是看着,没有说话。

“这个时候,你应该说些什么才是。”旋转慢慢开始停止。

“多余的动作真的没有必要吗?”她黑色的眼睛显现了出来。

“既然多余,当然无必要。”

“但是你还是走了过来。我以为你不会。”她向我转过了身子,是我再次见到她之后最大幅度的一个动作。

“这的确很难。”我同样转过身子面向她,但不再看向她的眼睛。

“因为什么?”

“因为突然,你出现的时候总是突然。”

“没有什么会是突然地出现,也没有什么会是突然消失,只是之前你没有注意到。”她转正身子,重重地倚在沙发上,那力道仿佛不是来自她的身体。那本来明亮的漩涡彻底失去了光泽。

“我的仔细已经足够多了,多到连我自己也厌烦自己。”我转过身子,将手臂支在膝盖上,双手用力交叉着,好像下意识地阻止着它们的某种冲动。

我依旧看着玻璃桌子上晃动着的红色液体,它们全都回归原位了。良久,我说:“出去走走吗?”说这话时,我重又向她转过头去,她的红色丝巾又开始抖动起来。





很少有人可以将红色驾驭得很好,除了我眼前此时的林源。之所以这样讲,是因为我在深夜的酒吧里见过几千个女人,她们当中也有人喜穿红色,但她们都比不上此时此刻的林源;也因为记忆力曾经的林源并非如此。

我们的错误往往在于,总是将记忆里的一切当作此刻的衡量标准。

我并不想一错再错。

从嘈杂中走出来的林源,轻快了很多。尽管穿着高跟鞋,但却步履松快,像一只落地跳跃的红色小鸟。我不紧不慢地跟着她,看着她活脱开的样子,尽量不去打扰她。我能感觉得出来,她有很长时间没有如此轻松了。鸟儿离开笼子之后的一段时间是最雀跃的时候,此刻阻止,它们会啄人。我随在她身后,忍着不叫住她。在这种情况下往往会感到无聊,没有眼神的接触,没有话语的接触,没有肢体的接触,单单是看着一个人自顾自地舞蹈,是很难产生共鸣的,这种时候最需要一支烟。我看见不远处一个长发的女人倚着一个坏掉的路灯抽烟,她穿着紧身的发亮的黑色裤子,红色的高跟鞋艰难地支撑着她,烟雾缓缓地从她的鼻腔里出来,她的脸躲在烟雾后面,看上去也不太开心。我默默地掏出盒子,抽出一支点上,朝着那个女人的方向吐出第一口烟雾。那个女人看向我,徐徐地摇头,透过层层的烟雾,我看到她的眼睛没有光彩。

“你熏到我了。”林源结束了跳跃,迅速折回来打落了我手上的烟,它落在旁边的水池里,倏地便结束了它短暂的一生。

“没想到你还是闻到了。”

“我不是闻到,我后面长了眼睛。”此刻她距离我如此之近,比刚刚我坐到她身旁的时候还要近,我只需伸出双手就能拥抱到她。

“你的多余动作呢?还是觉得它们多余吗?”她看着我的眼睛,这次我无法再回避。

她的眼神热烈,她浑身炽热,比我当初拥抱着的林源还要滚烫。我们相距十厘米,几乎要贴在一起。我感到浑身针刺一般燥热,可是我依旧不能闪躲。




我们在漫无目的往回走的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林源只是抱着手臂闲闲地走着,她没有愤然离开这个事实很出乎我的意料。但从很多以往的经验来看,也不算是意外了——她总是会让我出乎意料。

当我们仅仅相距十厘米,几乎要贴在一起的时候,我莫名其妙地说出了那句话。那句我本不想说,却百爪挠心的话:“我知道老顾死的那天你在,那个留在破茅屋里的女人是你。”从几个小时前再次见到她之后,我的燥热与这句话有关,我的平静也与之有关。

这句话,像是《银河系漫游指南》开场的三分钟漫长的寂静,像是沉默欲语,又像是欲说还休,像是普鲁斯特笔下陇长陇长的平淡,又像是一个突然地休止符打断了即将爆裂开来的一切。林源缓缓举起来的手臂在我说出来之后的那个瞬间定格在那里。如果我是一个肖像画作家,我绝对不会放过这个美妙的机会——两双戛然而止的手,两双顿失波澜的眼睛,两具柔软起来又突然僵硬的身躯,暗夜下的一段没有开始就已结束的情事。这绝对会是一幅充满庸俗感的可笑画作。因为庸俗且可笑,所以才美妙。近乎真实。

我们在往回走的时候,东方已渐渐发白。不远处一座寺院里的晨钟已经响起,那浑厚的鸣音悠长,在那个黎明成为这个城市里,包括我俩儿之间的唯一声响。我走在她的左手边,步伐尽量与她保持一致,在走上一座有台阶的小桥时,我下意识地发现我的步调,我的姿势已经与她形成了完美的一致,我们都抱着手臂,缓缓地一级一级踏上小桥,我们的鞋子在台阶上踏出了完美的和音——“咚、踢踏,咚、踢踏……”,伴着寺院晨钟咚咚的回响,我在林源的脸上看见了平静,没有一丝疲惫。




我很清楚的一点是:即使没有这个林源的出现,也会有另一个“林源”的出现;即使这个林源离开了,也会有另一个“林源”的到来。用一个伟大的脱口秀演员的话来说:心灵永远是别人的殖民地。而我的心灵此刻的殖民者便是林源,她总是突然出现在我的“土地”上,大肆搅乱掠夺一把,而后将战利品一件一件散落在那片肉的土地上,她总是不带走任何一件。我的“土地”上红色的小河也因此而阻塞,我每每得费劲许多的时间、气力去疏通和打理。可想而知,这些努力往往是徒劳无功。其实,是否徒劳无功也取决于林源突然出现的频率。

她已经太久没有出现了,仿佛久到下一个“林源”就要出现了。在这一点上,她很会把握住时机。很多时候,情感的细丝会因为思念的澎湃而变得紧绷,当远方的某种新的怒潮狂吼着袭来的时候,它们往往因为经不住那剧烈的摇摆而断裂开来。林源很会把握的就是这样的时机,她总是可以在我的细丝绷紧之时突然出现。很不幸的是,每每她出现的时候,我心中的细丝随即便会柔软起来,变得松弛。这种反复地拉扯已经经历了多次,我曾一度怀疑过它们的强韧性,但是她的每一次出现都在反复驳回我的怀疑。我对此的怀疑态度仿佛是生长在那片殖民地上的小民,毫无发言权。

此刻,我躺在沙发上,客厅的窗帘像一条金黄的蟒蛇安静地垂挂在窗户的一侧。清晨的阳光照射进来,铺满了我的整个脸颊,我感受到一丝丝暖意,脑袋开始变得昏沉,整个身体也渐渐从僵硬变得柔软起来,像一条刚刚过完冬眠的蛇,陷在柔软的沙子里,还不想动弹。至于我的意识里为什么会出现蛇的意向,我自己在那个清晨的恍惚中还不甚明了。只隐约想起传说中夏娃受到蛇的蛊惑,偷尝了上帝的禁果,从此这个人间便充满了生养和杀戮。这些都很有些性的意味。在鸿蒙之初,人类除了强烈的裹腹欲望之外,大概也只剩下交媾和生养的欲望了吧。即使在不清醒的情况下,我也意识到我的“土地”上又将要狼藉一片了。




就好像女人们总能分辨出口红的无数种色号一样,我可以轻易感知到林源在某一时刻心情的好坏程度。这不啻为一种比辨别色号更为值得吹嘘的能力。但是我的这种能力只对林源凑效。这是可悲在我身上的某种表现形式。它的根源就扎在这个女人身上,所有的症结点由此传导到我的身上,并在她每次出现的时候全面地爆发开来,像极了一场场无药可救的综合并发症。可到头来我还是一个需要依赖药物的病人,林源就是那方不定期的药方,安慰作用大过于治疗。我仿佛一条永远离不开水流的鱼,所有的自由都被禁锢在水中。林源就是那样一道飘忽不定的水流,她总是在我将要干渴而死的时候再次流遍我的周身,拯救我即将干瘪脱水的身体。那股时而温暖时而冰冷的水流,是药,是毒药。这仿佛成了一种赐予。说实话,我厌恶这种反反复复地折磨。

我此刻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正接受着这种折磨。太阳又升上去了一些,屋子里的光线渐渐强烈起来,我脸上先前感到的温暖渐渐变成某种刺痒。阳光这个小妖精真的是不会如人所愿的,它永远不会停下来跟随我的节奏,它总是有它自己的节奏,而我能做的除了躲避,只有配合。

就像我配合着林源一样。

浴室里响起水声,是莲蓬头喷出的沙沙的声响。我的意识从刺痒中渐渐爬回到现实,金色的蟒蛇消失了,它依旧是垂挂在窗子一边的某种缎子材质的帘子,与先一天下午我离开的时候一样,安静。我从沙发上坐起来,将手肘撑在膝盖上,双手抱拳抵着下巴,胡须在一夜未眠中似乎疯长起来,有些扎手,但基本还属于可以忍受的程度。我就这样坐在沙发上,听着从莲蓬头出来的水流打在林源身体上窸窸窣窣的声响。那声响忽远忽近,忽轻忽重,在那个已经快要接近盛夏的早晨再一次撩拨着我内心的小兽,我已经能听到它低低的嘶吼声,只是我理智的牢笼暂且还能禁锢着它的原因,它还不至于放肆开来。

我能清楚的分辨出水流打在她身体上的声音。仿佛一场急雨落在一片茂密的林子里,她在洗她的头发,我很不理解的一点是她总是先洗头发。继而雨变得缓了,轻轻柔柔不紧不慢地落着,那是她仰起头,迎着花洒,任水流打在她的胸脯和肚腹上,一段经历很长时间的平缓的节奏,没有其他多余的摩挲身体的声音。她很喜欢这样的姿态,她说起过,喜欢那种浸透肺腑的温暖的感觉。每每那时,她总要闭上眼睛好好享受一番。当雨开始变得稀疏,淅淅沥沥,滴滴答答,那是她伸出手臂或是抬起小腿冲洗的时候,这个过程没有太多地拖沓,很快便安静了下来。一场雨就这样停止了。

很久没有下雨了,一场雨便这样停了。




我诞生的那张床已成朽木,它被肢解成一块一块,然后死在火里,消失得很干净。那时裹我的包被也失踪在时光之中,它带着母亲的血迹,从未宣告死亡。

我对林源讲起这些的时候,她听得认真,脸上满带着理解的笑意。她总是伪装地很好。

“我们不可能这样一起到死。”她依偎着我,小小的双乳贴着我的后背。

“这样是怎样?”我从肩上拉过她的手,轻轻地摩挲着她的指甲。

“在你的世界里,除了你,再没有人知道我的存在。”

“这不正是你希望的状态吗?”

“我只是希望过。”她抽回她那只温热的手,捂着自己的嘴巴,“有点累了。”

“我所讲出来的,都不合你意。我能感觉到,我又不是傻瓜。谢谢你每次都都听我说完。”

“我愿意听你说那些,我愿意感受你无边无际的悲伤。你的悲伤充满了理性,这跟别人不同。”林源凑过身子,用额头轻轻抵着我的后背,“连你的心跳都那么与众不同,每次都不一样”

“每次的你都不一样,每次你离开后我的悲伤都不一样。它已经为你跳动了两亿次,那些跳动总是间歇性的不一样。你这个傻瓜,你还想折磨它多久呢?”我转过身子侧椅在沙发上, 认真地端详着她的双眸。

她也同样看向我,眼神里闪过一丝调皮,然后轻快地跳下沙发,“冰箱里有水吗?我渴了。”她赤裸着双脚在地板上轻快地跑着,哒哒的,像是一匹轻快地小马,完全没有悲伤。

我羡慕她处置忧伤的能力,她总是能在瞬间将它们掩藏得很好。她不关心过去,也从不多去想未来,她只关心此刻——比如此刻她渴了,比如她很想念我的时候就会回来。

我们的默契是,我从不问她离开之后去了哪里,经历了些什么;她从不问我是不是很想念她。这些问题都没有意义,我们宁愿什么都不说,只是看着对方,只是一起走着或者拥抱着或者感受着彼此的体温、心跳和快感。

“让那些多余的去死吧!”她放下水杯,向我张开了双臂。




我醒过来的时候,林源没有躺在身边,但她的味道仍在,我便知道她还在,至少她的肉体还在。我一直都没能搞清楚她的灵魂究竟在哪里,但在当时的情况下,这个问题并不重要。

暮色降临了,我透过未能合紧的两半窗帘的缝隙看见整个城市亮起灯来,仿佛在执着地延续着白天的生命一般。这个城市一直醒着,不知疲倦地醒着,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在它的静脉里走着、跳着、笑着、落魄着,无论怎样,它是这里所有生命的集合。

我起身下床找她,没有喊她的名字,我知道她在的。找到林源时,她正将一只鸡蛋很小心地磕碎在平底锅里,锅子里瞬间噼啪作响,她一边很认真地躲避着溅开的油花,一边轻轻地抖动着平底锅子。她只围了一件长款的围裙,脖子和腰间的系带随着她的躲避抖动着,从我站着的角度看去,这样的装束显得妩媚至极。我走上前去,从她背后环抱上她的腰,她细细的腰肢在我双臂环抱里仿佛没有一般。

“傻瓜,油放多了,鸡蛋可以再低一点磕进去的。”

“懒瓜,你这里只能找到鸡蛋了。我可不擅长做这个。”

“很难为你了,肯定是饿了吧?让我来。”我用了些力气勒了勒她的腰,将她抱转到一边。

她很顺从地在餐桌旁坐下,很认真地看着我操作着锅子和铲子,依旧是笑眯眯地。

“你知道吗?你很符合男人们的审美。”

“不是所有男人。”

“我不介意所有男人都欣赏你。”

“这是痴心妄想,况且我也不需要。”她将下巴仔细地放在椅背上,一本正经地说着,目光依旧没有离开我,“其实你可以再稍稍多一些肉的,那样的话,线条会更加饱满。”

她转换话题总是这么突然,但也总能让我感觉不到突兀。她所有诸如此类的“特异功能”总是对我有效,我至今也没能找出原因。不过,事到如今,也没有必要再找那些原因了。





“这世上所有的温床都是通向地狱的捷径。我热爱一切不依赖父母的生灵,热爱蛇、蜥蜴、螳螂,它们永远冷酷,除了生便是死亡。我憎恶袋鼠、人类、鸭嘴兽,凡是提供给后代万般哺育的,除了痛楚便是虚妄。”

“人世间悲惨,满是颤抖、满是战斗。杀戮、生养、杀戮、生养……亘古绵长地杀戮、孜孜不倦地生养。于是,这大地上哀嚎绵延不息,这大地上繁荣昌盛不绝。不要提及爱,杀戮与它无关,生养也与它无关。”

林源一页一页慢慢地翻着我散乱在桌子上的纸片,时不时认真地轻轻读出来。她的声音动听,音调里常常带着调皮。我像是瘾君子爱着毒品一般地爱着她那调皮的腔调。

“太多生死了,压抑感重了些。背负着这些,你不累吗?”

“它们出来了,原先它们纠缠在脑袋里、胸腔里,沿着脊柱奔跑到我的四肢上。后来它们便跳到纸上了。”我指了指被她捧在手里那些纸片,“没有你想象得那样沉重,这不过是些很肤浅地表达。”

“别这样说,你在说谎。除了你的悲伤之外,我能感受到你的压抑、你的沉重、你的欲诉还休。我能感受到,我的身体能感受到。纵使我的脑袋会说谎,我的身体也不会,我的每一个毛孔也不会。它们都曾感受过你温柔表面下的沉重。你骗不了我的。”她一气说完,仿佛没有停顿似的。

我在她面前仿佛一个刚刚降临的赤裸裸的孩子,通透地无遮无拦。我下意识地扯过床上皱巴成一团的床单裹在身上,有些无力地在床沿上坐下。我背对着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不需要这样的直白地理解,此刻,她就像一个洞悉人心的魔鬼,将我的脆弱从身体里面一寸一寸地扯出来,摆放在我的面前,叫我看着。我不能动弹,我也无力动弹。在魔鬼面前,你最好什么都别做。“千万不要拔掉那个瓶塞,千万不要。”

她走过来,站在我的面前——一个优雅的魔鬼。我眼看着她解开脖子上围裙的系带,那块浅蓝的布料很顺从地顺着她的腰间滑落到地上,没有一丝声响,空气里寂静无边,我仿佛丧失了听觉,只能眼看着魔鬼近了,近了。

她拉起我的右手,向着她的柔软之地靠近,顺着她柔柔的软毛向下、向下……她的右手掀开我裹着的床单,在我的两腿之间摩挲、摩挲……“你看,它们都很诚实,你不要再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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