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的夜幕,总是比故园来得更为急切。又逢一年元宵节,街边花灯渐次亮起,那光晕悠悠流转,仿佛是时光长河中不经意间流泻的往日繁华,带着往昔的温度,猝不及防地将我淹没。那些被糯米香气深深浸润的旧梦,一股脑儿地抛向我,在这钢筋混凝土构筑的坚硬世界的罅隙里,溅起一圈圈琥珀色的涟漪,晕染出往昔的温暖与惆怅。
玻璃幕墙如同一面魔幻的镜子,倒映着赛博龙灯游弋穿梭的光轨,绚烂而虚幻。
然而,三十年前父亲肩头那盏烛火,却在我视网膜的深处,固执地明灭闪烁,宛如一颗永不熄灭的星辰,承载着儿时最纯真的记忆。
幼年的元宵节,热闹非凡,满是欢乐与期盼。记忆中,天色尚未完全暗透,家家户户便已忙碌起来。母亲在厨房里精心煮着汤圆,那白白胖胖的汤圆在锅中调皮欢快地翻滚着,恰似一个个活泼顽皮的小精灵,不时蒸腾起热气,空气中顿时弥漫着糯米的清甜香气。
父亲则牵着我的小手,带我上街去赏花灯。街道两旁,挂满了琳琅满目的花灯:威风凛凛的龙灯,似要腾飞于九天之上;憨态可掬的兔子灯,萌态十足;还有精致绝伦的莲花灯,宛如水中仙子……每一盏花灯,都宛如一个奇幻瑰丽的世界,紧紧吸引着我那充满好奇的目光。我紧紧拉住父亲的手,生怕自己走丢,一边兴奋地指着那些漂亮的花灯,嘴里不停地叫嚷着:“爸爸,快看那个,好漂亮呀!”父亲总是微笑着点头,耐心细致地给我讲解每一盏花灯蕴含的美好寓意。
而最令我翘首以盼的,当属晚上的灯会。当夜幕如墨般落下,整个小镇瞬间被花灯装点成如梦如幻的仙境。人们从四面八方纷至沓来,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孩子们手中提着各式各样的小灯笼,如欢快的小鹿般奔跑嬉戏,清脆的笑声此起彼伏。
我也紧紧攥着父亲给我买的兔子灯,那是我最心爱的宝贝。兔子灯的耳朵是灵活可动的,眼睛还会一闪一闪,仿佛一只真正的玉兔,活灵活现。我小心翼翼地提着它,生怕有丝毫闪失,紧紧跟在父亲身后,在人群中穿梭。
我们来到一个空旷的广场,那里正举行着热闹非凡的猜灯谜活动。父亲拉着我,费力地挤到人群前面。我仰起头,望着那些悬挂在红绳上的灯谜,尽管许多字尚不认识,但父亲会轻声念给我听,而后我们一同绞尽脑汁地思索。每当猜对一个灯谜,我便兴奋得手舞足蹈,父亲也会欣慰地摸摸我的头,眼中满是骄傲。那些猜对灯谜换来的奖品,不过是些小巧的玩意儿,可在彼时的我眼中,却是无比珍贵的宝物。
除了猜灯谜,还有精彩绝伦的舞龙舞狮表演。锣鼓声震彻云霄,舞龙舞狮的队伍在人群中穿梭自如。龙狮时而摇头摆尾,憨态可掬;时而腾空跃起,气势磅礴,那威武的身姿让每个人都看得目不转睛,人们最喜欢看的当属二龙戏珠。
舞龙人的红绸腰带扫过青石板,狂轰滥炸的爆竹烟花碎屑如红珊瑚铺满街道,整条街道都是响声震天,烟雾缭绕,那是小镇一年中最鼎盛的高光时刻。
我站在人群中,使劲踮起脚尖,努力想要看得更清楚些。父亲担心我被人群挤倒,总是将我高高抱起,让我稳稳坐在他的肩膀上。那一刻,我仿佛变成了小小的巨人,能将所有精彩尽收眼底。坐在父亲肩头的我,看见龙睛里的烛火明明灭灭,整条街的灯笼都在摇晃,像万千颗将坠未坠的泪。舞龙舞狮的队伍所到之处,皆是一片欢腾,人们欢呼雀跃,为这热闹的节日增添了更多的喜庆氛围。
那时年少不知晓,有些光焰注定要沉入岁月的深潭。
然而如今,我独自一人漂泊异乡。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尽管也有热闹的元宵节庆典,可那热闹却如浮光掠影,无法填补我内心的空缺。我漫步街头,看着周围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听着耳边嘈杂喧嚣的声音,却再也寻觅不到幼年时那份纯粹的快乐。
街边的花灯依旧璀璨夺目,却难以照亮我心中的阴霾;手中的汤圆依旧香甜软糯,却尝不出记忆里的醇厚滋味。那些曾经陪伴在我身旁的亲人,如今已散落天涯。父亲的背影渐行渐远,母亲的呼唤也只能在梦中回响。那些欢乐的场景,只能在记忆深处反复放映,却再也无法重现。
记忆,总在温差的刺激下显影,如同一幅细腻的老照片。
后厨中,蒸腾的雾气如梦幻的云海,母亲鬓角的桂花油香,与糯米散发的清甜,相互交织、缱绻缠绵,弥漫在整个空间,那是家的味道,是幸福的气息。
父亲用心地给我讲解灯笼上已然褪色的神话,耐心地教我辨认宣纸上洇开的墨痕,笑着告诉我,“福”字要倒着贴,寓意福到了!那是独属于我们的文化传承,是温馨的节日教诲,纵然时光流逝,清晰昨天。
当龙灯蜿蜒游过青石小巷,爆竹炸响,碎屑如打翻的胭脂盒,红得热烈,红得耀眼,洒落在地面。而我手中的兔灯,在石板路上投下一片毛茸茸的光斑,恰似月宫捣药的精灵不小心遗落的桂花瓣,梦幻而美好,仿佛将整个月宫的浪漫带到了人间。
此刻,机械巨龙在夜空中吞吐着全息焰火,那冷冽的光芒映照下,橱窗里,穿着羽绒服的自己的倒影,与三十年前那个提着兔灯的女孩,意外地重逢,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抬眸,天边依然是三十年前的月亮,三十年后的人却没有见过三十年前元宵节之夜那特别的光亮。
咖啡杯沿凝结的水珠,悄然坠落,“滴答”一声,在那仿佛解冻的江河上,叩响了匆匆的逝水流年。
就在智能灯笼突然集体陷入沉默、宛如失语的刹那,往昔的时光却如白昼般骤然亮起:母亲掀开锅盖时,那如汹涌云海般涌出的蒸汽;父亲托起我时,那微微震颤却无比坚实的肩峰。
那些被岁月典当的团圆时刻,正乘着那只永不老去的玉兔,沿着月光铺就的漫漫归途,急切地向我奔来,仿佛要将遗失的美好,一一重拾。
花灯,终究难敌岁月侵蚀,容易腐朽,可旧光阴却永远如新绽的繁花,娇艳且充满生机。当电子焰火在天际绚丽绽放,我仿佛听见糯米团子在瓷碗里发出轻轻的叹息——有些甜蜜的滋味,注定要在岁月的长河里静静窖藏,直至某个冰封解冻的夜晚,幻化成照亮异乡的那轮明月,给予心灵最温暖的慰藉。
安子觅
2025年2月14日 作于异乡元宵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