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十月芳菲
1
春节期间,我一遍遍地教父亲使用微信,随即为他拍照作微信头像。刚吃完晚饭,打开微信,细看头像中的父亲,坐在炭火旁,火光照得他脸膛发亮。不经意间,我第一次发觉他额头上的五道杠。
我对这五道杠的探究饶有兴致。你可能会说,那分明是抬头纹。我确切地告诉你,不尽然。
是上天颁发给父亲至高无上的荣誉勋章?也许吧,我们兄妹五人的个人发展就是父亲终其一生换来的鲜亮成绩单。哥是航天部旗下的副总,小妹是省城大学教师,定居在沪的我们姐妹仨稳扎稳打,自然不易。
是父亲含辛茹苦养育我们的沧桑见证?必定的。我们五人成长过程中历经的坎与坷,哪一回不是惊心动魄的冒险?每回都是父亲挺身而出,费尽苦心。岁月不会忘记,将它一一镌刻在父亲的额头上。
恰巧不多不少的五道杠,我是父亲额头上的哪道杠?
2
那天母亲节,我往家中拨了数次电话,一直没人接。此时地里的油菜熟了,父母趁着天色好,两亩多地的菜籽,东边地割,西边地收,忙得双脚飞起来。
父母都是七十多岁的人,父亲的眼睛做过手术见不得强光,母亲的膝盖骨已磨损不能负重。然而,我们需要什么他们就种什么,菜籽、生姜 、大蒜、芋头、绿豆、芝麻,品种多得一时数不过来。
乡亲佯装不解,父母足以老有所养,老有所依,用不着这把年纪还要拼命。父亲不忘卖关子:“你们的菜油卖10块钱一斤,我的卖到100块。” 他总能四两拨千斤,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蕴含深意。一者父亲传递出我们不能陪在其身边而用钱弥补的那份厚重孝意;另者,奉献是他一生的使命,以其劳动成果回应我们的孝意,成为他的理所当然。
3
1993年7月,同村的素儿与我一同高考,也一同落榜。她能上高中已实属不易,其父母年岁大,不能下地劳作。两个嫂子早就嘀嘀咕咕,心里愤而不平。落榜的消息一传开,她家便炸开了锅,婆媳交战,兄嫂对决。吵闹、哭泣、辱骂、砸东西的声响混杂在一起,乱作一团,好几天没消停。
我在河边的柳树下,独自待了一下午。刚到家,一家人正焦急地等着我吃晚饭。我简单地吃了两口,继而回房间。看着堆得满桌的复习资料,我一本本翻开又合上,一整年复读的日子就在它们中流逝。两分之差,大学近在咫尺,却再次失之交臂。我把失意与不快发泄到这些书上,把点燃的火柴扔到他们中间,试图将我的悔恨与痛苦一起烧个精光。
一缕浓烟漫出房间,父亲发觉后立马推门将火熄灭。他拉着椅子在我身边坐下来,不紧不慢地讲了许多道理,我似听非听地装进耳朵。母亲端来一碗银耳汤,轻声唤我喝下,我压根没心思尝。
我以为的无眠之夜,却在泪眼模糊中睡着了。半夜里被噩梦惊醒,悄然起身找水喝。抬头望向院子,借着朦胧的月光,我猛然看见父亲瘦弱、黯淡的背影。他还没有睡,独自在院落,一圈又一圈,来来回回地走。听父亲嗞啦嗞啦地抽着烟,一支接一支。
我沿着石阶坐下,默默地张望不远处的父亲。我知道,他心疼我,却爱莫能助,无力替我承受而忐忑不安。顿时,泪珠一滴滴,从我眼眶滚落到脚下的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回响。
月亮下去了,穿透黑夜,我看到一点点星光。
4
大学毕业前,父母把辛辛苦苦从年头养到年尾的四头猪卖了,换来我的自主权,按校方的说法称作出部费,我从兵工部跳到军工部。
来到这个国企,你就知道,现实比你想象中更坚硬,所有的梦都是破碎的,无从编织。拿着200 元的工资,我在那里一待就是六年,结婚,生女,完成了人生中两件大事。女儿的出生促使我离开那是后话。
单位的福利房讲究的是论资排辈,年轻人只得靠边站。要结婚,总想有个自己的家。关键时刻父亲帮我们拿主意:别等了,就买商品房。当然他不只是出出主意轻松了事,父亲拿出积攒多年的一万元现金,抵作我今生的嫁妆。买的那套普通住房,八十七平米,总价不到四万。这沉甸甸的一万元,不仅是八十七平米房子的份量,父亲交给我更多的是踏实与安心。
这一万块,相当于我一个所谓的大学毕业生,当时五年的工资收入。对于父亲一个农家人,我不知道,是他多少个白日与黑夜?是他多少次风吹与雨淋?是他多少回严寒与酷暑?……
我成为现在的我,原来始终在窥视那个夏夜父亲黯然的背影。我听见自己说:为您,千千万万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