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在下雪。

雪是这么古典的事物，所以下雪的时候，更适合聊天、饮酒、读线装书、恋爱、写诗、打麻将和安静的分手，听声音放到咪咪小的歌，听外面孩子在雪地上奔跑摔跤的声音，不宜看综艺、刷微信、谈生意、吵架、打架子鼓，不宜做爱，不宜回忆你自懂事以来在你生命中吹过的风雪。

这一场国产的大雪，覆盖了多半国土，也覆盖了半部文学史。

所以，趁着雪没全化，趁着寒意聋人，趁着炉还暖手，茶可温喉，一起读首诗吧。

一

乱翻书，从先看到的说起，是白居易的【问刘十九】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通篇都是白话，写在一千多年前的诗，今天的人读起来毫无阻碍，意境和况味没有减损分毫，这是汉语独一份的光荣。

不过白话是白话，诗人有诗人的小机心，五言绝句一共二十个字，这里花了十个字讲了一件事：温了酒。

有酒有炉子，然而酒新火小，

当然，好诗是绝对不会这么讲话的，讲酒尚温的是关羽，出去杀了个人，回来喝口热酒，红的是血，绿的是袍子，哪里有半分诗意。

余下十个字，讲了第二件事：留客。

绿蚁红泥，酒新火小，但不管怎么说，酒是温上了，看天色，少不了一场大雪，要么，留下，喝几盎再走？

那份细碎温暖的关心，那点文人的雍容揖让，全在这二十字里面了。

二

读完这首，真是有点不过瘾，绝句好则好矣，就是太短，来回咂摸之后，还是若有憾焉。

客人没走，那留下来说点啥子呢？能不能把他们的谈话也写首诗啊，也白话点，一看就懂，谈的事情，最好也是冬天的事啊。

我几乎是直接就想到了王维的【杂事三首。其二】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

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

还是白话，唐诗中的五言绝句，真是汉语的典范，全然不事雕琢，却又有不尽的风流蕴籍。

就当这是连续剧了啊，来，把酒满上，把剧情续上。

客人端着酒杯，心想：成，我有酒，你有天聊吗？

白居易有没有我不知道，但王维有啊，王维说：

小王吧，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我就这么叫你了啊，小王啊，我离开家乡十多年了，你刚从老家来，打听点老家的事啊？

（写这首诗时，王维客居孟津十余年了）

客人一听，哎呀，离开家乡十多年了，这该多想家啊，这问题该多沉重啊，会不会问他家的田是不是被白家占了？会不会问他叔叔的邻居家的连襟的二姨还在不在世啊？

不对，他会不会问村头王家的小芳，那个辫子粗又长的小芳，现在嫁人了没有？

于是客人很郑重，暗暗下了决心后重重的点头：你尽管问，只要我知道，没有不说的。

王维：你来的时候，我家老宅窗户前面那树梅花，开了不？

客人：……

王维：……

客人：…………

王维：……

客人：………………

王维：……

其实一笔写不出三个王字，在王维之前，还有个叫王建的，也写过一首类似的诗：

在京思故园见乡人问

旅泊多年岁，老去不知回。

忽逢门前客，道发故乡来。

敛眉俱握手，破涕共衔杯。

殷勤访朋旧，屈曲问童孩。

衰宗多弟侄，若个赏池台。

旧园今在否，新树也应栽。

柳行疏密布，茅斋宽窄裁。

经移何处竹，别种几株梅。

渠当无绝水，石计总生苔。

院果谁先熟，林花那后开。

羁心只欲问，为报不须猜。

行当驱下泽，去剪故园莱。

其实这诗写的也不是太差，但和王维的一比，高下之别，就不用多说了吧。

所以说太细致的人写不出顶级的好诗，烟火气太重。

诗讲究不说尽，司空图诗品说是不着一字，严羽《沧浪诗话》说是羚羊挂角。

三

再续一首吧，来劲了我。好诗跟电视剧也差不多，读起来真的刹车不住啊。

王维问了，客人小王是同乡，也是后辈，那不能不答啊。

小王，名安石，字介甫，大家都是混大师圈的，小王也不怵，立刻回了一首五绝【梅花】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

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你们家我不好进去，站在远处看了看，在不在窗户前不知道，反正墙角有几枝是开了，对对，白梅花，啊，当然不是雪啊，因为有香味嘛。

王安石政治家的名头比诗人的名气大，但其实他是一个杰出的诗人，不光是神宗一朝，放在整个有宋一代，放在整个汉语文学史上，他也是绝对的大家。

和唐诗比，宋诗偏理，但王安石的诗讲理都讲得如此清新，大具唐绝句的风味。

这诗首同样是白话，一看就懂，

王维很满意，白居易很满意，王安石很满意，汉语很满意。

冬夜拥炉，读诗如饮酒，上头了的我，也很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