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霜降,是二十四节气中的第十八个。
霜降之后,秋,又将离我们渐行渐远。
霜降之后,冬,又将离我们践行渐近。
城里的人是经常不知季节变换的。身陷这钢筋水泥的高楼丛林,在每天逼窄固定循环的轨迹中,看不到秋叶在风中的飘舞,听不见候鸟飞逝的振翮,只是在西风日渐凄凉,衣服逐渐增厚之后才突然感到,夏已去了,秋又来了。而对于秋是如何来,又怎么去,却全然没有清晰的感知,只是在回眸一望时才看见,一年,又匆匆地快走到尽头了。
春是自然展开的画卷,而秋,是天地写下的诗行,画大都用眼去观,诗却须用心来读。要深刻地感受和体验秋的韵味,必须要冲出城市的樊笼,去到乡野,贴近自然,才能真正读到秋色的变幻和秋声的韵律。我也是被禁锢于城市与办公室中的囚徒,在无望中徒羡自由飞行的小鸟,幸而屋后有一小园,把这秋的诗句刻划在一草一木之上,让我在凝眸静思中,一行行地阅览秋色,管中窥豹地读到了秋来秋往的片断。
满而盈,盛而衰,这是自然的规律,也是社会的宿命。秋天是一个收获的季节,也是一个凋零的季节,更是一个感怀伤情的季节,在“读秋”的时侯,因为心境不同,年龄不同,际遇不同,心中会也滋生出不同的体验与感悟。
鲁迅在《秋夜》中写道:“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颗枣树,一颗是枣树,另一棵也还是枣树”,这如果是中学生写的作文,老师一定要批评是语句重复,用词堆砌。但鲁迅是文豪,是旗手,因而这描写也变成了奇峰突兀,赫然而立,鲜明突出,是佳句了。可见,人一旦伟大了没什么可以不伟大。
这是我在看到小园中的两颗枣树时而联想到了鲁迅的《秋夜》。这两颗枣树,栽在上山的石阶旁,里面一棵是枣树,外面一颗也还是枣树,是三年前种下的,买来时就已是大树,到今年已是第三年的挂果,而今年结实尤多。每到秋风渐起,天气转凉,树上的枣子就由青而黄,由饱满而枯瘪,直至一颗颗掉落地上,在树的周围星星点点地散落,树上的叶片也渐次发黄,随风落下,留下那带刺的枝干在凉风中瑟瑟发抖,这时,秋,也就由浅入深啦。
因为小园中的树种不似森林中那么丰富,有一些红,有一些白,还有金黄和深绿掺杂着,层次会显得十分丰富,因此才有昆明西山那幅“春水船如天上坐,秋山人在画中行”写情摹景的佳联。这小园中的树,除去几株茶花、桂花和冬青,基本上都是落叶乔木,叶落的次第从海棠开始,接着是樱花、桃李、梧桐、枣树、杨树,每一阵风吹来,都会席卷掉一些枯叶,到了木屋顶上那巨大的楸树被秋风染得金黄,在那凝霜的夜晚,在紧密的凉风中摇落满身的盔甲时,这园中已是落叶遍地,荒芜一片了。
记得读书时,爱去花溪公园的黄金大道读书,泥石铺就的道路两旁耸立着参天的法国梧桐,树的冠盖相拥相连,金色的阳光从叶缝间洒落到金色的地上,斑斑驳驳,光影闪烁,每到秋深,落地遍地,无人清扫,在地上铺成厚厚的一层叶毯,躺在其中,秋的滋味溢流散布,走在其上,双脚就像在秋的云端遄行。可后来再去,了无当年的情致,树下的土路被石板铺得平平整整,飞落的桐叶每日都被清扫干净,秋天的韵味,也随之而被扫除殆尽了。
于是,对于园中的落叶,我在秋季从不清扫,任其飘零,任其铺陈,任其狼藉,直到各色各样的叶儿把地面覆盖,让秋天的色彩浸透园中小径,悄然履行其上,细心聆听落叶在脚下沙沙絮语,感受着秋天让人痴醉的韵律。
待到树叶落净之后,只剩下秃树在风中兀立,没有了往日的绿荫与丰盈,就像一个孤苦的老妇,蜷缩着,打量着自己自己憔悴的身体。而那些在夏日清晨与黄昏吟唱着各种曲调的鸟儿也不知飞去什么地方,再没有叽叽喳喳的鸣叫,蝉声日渐稀落消隐,蟋蟀不再演奏单调的弦音,连风,也毫无遮拦地穿过树梢,不留下一点声响,一切往昔的喧闹都突然消失。此时,这秋天的小园不仅荒芜一片,而且是寂静一片了,空旷而寥廓的小园仿佛进入到沉沉的梦中,睡得那么深,那么久,如同死去一般,连一点鼾声都没有。
没有了青枝绿叶的遮掩,秋的天空显得更加高渺,更加湛蓝,没一丝白云游移,太阳艳艳地照着,但已无夏天的燥热,而是让人陪感秋阳的温暖。到了晚上,会感到秋天的一大好处是蚊虫已经销匿,完全可以不受侵扰地坐在寂静的秋夜,在月色如水时沐浴幽雅的清辉,享受着独处静思的孤独与宁谧。而每到旧历月末,残月迟迟未升,秋夜的空气清新爽朗,仰首望去,但见天上星光灿烂,壮阔无比,夜的深重更凸显出秋夜星空的沉静与深邃。
那每一颗星星的微光,都是多少万年以前发出的,面对这秋夜浩瀚无际的星空,人会感悟自己的生命是那样的短暂和渺小,甚至连沧海一粟都算不上,甚至连渺然一瞬也算不上,可我们这有涯的生命,有着多少的时间与精力,并不是在自然的恢弘与深远中去感受和觉悟,而是去纠缠于名利的纷争,深陷于俗世的红尘,不断地辜负这仅有一次的生命的质量和意义,直到道路的尽头,才抛下这一切的累赘,进入永恒的虚无。
不过这念头,也只是一瞬。当脖子仰得酸痛,低下头来注视这脚下的土地时,星空,又只是在头顶遥远的地方了。这脚下的土地,虽然在夜色中模糊凄迷,但它是坚硬的,现实的,离开了立身的土地,人哪会有仰望星空的基础。理想与现实的差距,有时常常就在一转念和咫尺之间。
今天的清晨并无寒霜凝露,风还还挟着些微的暧意,天空也有阳光穿透云层的缝隙散漫地投下,让人有不识春秋的恍惚。但是,霜降的来临在向世界宣示,秋高气爽的日子将会如归雁一般远去,无垠的蓝天又会被浓密的乌云遮蔽,在灰暗的天底下,深秋的雨滴会在寒冷的风中飘洒下来,秋雨全不似夏日的雨——爆烈、急骤,伴随着电闪雷鸣一阵狂飙,它是细细的,密密的,洒落在开始泛黄的叶上,缀成一串串晶莹的珍珠,轻轻向下滴落,滴落在经历了一个夏天暴晒而龟裂的土地上,把那大地的伤痕轻轻地愈合。被滋润的土地似乎又重新焕发出生机,连那草丛中不知名的小花也竞相开放起来,它们是趁着这最后的阳光和雨露,把生命最后的艳丽绽放,尽快地留下种子,因为它知道,万物凋亡的冬天就要来临,它那柔弱的身躯无力抵御寒冬的凛冽,只有在生命的未日嫣然一笑,然后枯萎,倒伏,陷入泥淖,却把对于未来的希望,埋进它葬身的土壤里。
人生也有四季,当我们从母腹呱呱坠地,茫然的打量这未知的世界,一切都是那么新奇,青春盲目的激情,对于未来不切实际的期冀,无所谓畏惧的快步前行,人生的色彩似乎艳丽无比,那是春天的憧憬;到了成家就业,挣扎于现实的囚徒困境,为着物质的目标而低头俯首,为着家庭的责任抛却理想,那是夏日的炎凉;到了两鬓飞霜,沟壑爬满额头,人生已步入固定的轨迹,性格的楞角已被现实磨净,不再把酒论英雄,而是品茗说养生,这就是步入了人生的秋景。
自然的四季,年年都会轮回,可人的生命,只有一个四季,从来不会有返老还童的奇迹。既然生命只是一条直线,既然一切都无法挽回,当我们走过春,路过夏,进入秋,步向冬,生命的阅历使我们已坦然释怀,接受命运给我们指定的路径。回首来路,没有捶胸顿足的懊恼;活在当下,不再违心地取悦他人,凝视前方,不再空怀抱效的激情,这,就是秋天带给我们燥热之后的冷静。
读秋,使我们看到在这个永远变化的世界里,一切都会消逝,一切都将来临,不要用人生的荒凉去蒙蔽自然的秋景,只当和稼轩一般,把那“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矫情,转化为“却道天凉好个秋”的沉静。
读秋,别只读到字里行间的凄然,更应读出那凋零飘散背后的意蕴,聆听出落叶旋舞时的伴奏,不只是一曲曲哀悼死亡的歌咏,更是一首首呼唤新生的旋律,落叶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在今天在落叶掩盖的荒野,将会有芳菲绿满大野。
读秋,别只听见西风在耳畔嘶鸣,更要听出这是收获成熟的号角,自然与人生的霜降已经来临,两鬓的发际早已染霜,每一天的光阴都会是一阵秋风,让我们生命的落叶飘摇在走过的路上,别去怜惜俯拾那凋零的岁月,而是要去收割采撷,秋收冬藏,在漫长的冬日里度过阴郁的时光。
霜降已至,立冬接踵。在今日暖阳的背后,寒风正紧密地聚集,冬天又将骤然降临,会有飞雪,会有冰冻,会有刺骨的风,将我们吹得日益老态龙钟。明天,自然与生命的冬天也将不可抗拒地到来,对于四季的景色,都要心存感恩地接受,不要伤春,切莫悲秋,更勿畏冬,而是欣悦地赏读四季的每一段时光。对于未来的冬日,踏雪,赏梅何尝不是一般情致,茗茶,沽酒何尝不是人生欢悦。不为物悲,不以己喜方是人生大境界,就如欧阳修在《秋声赋》所叹:“奈何以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念谁为之戕贼,亦何恨乎秋声”。
悲秋渺如云烟去,
残叶落尽留风骨。
伤春曾经少年时,
天寒围炉夜读书。
这,就是我在霜降之日“读秋”所得之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