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天宫仍在一派喜色中,我一直不大明白,为什么原本属于两个人的庆典,需要那么多的人来一同祝贺分享。持续不断的宴饮到今天已进行了二十余日,每日歌舞喧天,这也不过才过半而已。
可到底是事不关己,我便也就难得清闲自在一日,在九重天唯一还算清净的一十三天煮茶读经。
午后天气晴好,重霖劝我出去坐坐,热络的将软榻挪到了芬陀利池旁的树荫下,池中鱼在这片福荫润泽下悠闲慵懒的游动着,这样的日子很好,日日如此,除了被捉了去做糖醋鱼的那时候。
起初我握着佛经在池边树荫下阅读校注,耐不过午后有些困倦,渐渐佛经放下在一旁,我撑着头闭目小憩。
我是被一阵喧闹声吵醒的,声音听着有些熟悉,但是离得远,且一片睡意朦胧中,也分不出究竟是谁的,我皱皱眉懒得张开眼睛,只听是两个人在说话,由远及近;于是他们说着,我闭目听着。
女君留步。先是个男子声音。
神君见谅,本君今日确实还有事,改日再同神君说话。这是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听起来生冷些,却还悦耳。
女君当日救命之恩,玄冥一直无以为报;女君且信在下一句,在下是真心的。
听到这我张开了眼,也算是听明白了,这是谁,说的又是些什么;原来凤九竟对那个北海的水神有恩,这倒在我意料之外。
紧接着,我听见凤九公式化的解释说:神君太客气了,当日也算不得救命恩情,无非见神君历劫归来,又在我东荒地界,岂有不搭把手的道理。
不,女君……
于是这恩情分辨的说辞,便你来我去不见停歇。争执了好一刻,有第三个声音响起,却是我坐下的仙官重霖:
小殿下来了,里边请吧,帝君这会正殿中等着殿下呢!
简直就是睁眼说瞎话,明明先前是他劝我说天气好,让我到外头坐坐的,他当然知道我此刻不在殿中;况且我让凤九今日来太晨宫一事我并未告知过他们谁;就此推断,他这是在拿我当幌子,借以让小狐狸脱身呢。
凤九在太晨宫几百年,虽说干了些粗使的活计,受了些闲气;但人缘颇佳,让她结交了这一众朋友,这些人愿为她出头,替她解围。也是她那宽和又仗义的性子,让人愿意亲近。
重霖这话还是管用的,只不过那水神离去前,郑重道:
女君之心,在下自认是看得清的,只是女君是否想过,有一天退一步,放下得不到的,看一看眼前的,在下愿意等。
凤九应该是已经转身准备离开,听了这话又转了回去,开口话里已藏了冰封:
玄冥神君与本君不过数面之缘,便能看懂人心了吗?她轻笑:神君未免过于自信了些;殊不知自古人心扭转变化,是最难参透的。
说完她应该是径自离开了,而那个水神没有再开口。
我却好像还沉浸在她的话里,人心是最难参透的;是吗?也许是吧,对陌生人而言;还有一些人,是根本不必猜的。
我兀自抚去外袍上散落的落英,起身缓缓走回书殿。正巧在殿门口遇到叙旧的凤九和重霖。
两个人都向我行礼,重霖见我更是一惊:帝君,您醒啦?
我垂目看着这个号称太晨宫解语花的清秀仙官,他在我身边侍奉有几万年了吧,为人灵秀,善解人意,细想起来他好像还真当得起解语花这个名号。
我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并不想将我不经意听了半晌墙角这事宣之于口,随后我挥手免了凤九的礼。
殿内。
重霖奉了茶,很是识趣的退了下去,白檀香缭绕中,依旧是我斜卧在软榻上,她站在我跟前。
一盏茶过后,我抬眉看她,忍不住问了一句:
你曾救过那个水神?
凤九略惊诧的抬头望着我:帝君是如何知道的?
那日他殿上求娶后,听连宋说的。我淡淡编着瞎话,并不肯告诉他是我才听来的。
她悠悠的女声响起,听不出什么情绪:当日他历劫,被天雷所伤不支,正巧昏倒在我东荒地界,我便请了折颜来医治他,给了他一处养伤之所,仅此而已。
无奈的笑笑,凤九,你看,又是救命之恩。只不过这一次你是施恩的人,被报恩者追逐着;多少像你当你追逐着我一样。只可惜这水神太直接不够婉转,连个报恩的幌子都没有打;只可惜,他来晚了一步,让你在被我救下之后,又才救了他。
见我没说话,凤九试探着问:帝君......
我温声道:没什么,想起来随意问你一句罢了。对了,你那把桃铸剑,简单了些;本君为你选了一把剑,去看看合不合你的心意,就在案上。若是喜欢,便当做是本君送给徒儿的见面礼吧。
她展露美好的笑颜,她的笑一向都那么感染人。
画影剑,是我自上古时代便有的藏剑之一,我并没有使用过,便也没有开封。此剑剑身轻盈细长,更适合女子使用;剑刃锋利,是打斗中的利器;且此剑极有灵性,一旦认主,便忠诚不二,且会在经年累月中与剑主人融合化一,别具一格。
我看着她在台案边小心翼翼地打开剑匣,发出一声赞叹,像个得到了糖果的孩童。
我问她:可还喜欢吗?
她转过身来,郑重的点头,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别高兴得太早。我告诉她:此剑名为画影,是上古时便有的兵器,能使得了她的人,必先得她认主,否则是无法驾驭的。
她的脸垮下来:啊,上古神器啊,我的修为这样浅,那她肯定不肯认我。
还算有自知之明,我幽幽看着她,还是忍不住扬起嘴角:已经炼造过了,她会认你的。
多谢帝君!是她清脆的道谢声,随即画影剑被握在她的手中,被她爱惜的比划着。
我起身走到她身后,正巧她转过身来,手里还提着画影剑,剑峰几乎挨到了我的袖袍上,剑气阴柔却凛冽;她即刻收势,退去一步,又急急上前一步:凤九鲁莽了,没伤着帝君吧?
我轻抚袖袍:没事。
她的清淡气息萦绕在我周围,她的一点紧张落入我的眼底,竟叫我有些失神。
假装无事,我淡淡问她:从前你与土地偷换的那对佛铃呢?
我记得那铃铛和断箭头从前总是系在她的脚腕上,再见她,佛铃声依旧,却再不见那对物件,应是被她藏在了哪里。
她有些踌躇,最终还是从怀中掏出一只小巧的玻璃盒,从盒中取出一对铃铛和箭头。
一时间两个人都沉默,这两件东西,从一开始就只有那对佛铃,就像是我和她之间的一个信物;我曾习惯听见那铃声,知道她就在左右;后来下凡历劫,又多出一截断箭,性命攸关前,她以血肉之躯挡在我的身前;所有这些,我都没有忘怀。
我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帮她把这挂串,系在了画影剑的剑穗上。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还带着她的一点温度,像是在诉说着沉寂的往事。
我又看见笑容扬起在她的嘴角,清淡的,开怀的,懂得的。
她的眼睛沾满笑意,清澈无暇,让人不由自主的想要也对她微笑。
殿里的白檀香,与她的一缕馨香成趣,那是迷惑心扉的味道,刻骨铭心。
我总是很轻易的沉浸在她的笑颜里,有那么一刻,我几乎就要冲破理智的壁垒,捧起她的脸颊,离她近一点,把她看得清楚;所有的温情慰藉,都不及暖玉在怀的实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