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知道我的担忧,电话里她跟我笑笑说,傻孩子,路在嘴边,不知道就多问问,哪有那么多坏人,要是娘走丢了,你也别找了,娘这身子骨会拖累你们。
有人说明星美,也有人说别人媳妇儿美,可我说我娘最美。
我娘一辈子都没过过什么好日子,在家不受宠,嫁给我爹又遇上不讲理的婆婆,我爹分家啥也没分到,跟我娘种地,做点副业,总算盖了新房。把我和妹妹都供上了大学,眼看着日子该好过了,爹在这个时候突然去世了,对我们而言造成了沉重的打击。爹去世,很长一段时间,娘都很消沉,身体本身不好,又赶上更年期,雪上加霜。很多人并不理解什么是更年期,危害有多大,很多人只知道更年期的女人脾气不好,容易烦躁,其实他们不知道问题严重的会导致抑郁症,甚至是自杀,本来已经失去了爹,我们实在没法儿失去娘。那段时间把我和妹妹吓坏了,记得那段时间,娘一米六的个子,体重从一百斤掉到了七十斤,用瘦骨嶙峋来形容丝毫不夸张,我们惊骇不已,我和妹妹轮流带着妈跑遍了各大医院,检查来检查去也没有检查出什么大毛病,最严重的时候油盐都沾不得,只能喝稀饭。如今想想,唯一能说得上判断准确的是一个协和的专家,只有他说出了问题所在,娘不是身体问题,娘的问题是心理问题。我和妹妹一直忽视了这个,一直忙于检查,并不明白心理问题能造成这么大的这么严重的后果,娘没有让我们失望,她看到了我们的焦虑,努力又努力,终究克服了这一关,如今体重恢复了,身体也好了,在我心里虽然她不再高大,很少能指导我们了,青春不再,可在我们心里她是最美的。
娘在家排行老五,上面有三个姐姐一个哥哥,比她小的还有个弟弟,外公是个重男轻女的人,娘只读到了一年级上学期,就让她辍学在家,放牛,照顾年幼的小舅。那是她的任务就是每天把牛喂饱,带着舅舅去捡路边的猪粪,然后送到大队算工分,过一段时间还要挑着家里的鸡蛋去十几里外卖,小小的年纪,并不健壮的身板就在那时候被压出了腰肌劳损,如今都干不了什么重活儿。每到变天的时候就疼的不行,我常常问娘,她恨不恨外公,娘就会笑笑说,那个年代,家里姊妹都能吃饱穿暖,活下来就不错了,你外公拉扯这一大家子,不容易。其实其他几个姨妈舅舅就幸福很多,书读得多,没怎么干重活儿,用祖外婆的说法就是,娘懂事的早,太傻,不知道心疼自己,又自尊心强听不得别人的重话。
娘性子里一直都有这一股子坚韧和不服输,她没文化,字认得不多,大部分字基本靠猜,但适应能力很强。那时候,爹刚过世,我不放心她一个人在老家,要把她接到北京来,因为在农村,一个独身的女人是很难生存的,一开始或许会有同情和怜悯,可时间久了就是闲言碎语和冷眼旁观,即便是亲戚扶持,也是靠不住的。其实那时候我自己都没有工作,租住在地下室里,我本想让娘待着,我出去上班,其实她知道我没有那个实力在逞强,于是让舅舅给她找个活儿,在厂子里打扫卫生。可是从老家来也是个问题,她一辈子没出过我们县城,火车都没坐过,还晕车,那个时候也没有人能回去接她。娘知道我的担忧,电话里她跟我笑笑说,傻孩子,路在嘴边,不知道就多问问,哪有那么多坏人,要是娘走丢了,你也别找了,娘这身子骨会拖累你们。
我当时暴跳如雷,第一次吼了娘,娘也没生气,笑笑说,你放心娘怎么也要等你们兄妹成了家才能放手,否则哪有脸见你爹,娘一个人能行。我半信半疑,给娘买了票,让村里伯伯送娘去火车站,我提前半天到了北京西站去等,根本坐不住,盯着出站口,期待那个身材瘦小的女人赶紧出现。其实我能感觉到她的恐慌和紧张,她电话里从容都是装出来的,她那并不标准的普通话并没有几个人听得懂,又不识字,也没有那么多的好心人愿意给她指路,眼看着时间快到了娘只得拉着一个学生模样的孩子问到了她的列车该怎么走。偌大的火车站对她而言就是一个迷宫般的存在,来来往往的陌生人让她紧张地手心出汗,攥着车票,生怕走错,她紧张地后背都要湿透了,可总算是上了火车,近二十个小时的火车,她没合过眼。
焦虑地等待让我口干舌燥,无端的心生怨念,我们为什么要经历这些,不公平真的。当我还在钻牛角尖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了,我觉得那一刻娘是最美的,她没有让我失望,她顺利出现在了出站口。可娘看到我的那一刻也近乎虚脱了,彼此心中紧绷的弦都放松了,娘像个孩子看到了大人一样,像是漂流海上的人找到了陆地,彻底放松了,那一刻我才发现娘老了,我应该长大了。可考验才刚刚开始,舅舅给妈找的活儿跟他不在一起,这让我很不放心,她一辈子围着家里的一亩三分地忙碌收成,没出过远门,连普通话都不会说,来了怎么沟通呢。外面的人情世故要比老家复杂,娘能应付吗?我心里总是忐忑不安,可事实证明我低估了娘,她很快就适应了那里的节奏,她知道自己不会说普通话,所以干活儿格外卖力,别人在那儿聊天,她忙完活儿就在旁边听,旁边学,也不说话打扰别人,只是微微地笑,像外婆,笑的时候没有声音,很温和。只过了两个来月,她已经能跟别人正常地交流,跟厂里的人也都熟悉了,别人也很乐于帮助她,她也交到了一些朋友。
如今娘已经离开那里好几年了,也顺利度过了更年期,身体比以前还好,我给她盘下了一家小店让她经营,如今经营地有声有色。她还是不识字,也不怎么会算数,但她的朴实迎来了别人的善意,虽然是微信支付宝付款,但没少过钱,每次去看娘,远远望去,那忙碌的身影我觉得是最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