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沿环岛路，从厦门大学，过曾厝垵，不久之后，就到了黄厝。黄厝社区里，遍布着大大小小的民居、旅舍、餐馆、饰品店、特产店等。当你沿着黄厝中路，走到了阿财超市后，左拐，往巷子里走三十米，就到了海边漫步客栈。
阿文和芳芳就住在这个客栈里。如你所能猜到的，他们是一对情侣。阿文是一个自由作家，即将满三十岁了。阿文是他的笔名，取“阿”字，有向阿城、阿来、阿乙等作家致敬的意思。芳芳本名叫刘雅芳，朋友们却都习惯叫她芳芳，她也觉得亲切。
去年在北京，两人经过一段疯狂迷恋彼此的时光后，阿文恢复了看书写作，芳芳也开始复习考研，两个人都窝在房间，久了，日子过得混沌不堪，阿文就常说想找一个地方安安静静地写作，芳芳因此建议了厦门。她对那座城市熟悉。大学四年，她在那里度过。她的第一次恋爱也是在那里。她那时候的男朋友，一个名叫李博东的男孩，依旧留在那里，她也是知道的。但当她说出厦门时，她的脑海里把那些回忆都抹去了。她仅仅是觉得厦门适合写作，阿文应该会喜欢上厦门的。
2014年春节过后不久，两人一起来到了厦门。在来的路上，他们就打定了主意要住在海边。找房子的第二天，来到了黄厝，找到了海边漫步客栈，就决定了。
找好房子的那个下午，阿文和芳芳一起沿着海滩走着。海浪猛烈，水波温柔。芳芳脱了鞋子，走进海水边沿，任海浪打湿了她的小腿。在海滩走累了之后，她又拉着阿文躺在海岸的草地上，太阳下蓝色的天空盖住了他们的眼睛。从这种蓝色里，阳光洒下来，一直随着夜晚将近才慢慢暗下去。到了晚上，两人回到客栈，收拾完东西之后，耐心地做了一次爱。做完爱，阿文累了，不久就睡着了。芳芳醒着，她盯着天花板看。天花板和墙一样，被客栈老板刷成了大海的颜色，上面画着的鱼儿似正在游来游去。芳芳闭上了眼睛，她感觉到自己是住在海里的，是大海的女儿，她猛然觉得这份正摇摇欲坠的爱情会在厦门获得拯救。
2
阿文过得不好，芳芳是知道的。阿文大学毕业已经七年了，一心想要靠着文学出人头地。在这七年中，他看了无数的书，无数的电影。他写完了两本长篇小说，三个中篇小说，一本诗集。可是他还一本书都没能出版。
毕业之后，阿文在北京待的时间最长。即使在北京的名利场长期熏染了之后，他依旧想写出一些真正好的文学。他认识了一些出版社的编辑，平日里开心地玩乐，可是说到出书，都说因为考虑到市场而对他摇了摇头。如今，他的朋友们都慢慢稳定或是成功了。他的父母也老了。他甚至害怕去给父母打电话。他想着应该做一些改变了。芳芳带着他来到了厦门。可是芳芳能感觉到他的焦虑如影随形。
芳芳想要用各种方式去安慰阿文。她把自己所画的那些充满灵气的小画拿给他看。她为他讲述那些她所知道的伟大作家所历经过的失败和苦难。但这些阿文自己也知道的故事，对他已经几乎完全失去了治疗作用。
阿文每天晚上都去海边。夜里海边没有路灯，黑漆漆的沙滩上，看不到人影。他就一个人在海边来来回回地走。一个人对着大海吼叫，或者是大声唱歌。时常是下雨的，他也不打伞。他吼到嗓子嘶哑，然后回到客栈。芳芳悄悄跟在他身后，心里像有一根绳扯来扯去。
后来，阿文终于打开了电脑，说要把那些写作计划都一一付诸实践。可是他就那样对着电脑，直到深夜袭来。他一直发呆，一个夜晚接着一个夜晚。他发现自己恶心起来了。他看着电脑上自己打出来的那几个字，想要吐出来。他差点呕吐。他爱着文学呀，他怎能不爱呢？文学是他的命。可是事到如今，他才发现他对文学怀有一种恶心的爱。
“去他妈的文学！”他骂了这样一句，然后把电脑关了，连着睡了好几天。
在怜惜阿文的同时，芳芳也觉得自己太过备受冷落了。当她还是一个大二的学生时，李博东一直追求她，每天都给她打电话，每晚都为她打好热水放在宿舍楼下，每次见面都买各种礼物，做了男孩子能想到和能做到的一切。虽然最开始她并没有动心，但还是因为日子久了而被感动，成了李博东的女朋友，和李博东一起躺在了床上。但之后芳芳才发现，两个人并没有太多的共同语言。李博东是一个勤奋努力的好好学生，在一种世俗道路上安稳地走着，连情欲都带着收敛。而她自己总觉得年轻的生命应该更富有野性，要冒点险才好。和李博东在一起一年多之后，两人分手了。但如今芳芳再回忆起来，更深地感觉到的却是李博东带给自己的无微不至的关心，以及那种捧在手心的珍重。这些，她在阿文这里都得不到。
有一天芳芳忍不住问阿文：“我们这到底算是什么？”
“什么？什么算什么？”
“你爱我吗？”
“你们女人就只会问这种傻问题吗？”阿文瞪着她。
芳芳一下慌了。认识阿文这么久了，他几乎没有见过阿文这么生气的样子。她想着自己一定令阿文厌烦了。
“我感觉你一点都不爱我了。”隔了一会儿，她还是说出了这句憋在了心里很久的话。
“那又怎样？有什么意义？这一切有什么意义？都是毫无意义的事。”
“你真是一个混蛋啊。”
“是啊，我本来就是一个混蛋。”
“可是我们曾经那么快乐！我们真的回不去了吗？”
3
半年多以前，也就是2013年秋天时，情况不是这样的。那时，芳芳从厦门坐飞机到了北京。阿文在北京国际机场接她。那是两人初次见面。虽然有着之前网络上的聊天，但芳芳还是为自己这种奔赴的勇气感到吃惊。她读到了阿文的文字，不能自抑地沉迷于阿文构建的烂漫世界里。她觉得她一直等待的冒险来了，她要紧紧抓住。
阿文在出口看到了她，皱了一下眉，微笑，向她走过去。
“是你吧？”阿文问。
“嗯，是我。”
“累吗？”
“噢，不累。”
芳芳答完后，阿文帮她拉起了行李箱。她默默地跟在他瘦削的身体背后。
出租车从机场，穿越着大半个北京城。那是芳芳第一次来北京。阿文给她讲述着北京的历史，以及那些路过的建筑的名称。中途，阿文去拉她的手，她缩了一下，也就十指相扣了。她手心里有汗。
出租车停在靠近石景山区的一个破落的小区。阿文带着芳芳走过那些窄巷子。她心中的北京是大都市，应该处处是历史，处处是高楼大厦。出租车走过的地方是那样，然而此处却像是到了自己所成长的那个西南边陲的小县城。巷子走完，爬上一栋破楼，阿文打开门，是一个小小的房间。不到十平米，摆满了各种杂物和书籍。芳芳这时才明白所谓北漂的艰辛是怎么回事。
阿文把东西整理了一下，以使两人能活动得开。夜已经深了，芳芳也就不再整理行李。她去那一层的公共卫生间里洗了一个澡。她细致地洗着自己。她觉得自己就像一棵白萝卜。而那个要吃这棵萝卜的人，就在那个小小房间里等着。
当阿文进入芳芳身体时，芳芳忍不住地流了几滴眼泪。阿文从此成了她的第二个男人。阿文发现了，就停止了动，用舌头替芳芳吻去了泪。那时，芳芳忘记了第一个带给她伤痛和美好的男人李博东。她觉得，有一种新的美好的爱从她的身体深处慢慢扩展到了心里，一起融合着，她无比快乐地闭上了眼睛，轻声叫了出来。
做完爱后，芳芳才发现月光已经悄悄爬进了小房间。真是的，要做爱时也忘了拉上窗帘，被别人看到可怎么好！但此刻累了，也不愿去拉了。况且，月光那么美！月影照在堆积的书上，像是白色的梯田。月光在墙角，在掉了一半的被子上，在斜躺着抽烟的阿文身上，都留下了褶皱的影。芳芳觉得，月光那么美，是可以为爱情作证的。
“嗳，要听我给你弹吉他唱歌吗？”阿文抽完了烟，问芳芳。
“这么晚了。”答完，芳芳就后悔了。
阿文却也没管，就爬起来，套了个外套，从屋角的一个黑布袋里，拿出了一把吉他。他坐在床头，对着芳芳笑了笑，又调了调琴，调准后，就弹起了歌。
阿文边弹边看着芳芳。看了一会儿之后，又专心去弹吉他了。阿文声音轻细，唱歌也有些像在诉说。
“真是一个温柔而迷人的人呐。”芳芳内心里想。
弹完了歌，两人说了会儿话，抱着睡觉。芳芳才觉得一切真像是一场梦。而且，这个进入她身体的男人，在之前所拥有过的女人一定不在少数，她能感觉得到。但那有什么关系呢？月光毕竟照了进来。毕竟这是北京的月光。毕竟月光为爱情做了证。
4
月光再一次那样照进两人的房间里，是阿文要离开厦门的前一晚。
两人那次吵架后不久，阿文的状态更差了，他决心要离开厦门。阿文把这个决定说给芳芳听，芳芳一下就哭了出来。她不停地问为什么，阿文只是冷漠地站在窗边，他没有再去吻她流下的泪水。那时，芳芳知道，一切都要消失了。
之前和李博东在一起时，芳芳在某些瞬间会问自己，到底爱不爱李博东呢？如果不爱，为什么又要和他在一起？这样的疑问一直持续到了他们分手都没有答案。但是她对阿文却是清晰的爱。她曾经想，他为了阿文什么都是愿意做的。但是阿文要走了。她在内心里骂自己贱，同时才真正理解，原来，爱情从来就是不公平的。
走的前一天晚上，雨停了，他们去厦门大学附近的一个小酒吧里喝酒。她酒量本来就小，又想醉，果然不一会儿就醉了，后来半夜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客栈熟悉的床上。头顶还是那片大海，画着的鱼儿们游来游去。她的身边躺着他。明天，他就要走了。她想要抓住他。
她从背后去抱他，抚摸他，他也醒了，他们做爱。
没什么不同。只是头晕晕的，有点晃，像在船上。对，又有月光。月光照进虚假的海里，鱼儿们游在月光里。月光暗暗的，只从窗帘的两侧缝隙里透进来。这是厦门的月光。多么久违的月光啊。可是月光那么熹微，像要灭了一般。
走的时候，芳芳送阿文。行李不多。阿文走到哪里都是那么点行李，放佛从一开始他就决心要离开一样。去年她离开厦门去找他，今年他送她回厦门。这一切都像是一场轮回。
卖豆浆油条的小店开了。阿文叫的滴滴打车也到了。芳芳急忙跑过去，为他买了一份豆浆油条。他在车门处等着她。她把豆浆油条递给他，他接了，坐进了车里。车开动了，转过了街角。芳芳跑回到旅馆的房间，看到月光早已经没有了，嚎啕大哭起来。她觉得这样的分别未免太不慎重了，连一个紧紧的拥抱都没有，连吻别都没有！
5
芳芳伤心了很长一阵子。她觉得自己的心被掏的空空的。她恨阿文啊，她怎么不恨呢！是他让这场冒险看起来像是自己给自己造的一个火坑。她觉得自己再也不会去爱一个作家了。那个作家曾经让她疯狂和快乐，可那个作家是抓不住的一阵风。那个作家教会了她如何执着地面对自己的理想，却也为了那种理想而伤害了别人。那个作家带走了她内心所有对狂野和冒险的渴望。
几个月之后，芳芳决心要忘掉过去，并改变那种生活。她的考研成绩不理想，于是，她开始找工作。她投了很多简历，也问了很多在厦门的朋友，最终在万达中心找到了一份早教方面的工作。
面试那天出来，她却碰到了她的前男友李博东。李博东邀请她一起去喝咖啡，楼下就是一家咖啡店。她没有拒绝。
聊天的过程中她才知道，李博东现在就在这栋楼里工作。他做了本行，成了一家律师事务所的实习律师，已经快拿到律师从业证了。他的谈吐里充满了种种商业化的语气。她觉得他成熟了，再也不是两年多之前分手的那个青涩的小男孩了。
喝完咖啡，临要离开时，李博东问她是否有了新的男朋友，她摇了摇头。李博东就告诉她说他也是单身一个人。李博东送她上公交车，她看着他留恋的眼神，那种眼神里有一种一如既往的关心和珍重。
第二天晚上，李博东打来了电话，说有空一起去海边散散步吧。她对着电话迟疑了一会儿，然后答应了。
6
2016年秋日的某一天，芳芳去逛书店时，看到了一本书，发现那本书的封面上赫然印着“作者：阿文”，对，不会错！阿文，阿，文。她忍不住把书抽了出来，抚摸着书，像是她曾经抚摸着阿文一样。
芳芳把书买了，在回去的公交车上就开始看，到了家里，一直看到窗外夜色降临。这时，她才想起李博东马上就要回来了。她连忙把书合起来，放在书架上，接着去厨房，洗菜做饭。还只刚刚把饭煮好，李博东就到家了。
“芳芳，今天我妈打电话来了，说在老家请帖都做好了，就等我十一假期了，我们就回去结婚！”李博东在客厅里说。
“噢。”芳芳答了一句。过了一会儿，客厅传来了电视的声音。李博东明明平常从来不运动，为什么每次都看中央体育频道的直播？芳芳一边切肉一边嘀咕着。
第二天，李博东去上班后，芳芳终于把书看完了。这是阿文的短篇小说集。其中有一篇叫做《月光曾为爱情作证》的小说。芳芳知道，那里面写的就是阿文和自己的故事。在那篇小说里，芳芳读到一种带着歉疚的深沉的爱。她这时才明白，阿文也并不是不爱自己。或许，她是可以原谅阿文的。如果原谅了阿文，也就原谅了过去的自己。她又想到了那些和阿文在一起的疯狂的日子。她忍不住一个人趴在床上哭了很久。
那个周末，李博东在家里无聊，看了一上午的NBA转播，睡完午觉后，跑到芳芳的书架前找起了书看。他看到了阿文的那本小说。
“这个叫做阿文的作者，怎么尽写一些情情爱爱的小说啊，按我说，人生中工作啊赚钱啊结婚养小孩啊才更重要，哪能总是活得风花雪月呢？你说是不是？”晚上睡觉前，李博东不知为何总是围绕着阿文那个名字说个不停。
“是吧。”芳芳敷衍到。
“所以我现在这么辛苦，可都是为了你，为了我们的将来！”李博东边说着边褪去了芳芳的内裤，又趴了上去，分开了她的双腿。芳芳别过头去，闭上了眼睛。她不能自抑地想起了那些月光。她睁开眼，看到房间的灯关着，窗帘也被李博东拉得紧紧的。原来并没有月光照进来。她又闭上了眼睛。她想每个女人或许都会爱过两个男人，一个有着月光，另一个没有。有月光的那一个散落了天涯，而没有月光的那一个留在了身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