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片山岗



我在的那片山岗,属于丰城的泉港,我在那里,住满了五年,人住久了一个地方,慢慢就会把这个地方当成自己的家。如果一切慵常,也许,我会长久地住下去。

那个地方,松林长绿,碧水微阑,春天有遍野的野花,鸟儿每天在天空上飞,鸡儿总是引颈高歌,牛在山岗上哞哞叫,当然,还有像饿鬼投生的猪,每天早上喂料时,它们都会叫出让这一片山岗都颤抖的嘶吼。

在终于决定要离开的时候,我开始慢慢清空一个个栏舍,母猪早就因为前几月的疫病而卖光,所剩无多的小猪边长大边卖出去,各种从家里搬来的用具也都慢慢运回家。山岗上的所剩无多的日子,每天都在懒散中度过。早上,当太阳透过不大的窗户照在床上时,我才从昨夜的梦里清醒过来,依然是琐碎而无奈的旧梦重温,这宁静而忧伤的山岗再也听不见猪的叫声,拖猪的车子很久都没岀现过,山岗上的路,杂草开始茂盛的长起来。唯有散落于各处的鸡,还成群结伙在池塘的边上,在猪栏的走道里,在原先的粪堆旁刨食着草籽虫泥。狗踱着步,很早就不负责任地闲游西逛了,再不用关心,某一个时刻,猪场突然又来了访客。松林是一而继往的绿,结阵的灰鹭迂回在这片松林与那片松林之间。从别处飞过来的野鸭又在没有波澜的山塘里游荡。

我时常站在楼上,抬头望远,在山岗之外,在田园和村庄连绵的更远处,在高楼若隐的那座城市的边缘,故乡就静默在那如黛的天空之下。

严格意义上来说,山岗也非异乡,只相距三十公里,异乡与故乡的界限并不那么明确,有时候我下午喂了猪,傍晚就驱车去赶了故乡一位友人的饭局。

我是个很恋家的人,我不像其他人,为了生活得更好,便抛妻弃子,去到远方,我是个不适合远行的人,我知道,我的目标,更知道我的归宿在哪里。

很多时候,人的执著会形成一种习惯。跑步的习惯,散步的习惯,还有那些城市的大妈们跳广场舞的习惯。我的习惯除去喝酒好像找不岀来什么。既不抽烟,也不打牌,目前为止,还不曾去嫖过娼。当然,这并不能说明,我是一个好人,也不能说明,我是一个不好色的男人。我特别对于锻练身体的运动,一直以来毫无兴趣,在我大半辈子的生活中,我最多的就是身体的运动,那个运动,不是为了锻练身体,而是去交换活着所需的衣食住行的费用,每当我看见那些清晨在路上跑步的人,总是不可理解,我以为那是一种浪费,在我根深蒂固的观念里,身体的运动,就是要产生经济效益。

后来我同故乡的某个人聊天,她是位老师,聊着聊着就好像成了朋友,有一次,夜不能寐,实在无聊,就给她发了个消息问,你在干嘛呢?她说她正在村里的马路上散着步呢。于是我很耐心地听她讲了在十几年里,她坚持散步对于保持身材的种种好处。这使我也冒出想要散步的想法,那个时候,我身上的肉明显见涨,肚皮开始又大又圆起来。体重巳经达到了170斤。

猪场前年在住的楼房前又重新修出来的一条进出的路。沿着两口塘岸之间,接上了对面山岗上的陡坡,那坡的地界,并不属于我东家的村子。但我的东家,在这片山地所属的村庄有他的姑姑和姑爷,那两位老人,忠厚老实,常结伴走去泉港街上,有时,我会在大道上与他们相遇,倘若顺路,我会停下车把他们捎上,往往,他们下车的地方,是我的东家居住的街口。据说,前些年,他们失去了唯一的儿子,现在与读书的孙子相依为命。

这世上的事很多不可理解,这样的忠厚老实的人,为什么会遭此厄运。

我东家在这一带的名望也不算小,因此,尽管不属于自己的地界,但通过各种关系,陆续地修了三条通往猪场的路。

在乡村里,真正能干出一番事业,是异常地艰辛的一件事情,各种关系错综复杂,能干成的很少。

有时候很佩服他们夫妻俩,年龄上,我比他们大了一轮,我们的第一次见面是五年前,初次见面的感觉是,男的精明,女的质朴,加上周围的环境也不错,所以,没有过多的犹疑,很快就把养在高安的猪搬了过来。

那个时候,各地以环保的名义正进行着一场轰轰烈烈的禁猪运动,各种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在我遭受两次樟树有关部门的无情的铁拳之后,也想尽快找到一块安全有保障的地方安顿下来。

清晨,楼下就传来娟娟拌牛食的声音,没扪的牛总提前过来寻食,那些玉米粉倒上去就被牛的舌头卷去一大口,:死开,死开。清晨的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腐臭味,鸟叽叽喳喳叫个不停。阳光把松林披染了一片金黄的暖意,天空水许一般的蓝。我得起床了,那些猪总是不能让人省心。每次走进猪栏,总有让人意想不到的意外。

他们两口子就是比我们还要忙碌。

当然,忙碌的还有我的外甥两公婆。

他们只比我晚来几个月,那时,山岗上还留有一大片空地,正是各地大搞环保,把养猪人驱赶得鸡飞蛋打之时,能够建猪栏的地方太稀缺,而我的东家也有着把猪场扩大的强烈欲望,所以,很自然的,我的外甥就被吸引了过来。

那一段时间倒是热闹,一下子,寂静的山岗上,人声鼎沸。

太阳天天落在那片松林后,那一片的天空,天天幻映出不一样绚丽的金黄。回巢的鸟陆续地向山岗那边的密林里集结着,叽叽喳喳的鸟语袅绕在夜色渐浓的山岗。头上,有枯黄的松针轻慢地飘落。碎石嶙峋路沟,雨水经过的痕迹还在,稀疏的,点缀在那些高大树木之下的矮生植物,它们伸展的叶片仍借着被浓密树冠遗留下来的一点仅有的阳光雨露自顾自地生长,万物都在生长,我的狗尽管它略显笨拙,但它也仍在生长,它每年在夏季褪去泛黄的毛发,把自己生长得油光滑亮,每年的春天,山下村庒的黄狗都会赶来约会,并在秋天,在既将转凉的时候,产下黑白不同的狗子。它总跑在了我的前面,上个月,我刚刚把它的仔送人,它每次在我散步时,总走在前面,在蹦跳中,它那两排日渐干瘪的乳路左右地摇摆。我想起那些狗子们,没有了妈妈的守护,它们在这纷乱的狗世能活得像它们的母亲随心所欲吗?

寂静的山林,只有我的脚步声在回响。

这样的散步,每天的傍晚都继续着,有一次,我想看一下那些成群的鸟怎样在那片密林栖息的,那个地方处在两片山岗的凹陷处,旁边有条人迹罕至的路通往山外的村庄,那条路的一段是与我们这条路平行,不远,穿过路旁的松林就到了,我沿着路边灌木的边缘,绕过荆棘,踢开乱石,小心地一步步往下走,地上满是陈腐的枝叶,天色渐渐被伸向高处的树叶所遮蔽,枯枝败叶上尽是灰白色的鸟粪,我抬头去寻找,却看不到那些栖于此处鸟的半点影子。忽一阵风吹过,树梢呼呼的摇动起来,一只黑色的鸟哇地一声钻上天空,引起一群鸟的骚动。整个山岗一时间就有一些阴森的感觉,我回头望向我的狗,此时,它正站在高处的路旁,竖起耳朵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我,我想我和我的狗都有些怕了。我曾经听我东家讲过的故事,这里,曾经有个人养过猪,在某一天,他突然遇见了一条大蛇,吓得他魂飞魄散,自此以后,那个人打消了在此开疆拓土的念头。我虽属蛇,但也怕蛇,恐惧打消了我的好奇心,赶紧退回到了路上。

我的山岗离泉港镇有四五里里远,除了去领快递,买一些菜,我几乎不去那个地方闲逛,在这里五年多的时间里,泉港街上我所认识的人也就那么几个。

印象最深的恐怕要算快递站的老板娘了,由于频繁的取快递,所以三天两头要和她见面,她是我见过的泉港街最漂亮的一个女人,我几次想加她的微信,但总不好意思开口,后来,她把这快递的业务转让了,让我许久不再目堵她的芳容。

菜市场卖的豆腐是我的最爱,三番五次之后,卖豆腐的老人家见我便会问我今天买多少,而我每次,都不会让她失望。还有一位是个卖青菜的老人,七十多,八十岁的样子,卖的菜比较清爽,开价比别人又便宜,在买过她几次菜之后,每次见我总是打招呼,她的菜不多,几种菜也就几把,这可能是我去得比较晚,她的菜巳经卖得差不多了的缘故。她的身材有些羸弱,平静的脸上带着一些羞涩,我走过不少的菜巿场,多数的卖家,久经卖场,脸上或多或少的带着一些狡妰和尖酸,而这老人给我的感觉很不同,很和善,这激发了我那无处安放的爱心,我有时会买下她仅剩的几小堆菜,尽管有些菜我并不喜欢吃。她总是要让利于我,而我,总坚持把钱给足。这老人很欢喜我的光顾,而我,心情也会由此愉悦,忘记早上起床发现母猪又压死一头仔猪的伤心事。

山岗上的日子都是静悄悄的,那个时候,另外的几个养猪人巳经搬离了猪场,一场场血雨腥风之后,他们不得不选择逃离。而我,是最后的留守者。

在日复一日的无聊中,我躺在躺椅上,竞看完了好些本一直放在床头柜上的书。

对于读书,年轻的时候,是想读而无书,三四十岁时为生计所迫无暇去读,反而是到了五十多岁,儿子娶了媳妇又想起来要读几本书。一般的书我还不太喜欢看,比如各种名著之内,在我年轻时,偶然得到过一位友人的一本萧红所著的《生死场》我被她的叙述语言所惊艳,她如诗般的语言,和她对事物细微的描写很让我着迷,几十年之后,我找到了她的另一本书叫《呼兰河传》。我曾经立志要成为一个作家,但在乡村,一个没读过几本文学书的人,舞文弄墨会被人笑活,在我二十岁左右时,我每夜奋笔,通过凭空捏造和记实描述鼓掏出来十几万的文字,一遍又一遍地寄往全国的杂志社,结果都差不多退回来了。整整五年时间,我用文字换到的稿费,也就是区区的五十六块钱,那篇小说,发表在那年的一本叫做《小说月报》的杂志上,那是一篇记实散文,写了一个挑着竹筐,缓缓从我家门前经过的,银发飘飘,有着道骨仙风般气质的老者,他卖甜酒酵子,但他巳经很久没从我家门前的柚子树下经过了,那一天,来了位推着自行车也是卖酵子的中年人,问坐在树下择菜的祖母买不买甜酒酵子的故事。通过交谈,我们得知他的父亲因为摔跤再也无法下乡了。原来那个中年人是老者的儿子。

很多年后,我仍不能忘怀那穿越了整个村巷,仿佛从遥远的星空上传过来的悠扬美妙的声音了。

"嘿,甜酒酵子"

想起往事,我的悲伤会逆流成河。

在我结婚后,不得已放弃文学梦开始到我的儿女成家立业将近四十年时间,我一直在农村这块贫穷的土地上摸爬滚打,日夜操劳,到了我快六十岁时,我收获的仍是贫穷。

也许,这就是命运。一个最普通的的农民的命运。

我是不相信命运的,我一直坚决地认为,我只要勤劳一定能致富。但我家的那位曾经去帮我算过命,说我的前世是个恶人,今生要用无数的生灵来还我前世造的孽,如果不是现世我为人厚道,那些被我抛尸的畜牲们就不会为我挡去灾祸。

后来我左思右想,几乎是相信了这样的鬼话,是啊,我曾有几次死理逃生的经历,最近的一次是一年前,我骑上东家的三轮车,在下一个长长的陡坡时,那车子没有刹车。三轮越来越快,松树翠影飞速掠过眼前,我双手紧握车把,心想,完了,完了,我的这条还不算老的命要在这里交代了,这一次,不死也要断了手脚。在即将到一个急转弯处时,我的左手无意识地松开了,车子一下就慢了下来。我骑这三轮不熟,原来我连风门也拉住了。在这次得到经验教训之后,我骑这破三轮的技术见涨,每次都能驾轻就熟地完成从猪栏门口拖死猪去抛尸点的恶心工作。后来,那三轮经不起我们三位苦逼老板的轮番折腾,竞自己把自己弄坏了。这是前些年,猪场人气旺,猪屎味最浓稠时候的事,后来,因为亏得肉痛,他们走了。

我算是最后的留守者,我其实很耐得住寂寞的,在我们猪场人多的时候,我也是不喜欢聚众聊天的,我通常不能把我能想到的很流畅地讲出来,在我说话时,我会有许多的停顿,我常常要攒一口劲,把一个词汇从口中挤出来,这个从小结巴的毛病,可能到死都治不好了。我不善与人言谈也并非因为我口吃的毛病,我总觉得,我和这些人的认知有严重的不同,比如关于疫苗。

一个养了很多年猪的人,对疫苗的了解是潜移默化的,疫苗在猪身上要频繁地接种,安全很重要。不过关的疫苗最好别接种,否则后果很严重。而人用疫苗更讲究它的安全性。现如今所有成熟的疫苗它们的研发时间都在十年以上。而在近年的这场新冠疫情中,绝大多数的人,对疫苗的知识是一无所知,太多数人的接种不是强迫而是自愿。那时候,已经是满城风雨,到处是封街堵路的情景,我村上的干部总是三番五次地摧促着问我打苗了没,我一般是直接了断地回绝。后来,打了没打的都染上了新冠。但没打过的,症状轻多了。

所幸,我的老婆孩子都没有苗。

在那个至暗时刻,我们这些不苗的顽固份子,大多数人眼中的异类,在微信群里不厌其烦地想要拯救苍生,结果,除了拯救了自己,相当的一部分人,连自己的家人也拯救不了。

山上的日子相比于村庄和城镇要自由得多,在不能返回家的那几个月里,你说过得舒心也是假的,有一次准备抄小路回家去搂一晚老婆,结果在丰城与樟树的交界处发现一堆的白无常在驻守,而且,那么宽的一条河堤路,竞被土堆了有近一米高,既便是无人值守,车辆也是无法逾越。我当时也是心中忐忑,生怕停车被这些人盘查,你是那里人,从何处来,又要到何处去,你打疫苗了吗,你核酸了吗,你的行程码呢。我不敢停车,生怕被人带上手铐去强打疫苗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我于是快速地朝分岔路走,那条路是另外的一段堤防,可是,走了几里路,前面也被堵住了。于是,只得寻了一条更小的分岔路,回到我的山岗上。

还有一次,实在是要断粮了,不好意思去麻烦东家,开着我的皮卡去泉港街上,奇怪的是,路上冷冷清清,既看不见一个人也看不见一辆车,车开进泉港街上关门闭户,见不到一个人的踪影,奇了怪,我把车开到菜市场旁,看是否那里有卖东西的店还开着么,一进菜市场,远远看见在菜市场的那一头,十几二十个大白在干着什么,一种恐怖的气氛一下就袭了过来,我连忙转身开车离去。

傍晚的时候,就得到消息,那一天,泉港半个街的人都被抓去隔离了。

在山岗上的这些年,几乎可以说是我人生的一个转折点,我结识了许多同类,我以为自己是孤独的,但𣎴是,原来,在我不熟悉,肉身不曾抵达的地方,还有这么多同频共振的人啊。我很是欣慰,我活了太半辈子,终于明白了这世上的许多事情,再不相信我大半辈子相信了的一些东西。

于是,我释然了我经历的种种,所有的艰辛苦难,幸运与愉悦我们都要面对,在走向死亡的归途上,经历才是你人生全部的意义。


                          20240826于陈家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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