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百年孤独》最后一个句号的那个深夜。我陷在椅子里,不想动弹。
读到临近结尾处:“当年弗朗西斯·德雷克袭击里奥阿查不过是为了促成他们俩在繁复错综的血脉迷宫中彼此寻找,直到孕育出那个注定要终结这个家族神话般的生物。” 我被一下子拽进那场毁天灭地的飓风中。我想说脏话并感到自己被戏弄,被这个故事的创造者戏弄,但那人(假设那是个人)并非马尔克斯。我不知道胸中这股无名火要倾向何处。一切竟然只是这样,而且只能是这样:所有的挣扎都终将指向那无望的结局——“家族的第一人被捆在树上,最后一个人正被蚂蚁吃掉”。
托尔斯泰说幸福的家庭总是相似的,而不幸家庭的不幸却各不相同。我想孤独大抵也是如此,每个人的孤独都长着不一样的模样。也许很多读者也隐约在书中看到了自己孤独的样子。
一直以来我都认为,孤独就是“感到自己不合时宜”,这种感觉往往来源于自我和外部的冲突:丽贝卡为融入家族而持续与吃土的欲望对抗;乌尔苏拉和家里的每一个男人对抗,撑起摇摇欲坠的家;家族第一人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则独守一隅,和流动的时间对抗……但我并不想讨论“人生而孤独”。这个话题已经被讨论得过多,以至于许多人将自己禁锢在一方小天地中孤芳自赏。
从故事本身带来的激荡中缓过劲来,我开始去了解马尔克斯本人以及整个拉丁美洲的历史。继而我见识到一种宏大、悲壮的孤独:以一个家族为代表的整个民族的孤独。
家族的故事始于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的出走,他带领一群追随者建立了马孔多这座小镇,用“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来形容最贴切不过。马尔克斯借这位家族第一人之手,将小镇安置在一个连死神都尚未光临的新世界里,犹如哥伦布尚未到来前的拉丁美洲。
在这个世界里,马尔克斯让魔法发生,也让战争、专制和掠夺式贸易摧毁一切。魔法是一股原始的力量,它就像流水一般自然地流淌在这片土地上。但它更像是一种信仰,正如在老吉普赛人的房间里有些人看到的是纤尘不染,有些人看到的却是几十只发臭的便盆。 所以当士兵朝着展现腾空神迹的尼卡诺尔神甫开枪时,我知道:马孔多的天,要变了。
这座小镇在这百年里所经历的,跟拉丁美洲几个世纪以来经历的如出一辙。马孔多有香蕉。而拉丁美洲不仅有香蕉,还有波托西的白银,巴西的甘蔗,委内瑞拉的可可……书中的马孔多被描绘成一个“迷失在沼泽雾瘴中的村庄”。而整个拉丁美洲在某种程度上,也像是大西洋上的一座巨型孤岛。
直到今天,孤独也并未终结。
一方面,独立战争之后拉美各国虽然获得了一定程度的政治独立,但仍然没有摆脱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多方面的桎梏。正像布恩迪亚家族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一样,挣扎都是无用的,结局是注定的。另一方面,在这个经济全球化的时代里,我们往往把目光投向那些发达的世界中心,对于边缘地区的历史和文化,我们总是知之甚少,因为他们的声音实在太过微弱。这种“边缘化”不仅是地理上的,更多则是来自整个人类社会群体内部。也就是说,大多数人看到的世界只是“主流”世界。
马尔克斯的自传叫做《活着,是为了讲述》,我斗胆揣度他的初衷,大概也是想通过自己的讲述,让世界听到拉丁美洲的声音,让世界更了解这片土地曾经发生和正在发生的一切。
《百年孤独》被定义成“魔幻现实主义”。这个定义里,“魔幻”这个词往往更吸引人。然而,我们不能对这个家族的悲剧无动于衷,因为现实的苦难远比那深重得多。
这是完整世界的一部分。
最后附上一张布恩迪亚家谱图,只一处有误: 阿玛兰妲守节但不吃土,吃土的是丽贝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