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到老舅去世的消息是今天上午从微信家族群中看到的,李嘉表弟——舅舅唯一的儿子在家族群中发布的讣告。表弟没有如约先告诉我,也没有在昨晚午夜事情发生时第一时间告知我,这让我有些猝不及防地懵逼和心生怨尤。
其时,刚好是2020年01月29日大年初四早晨的8点半左右,红格的阳光依然明艳地洒进公寓的阳台上。我独坐在温暖的阳光里,茫然地想着,昨晚23时28分老舅离世时我在干嘛,好像是在看手机,在和朋友聊着凶猛的新型冠状病毒的状况。又想着我原定的刚好是这两天大年初四、初五去重庆看望他老人家的,因为前两天牟群教授还专门打电话给我说,他去医院看望老舅时,老舅就叨念着:顾鸣在哪儿,咋不去看他?又想着前不久表妹去看他时,他依然在念叨我为什么不去看他……想着想着,泪水便倏然而下,我开始毫无顾忌地啜泣,红格早晨灿烂的阳光笼罩着我,我感到温暖的脸颊上泪水冰凉地流着,泪目中的光影炫耀而模糊。
我唯一的舅舅,同时也是我大学的老师——李来源——走了。在这个举国仓惶地防控病疫侵袭的时候,他悄然离去,一如他一贯低调的人生,没有引发任何关注。然而我,作为他的亲外甥和学生,似乎是最了解他的晚辈之一,却难以平静。我发了朋友圈,四川美术学院的同学、校友和一些朋友都表示了哀悼。但我仍不能平静,我必须为老舅写点什么。
一
四川美术学院现在的师生们知道李来源(禾子)教授的并不多,因为他已退休多年,不谙世事。即使美院老一代师生也大抵只知道李老师是文艺理论教研室的老师,只知道他是教授中国美术史和文艺理论的教授,其给人的印象是严谨严肃、低调朴素、不苟言笑、近乎古板。我在美院读书时,就有同学和我开玩笑说,你们老舅是“马脸”。
其实老舅一开始并不是专职的文艺理论教师。他于解放前夕考入成都艺专(又说西南艺专),所学专业是工艺美术。成都艺专乃川美前身之一,即现地处成都市新南门的四川音乐学院。新中国成立后,官方重新调整提升教育事业,把原成都艺专和重庆的西南艺专的音乐和美术两个专业分拆建立了“四川美术学院”和“四川音乐学院”。为平衡成渝两大城市的艺术教育资源,四川音乐学院留在成都,四川美术学院放在了重庆。老舅由于学业优秀而留校任教。因家学渊源,老舅从青年时就文笔出众,文思敏捷,在校期间就常写诗文和多有参与各种社团文化活动。川美建校初期急缺文艺史论教师,于是选中他改行做文艺理论教学。如此,老舅便在那个大时代背景下无条件服从组织决定,热忱地投入到美学理论、美术史论和文艺评论的专业学习之中。及至数十年来潜心于四川美术学院的美术史论研究和教学,成为在后来半个世纪名满天下的四川美术学院的冷门杂科的基础学科奠基人之一而甘居幕后默默无闻。
上世纪五十年代,中国艺术几乎完全照搬继承前苏联的“社会主义文艺模式”,国内艺术界和艺术院校师生,无不以能到伟大的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去朝圣学习为荣。彼时,四川美术学院为加强建校后青年教师的培养,选派了一批青年教师到中央美院读研学习,老舅便是其中之一。在中央美院学习期间,刚好又逢国家教育部要选派一部分学员去苏联学习,老舅又幸运入选。当时入选的还有川美的刘国枢、叶毓山、蔡振辉等人,后来这些人都成为了川美的学术中坚和院系领导。然而,无奈受当时的政治气候环境的要求所限,我的来源舅舅因为其大地主成分而被拿下。他在几十年后对我说:“当时,就连统一制作的出国服装都换了,结果还是因为我是地主子女政审不合格而作罢。”
从此,老舅便在文革前后的历次运动中遭受冷落,他也刚好因在美院从事的是“边缘学科”而不显山不露水。所以,一方面他便专心于美术史论的研究而不求闻达,一方面他的性格开始变得沉默寡言淡泊超然。
然而,老舅终究是一个立志于艺术的学生和艺术学院的教授,他出生书香门第,少年多才多艺,青年立志从艺,虽历经社会变更、世事动荡、人生沉浮、文艺沧桑,但他几乎从没有放下过画笔,唯有丹青乃是他此生寄托。
来源舅舅受家学传统的熏陶影响,一生致力于中国传统文人画的研习,他师法徐渭、吴昌硕、齐白石、李苦禅等文人画的章法精神,却又不囿于传统笔墨的羁缚;他把对社会生活的现实严峻化解为清心寡欲、花鸟意趣,融自身学养气质和悲喜好恶于淡泊超脱的艺术取向。他的文人画笔墨苍劲,设色淡雅,意境清高,随遇走心。老舅对于艺术的态度一直是有感而发、有情而生、自然随性、寓心于境。
作为一个中国最著名的艺术学院的教授,他没有以自己的画作参加过任何国内外大型展览,而是以其美学评论、美术史论的著述为而为中国艺术学界所熟知,为他的同仁们所熟知,为他的历届学生所敬仰。这恰恰说明了老舅不求闻达、不事张扬、不图名利的人生信条和风骨,也正是一个中国知识分子和一个文人画家的精神本质。
中国美协副主席、重庆市美协主席、现任四川美术学院院长、也是老舅学生的庞茂琨教授在昨天为老舅致祭时说:“沉痛哀悼李来源先生!李先生一生直率、坦诚!为川美史论学科建设和中国美术史教学奉献毕生精力!重庆美术界和川美永远会记住他、怀念他!”
二
我对老舅最早记忆应该是1969年前后,当时文革沸腾,动乱不息。好像是造反派要揪斗我父亲,于是我们一家三口便躲进四川美术学院的舅舅家中。
那是我对四川美术学院最早的印象,学院大都是红砖木板楼房,学院贴满各种具有文革特色符号的宣传画,美院内部并没有见到集会的人群和亢奋的红卫兵之类,反倒是显得寂静清冷。我们躲在附中旁边的苏式建筑的教职工宿舍里,我被父母和老舅明确告知不准乱跑。记忆特别深的就是老舅似乎对我们这一家不速之客很不待见,就记得他总是拿着碗盆去食堂打饭,然后回来严肃而低沉地对我说:吃饭!
很多年后我当然知道了当时老舅的境况。他作为地主子女的身份在学院日子也不好过,每天提心吊胆地不知道会不会被批斗或是被下放劳动,却又要照顾我们躲灾的一家三口。且我父亲是保皇派,正在被造反派追讨,所以,可想老舅当时的精神压力何其之大,心情何其郁闷。
老舅是我学习艺术的启蒙者,最早是他给父母写的信被我经常好奇地偷看,总是牛皮纸的信封上,突出地在右下角印有郭沫若写的“四川美术学院”红色字体,然后是老舅那龙飞凤舞的几行或毛笔或钢笔写的字。打开信,总是需要费劲地看他写的什么,一大半的字不认识,因为一半是繁体字,一半因为他的龙飞凤舞而难以辨认。多年以后我和李嘉表弟探讨这个问题,认为老舅的字是美院一绝,他的字功力深厚,笔力苍劲洒脱,字体难以归宗属派,但自成一体,有八大、板桥之风。
我上中学的时候开始喜欢画画,母亲便要舅舅给我寄一些美术书籍。在那个年代,我比一般爱好学习美术的学生幸运,因为那时市面上很难买到学习绘画的专业书籍,而我因为有一个美院的舅舅,便能看到一般学生不能看到的美术书籍,使自己的视野变得更加开阔。不仅如此,老舅还会在信件中向我妈问及我的学习情况,给予一些必要的专业交代和提醒。特别是他会把他写的一些文章也寄给我看,使我在学习绘画的同时也对文艺、文学产生了兴趣。
由于当时的交通条件限制,我在初学绘画时几乎整个十多年没有见过老舅,几乎都是通过信件往来间接交流的。当时我们家和罗中立同在一个工厂里,他是美院附中毕业的,也是老舅的学生。每当罗中立要回重庆,父母就会托他给老舅带点土特产什么的,然后,老舅又会托罗中立带回一些书画印刷品给我学习。后来罗中立的油画《父亲》出世,老舅是第一个为其写艺术评论的人。再后来我进美院读书,罗中立又给我上课,成为我的老师。如此师承转合,我受益的并非只是专业知识,还有亲情滋养和精神依附。
我曾经问过我妈,老舅是不是从小就这样深沉内敛、少言寡语?我妈说:“才不是呢,你舅年青时经常在中学演话剧、写书法、参加各种社会活动。当时他是一表人才、儒雅倜傥,深得我们西充中学女生的喜欢。都是因为政治运动和我们家的地主成分把他变成这样的,没办法。”我后来看到过老舅年青时的一些照片,的确是大帅哥一枚。
记得我进校那天,报道办理入学手续后便首先去老舅家里报道,他甚是高兴,多年以来难得见到他的笑脸。晚饭后他叫我和他出去转转,我感到这是要给我上入学教育课了,于是跟着他从黄角坪一直走到长江边。他说了很多话,记忆最深的是:娃儿,我们老了,我都年过半百了,今后要看你们的了。当时我蓦然发现老舅已经两鬓斑白,神情深沉,似乎对自己心有不甘的情绪。那次入学谈话多年来一直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特别是近几年与美院同学聚会和见到老舅谈到这件事时,总是在感叹:现在自己也已年过半百,然一事无成,有负老舅当年对我之期望,言罢总是不胜唏嘘!
三
昨天晚上,老舅走了。
两个月前,李嘉电话告诉我老舅可能已患癌症,我便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才好。近一月以来我曾和李嘉表弟多次电话了解老舅的病情,也多次探讨他的治疗方案,经常电话长达半小时至一小时,我心如焚。我一直计划着安排时间去重庆看望他,极有可能是见最后一面。但由于工作之累,又兼年底,事务缠身,终未得闲暇赴渝探望他老人家。
2020年元旦,李嘉表弟尊照老舅愿望,陪着他的病弱之躯乘坐轮椅回了他的故乡西充县去看看,以解他数十年思乡之苦。当时老家亲属们为欢迎他回乡均忍悲聚会,我从视频中看见的老舅,已经与过去的老舅面目全非了,他身体佝偻、面容憔悴、脸颊瘦削、神情黯然。我强忍住哽咽与他通话,不曾想,他和我说话的音调却显得底气犹在、语义清楚。我当时复又略感欣慰,总在想,老舅或许可以熬过这一关。
1月中旬,七十八岁的马一平教师来红格写生,我陪先生闲聊。说到老舅病情时,马老师感到非常突然,他说,前年我回重庆参加一个艺术活动还见过禾子先生,感觉他老兄身体还可以嘛,怎么就……马老说,来源兄是我的学长和同事,他治学严谨、做人诚实、从不张扬,属于在美院不多见的。昨天,当马老得知老舅噩耗,特致微信给我和表弟表示哀悼。
最近以来,牟群教授曾几次去医院看望老舅,又去美院家中安抚舅妈和家人。这是因为老舅是牟老师进入川美从事美术史论的引荐人和同一教研室的同事,同时由于牟老师和我亦师亦友、交情甚笃,所以我不在重庆牟老便对老舅病况特别关心。但牟老每次去看望老舅回来,都要和我通一番长话,不只是向我谈及老舅病情危状,还都要转述老舅每次都向他问及我的情况。牟老说:看来老舅心理一直惦记着你,你尽快去看看他吧。昨天牟老师获悉噩耗便打电话给我,他当然知道我终未能去见老舅一面,虽无责备之意,却不免语含惋惜。
年前,我反复电话征求李嘉意见我何时去看老舅为妥,他说,目前情况时好时坏,估计短时间不会有问题。我便和家人商量确定27、28(初三、初四)两天赴渝看望老舅。怎料春节前举国冠状病毒侵袭,人人自危、草木皆兵,政府已严饬各地减少流动、封城堵路、防控疫情。无奈就在我身处两难、身不由己之时,老舅悄然逝世的噩耗传来。
我在红格的阳光里坐了一个上午,不住的悲泣,不想做任何事,任凭太阳熨烫着我流泪的脸颊。而我却分明感觉到千里之外的殡仪馆中,老舅那已经渐凉渐远的身心。后来是送水的小工打破了我的情绪,我开始意识到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我开始发朋友圈,告诉美院的同学和校友,老舅——李来源老师走了,因为我和他们都是老舅的学生。
昨天,,2020年大年初四,老舅走了。我在朋友圈写到:“老舅不仅是我的长辈,也是大学时给我上课的老师;不仅是我学习文艺的启蒙导师,还是在大学和成长期间对我最关心帮助的亲人……然而晚辈不孝,我竟终未能见他老人家最后一面,成为我终生遗憾!”各地同学校友闻讯纷纷通过微信和电话表示对老舅的悼念,其中不少同学都直接沿用“老舅走好!”、“舅舅千古!”的称谓唁辞,令我十分感动和感激!
我的来源舅舅走了!他是母亲他们七子妹中唯一的儿子,也是我唯一的舅舅。由于家父去世较早,老舅以前给我写的书信落款都是“舅父”,其中蕴含了对我辈关爱之深切亲情,也给他自己加持了义务担当。我在美院读书时,他经常到我的宿舍和教室看我了解我的学习生活,经常在周末叫我回家改善生活,他还经常悄悄塞给我几十元零用钱,然后说:这是我的稿费,拿去买点纸张颜料。有时候他甚至会说:拿去买点烟抽!
呜呼!我的来源舅舅,他是一个多么地看重亲情、厚道慈爱的长者,是一个多么爱生如子、开明体恤的老师啊!老舅于我,不是父亲胜似父亲。
我在和李嘉表弟电话了解老舅最后的遗愿时,他告诉我,他对后事并无特殊安排,只是嘱咐亲属和学院同仁,现在新型冠状病毒肆虐,不要开追悼会、不要搞遗体告别这些形式,直接烧了完事。对于老舅这样一个老学究来讲,这不是什么豪言壮语,也不是什么高风亮节,而这只是他一贯的淡泊超脱的价值表达,是他发自内心本我的最后的人生态度。
老舅走了,斯人已去,生者徒悲。我在微信的最后写了一句:天堂极乐,菩提无疆!愿舅父安息!
(后记:2020年农历正月十五,中央电视台“元宵晚会”节目,主持人在讲述新冠疫情期间全国人民抗击疫情的感人事迹中,讲述了“川美教授李来源遗嘱的感人事迹”,引起了全国人民的关注和悼念。老舅生前默默无闻,没想到去世之后却享受了举国纪念的哀荣,老舅九泉之下可以安息了。)
2020年01月29日于红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