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在医院大楼一楼某个隐晦的角落,看着重钰匆匆的背影坐上了他的座驾,飞车离去,刘星才毫无重心地走出了医院的大门,看看腕上方表的时间:下午四点二十五。
手机铃声持续不断响起,她知道是他,她咬牙不予理睬,直到最后,那玩意儿终于哑了,刘星才扫了眼手机屏幕,十个未接来电,都是那个陌生号码的。
刘星叹了口气,握着手机的手抬起又放下,抬起又放下,终于还是放弃了回拨。
这天周四,差不多该接可宜了,刘星给杨嫂拨了电话,让她代为接回,自己有事晚点回去。
杨嫂叮嘱几句在外小心之类的话,就挂了机。
前段时间,杨嫂挺不容易的,时时要紧盯着到处乱窜的欧阳十一,生怕他有个三长两短,精神持续紧张得都快绷直了。
这些日子还好,安馨堂事件淡去了些,各大报纸、期刊的头条陆续被其他大事件覆盖,丽水湾安馨堂旗舰店仿佛也较之前稍有起色,偶见有零星的人头出入,虽不及往日风光,半死不活,但至少不再有滋事之人,恢复了点生命体征。
这几天,刘星和杨嫂都稍稍松了一口气,逐步又开始放任十一在花园各处玩耍了,杨嫂也能偶尔腾出手来帮忙接送可宜。
心情极度痛苦的刘星也大胆地任性一回,没有如常回家,在外面游荡。
任性,这词对她来说太遥远了,至今为止,她只行使过一次,今晚,她叛逆决定,再小小放纵一次。
从曙光医院出来,她的胸口就闷疼闷疼得厉害,连呼吸都觉得易出难入,上气接不上下气,也许肝气郁结,就是此般症状。
洪水般的情绪,累积在小小的胸腔里,找不到出口,憋得难受。
五年多了,她一直在努力地平静过,她以为她已经可以失去所有,仍能笑着活下去。
如今看来,自己的修为还是不够,面对清秋苍白的脸,看着她那一下瘪下去的小腹,她真恨不得代替那个无辜的小生命去死。
难受,很想找个地方大哭一场,却恁是憋不出眼泪来。
痛苦,很想随便结束这晦气之身,却不忍亵渎任何的生命,包括自己。
孤独,很想找个人说说话,却发现再也找不到,连唯一的挚友夏清秋,她都失去了……
好吵,想找个地方安静安静,可以去哪里?
她抬眼望天,仿佛西边那渐渐暗下去的最后一点光亮,可以给她答案。
是的,它仿佛真的可以。
那片缤纷的彩霞,形状多么像小时候那连绵起伏的香蕉林,仿佛在向她微笑,向她招手。
刘星收回目光,瞥了眼路旁一家seven-eleven,走进去,打包了一盒鱼蛋,一盒烤鸡翅,再提上半打啤酒,出来,截上一辆的士,往丽水湾边上的香蕉林开去。
车子到达丽水湾悦康居后门时,已是夜幕低垂,华灯初上。
等出租车影子消失在路的那头,刘星左右盼顾几下,确定没什么人后,一个闪身,从身后那排扶桑花的缝隙溜进了那片静谧的香蕉林。
提着大包小包,趁着凉白的月光,她一路爬上那座小山的最高处,在一块平地上铺上几片干枯的香蕉树叶子,一屁股坐在上面,大吃特吃起来。
这样的自由,这样的自我,想想于她,已是多么久远的事情。
童年时代,独自夜游香蕉林的自己,是孤单的,快乐的,毫无负担的,不懂人间疾苦,不需承担任何责任。
如今她同样是孤独,却只能努力去快乐,去笑对坎坷曲折的人生。
不患得,不患失。只要活着,就要面带微笑活下去。
醉过以后,她仍然会坚守自己的格言,勇敢坚强淡然地活下去。
四叶草,她还要执着,幸运在努力和坚持中寻找,迟早会到来,她坚信。
一口接着一口地吃,一罐接着一罐地喝,刘星渐渐觉得自己的身子轻快起来,连这段时间心中一直压着的那块大石头,也渐渐变得不那么沉重了,眼前的景物,开始变得模糊而唯美。
山上山下的香蕉树叶子如浪花般起起伏伏,哗哗唱响,刘星的脑子里这时飘荡着的都是快乐的镜头:
夏天的夜晚,外婆带她到地堂玩耍,给她讲故事,最后背着熟睡的她踏着月光归去的情景。
自己一个人,拿着鸡毛笔,在香蕉林里的片片香蕉树叶上,想象着妈妈的样子,画着天上的星星的情景。
外婆去世的时候,她在夜里的长街穿着木屐奔跑,跑到满脚是血,然后他仿佛从天而降,向她伸手,沁着满身汗水,一路将她背回学校的情景。
那片海滩的那座大石头上,迎着四月初升的骄阳,高阳的脸上打着一圈毛茸茸的金光,跟她表白的情景。
……
……
原来,自己也曾很幸福,很快乐。
看来,一醉解千愁,这话还真不是骗人的,第一次碰酒这东西的刘星,嘴角不自觉地露出了由心的笑意。
不过忽然晃在眼前的一张熟悉的脸,让她的笑意僵在了那里,她敲敲脑袋,努力集中视力的焦点,真的是他,那下巴及两颊挂满短而浓密的胡茬的脸。
她撅着嘴巴,手臂软软地抬起来,指着那张脸的鼻子:“十一,你怎么来了?”
那人没有说话,刘星只模模糊糊听到一声低到无的叹息,他揉揉她凌乱的发丝,也静静地坐在了一旁。
安馨堂出事以来,欧阳十一变得安静了许多,闹事的频率也大大减少了,也许,大孩子也有懂事的一天,刘星常常看着他莫测的双眼,暗暗猜想。
“十一,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刘星软着脖子侧头看他,许是因为醉意,第一次平等地跟他对话。
欧阳十一朝她努努嘴:“星星,这是我们的秘密花园,我当然知道了。”
“嗯……也是……”刘星翻了个白眼,浅浅斟酌,觉着这理由很是充分。
“十一,我刚才坐在这里,忽然想起好多好多非常美好的过去呢,知道吗?那个四月的清晨,那片家乡的南海石滩上,高阳跟我说‘我叫高阳,太阳的阳,我喜欢你——很久了。’那一瞬,我觉得全世界都亮了,那东边冉冉升起的日出,是我见过的,世上最美丽的风景……”
说完这话,刘星想,她一定醉得无药可救了,或者孤独到无处容身了,竟对着一个傻子来倾诉自己的苦与乐。
尤其是对着自己的丈夫,说着青春时期,另一个男生对自己的表白。
还好他不懂,要不自己一定会内疚羞愧。
欧阳十一沉静片刻,抬眼望向远空,片刻,沉吟:“十月……星光……更美。”
“你说什么?”刘星没听清楚,侧耳问询。
欧阳十一指着月亮旁边那颗闪亮的星星,大吼:“星星,最美。”
刘星寻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失神稍瞬,忽然黯淡:“可是,太孤单了,整个夜空,就那么一颗。”
说完这句,她心里的酸涩再一次浓重地袭来,禁不住颤声喃喃:“只剩下我自己了,没有妈妈,没有高阳,没有清秋,爸爸时时刻刻都会有生命危险,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说着,她忍不住抱膝抽泣起来,没有泪水的哭泣,还好有挥发的酒意。
一只大手轻轻抚在她的后背,这种感觉竟然分外熟悉,像每次梦回后背那温暖的感觉。
刘星慢慢抬头,迎上欧阳十一复杂又熟悉的眼光,似星辰般璀璨,又似戈壁般荒芜,仿佛翻江倒海,又似乎静如死水。
他再次抬手,指了指星星旁边的位置,突兀的一句:“你看,月亮还在。”
刘星怔怔望着广阔的苍穹里,那孤星旁边又圆又白的秋月,心中感慨不已。
原来傻子的话,还饱含真理。
明明就在身边,却因为太近,太安静,太不一样的形态,而忽略了它的存在。
刘星把最后一罐啤酒剩下的几口,全部往嘴里一泄而光,咕噜咕噜吞了下去,露出了个大大的笑脸:“是啊,还好,月亮还在,谢谢你,十一。”
十一朝她做了个大大的鬼脸。
刘星不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她大概记得自己对着十一一直说,一直说,把这些年来所有的痛苦与快乐都倾泻了出来,将心中的不快一倾而光,最后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有睡意,好像倒在了某个坚实的靠背上,踏上了起起伏伏的归程。
半路醒来,她又是被脸上的汗水潮醒,她望着前方满路的星光,忽然又想起了小时候外婆从地堂背她回家的情景。
那时安心地靠在外婆背后的她,有时慢慢醒来,会无理地要求外婆继续给她讲故事或念诗啥的。
刘星的嘴巴应着心里所想,就无赖开口了:“我要听故事,或者给我念首诗也行。”
说完,她又模模糊糊地靠在那温热潮湿的背板上,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恍惚中,她听到一路断断续续的句子:
回家唯一的路,
被昨夜粗心的流星撞落了,
我无法……
还好……
还好……
还好……
……
……
然后,她沉沉地睡了过去,直至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无法确定,那天晚上,自己是怎样回来的,那一路上,她错过的,又是怎样美好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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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月亮还在(第十九章)【甄华碧大闹椰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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