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涟漪》第168章 寒漪碎影 作者:赵同

北京的夜,带着秋末冬初特有的、渗入骨髓的凉意,沉沉地压下来。路灯昏黄的光晕在冰冷的空气里晕染开一小片一小片的暖橘色,却驱不散叶凡心头那层越来越厚的阴霾。他和涟漪,刚刚结束了一次短暂得如同幻觉的相聚。几个小时,像捧在手心里的流沙,无论多么小心翼翼,终究是眼睁睁看着它从指缝间溜走,连带着那些刻意被回避的过往、那些悬而未决的疑问,一同沉入了沉默的深渊。

他们的默契,在某种程度上是残酷的。避讳那些该解释的——比如,那空白的二十年,涟漪究竟去了哪里?经历了什么?为何像断线的风筝,倏忽消失,又在他几乎要耗尽所有念想时,带着一身的风霜与谜团,重新飘落?这些疑问如同盘踞在叶凡心湖深处的藤蔓,每一次相聚的欢乐过后,便疯狂滋长,缠绕得他几乎窒息。而涟漪,自十月那次与丈夫国曜提出离婚未果后,叶凡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身上某种难以言喻的变化。她看他的眼神,偶尔会掠过一丝复杂的疲惫,拥抱时的手臂似乎也添了几分迟疑。她心底到底在想什么?那片他自以为熟悉的涟漪水域,如今似乎布满了暗礁与漩涡。问?他试过。可涟漪的回答,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模糊而疏离,永远触碰不到核心。问,终究是问不清楚的。

“我要去山里一趟……”

手机屏幕突兀地亮起,涟漪的名字在黑暗中跳动,像一颗不安分的心脏。叶凡的心猛地一缩,几乎是屏息按下了接听键。她的声音传来,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却又在尾音处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就是去我弟弟的农家院。”她补充道,语速很快,仿佛急于交代完毕,又像是要掐断任何追问的苗头。

整个通话,如同他们之间许多次交流的缩影——没头没尾,信息量吝啬得可怜。叶凡甚至来不及问“哪个弟弟?”“远不远?”“去多久?”,更来不及说一句“我陪你”或者“注意安全”,听筒里就只剩下急促而空洞的忙音。

“喂?涟漪?喂?”他对着已挂断的屏幕徒劳地喊了两声,回应他的只有自己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

一股熟悉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他立刻回拨过去。第一遍,漫长的等待音,无人接听。第二遍,第三遍……冰冷的提示音一次次重复:“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每一次等待音都像一根针,扎在他紧绷的神经上。她关机了?还是……进了没有信号的深山?或者,仅仅是,不想接?

叶凡捏着手机,指尖冰凉。他没有回家。那个空荡荡的屋子此刻只会放大他的不安。他像一头困兽,漫无目的地沿着小区外那条泛着幽暗水光的护城河岸踱步。初冬的夜风带着河水的湿冷气息,刀子般刮过脸颊,他却浑然不觉。脑子里翻江倒海,全是涟漪那句简短得近乎诡异的告别,和她此刻可能的去向。

“山里开农家院的弟弟?”叶凡在记忆中疯狂搜寻。二十年前,他和涟漪最亲密无间的那段时光里,她家里的成员图谱清晰得如同刻在心上:没有太多交流的父母,那位总是笑眯眯、对他格外关照的涟爷爷,还有她那个活泼开朗的表妹涟丽……弟弟?从未听她提起过。一个凭空冒出来的“弟弟”?这个称谓本身就带着一种刻意模糊的暧昧。是亲弟弟?堂弟?表弟?还是……某种更为亲昵的代称?

这个念头像毒藤一样缠绕上来,勒得他喘不过气。联想到涟漪自去年五月以来的状态——婚姻名存实亡的窒息感,事业瓶颈带来的挫败感——叶凡的思维不受控制地滑向一个黑暗的角落:她是否在绝望中,开始回头寻找那些曾经被她因为年轻气盛或一时任性推开的人?那些曾经给予过她温暖和关注,却被她错失的身影?

除了他叶凡,还有谁?

那个名字,那个形象,瞬间无比清晰地撞进脑海——骑摩托车的男人!那个在二十年前,像一根顽固的刺,深深扎在叶凡心里,从未真正拔除过的男人!

涟漪曾不止一次地表明态度,带着一丝轻蔑:“他?一个混社会的,我看不上。” 她也曾解释过那次著名的“宿醉被送回”事件:当时她是为了让那个骑摩托车的家伙知道,她涟漪有男朋友了!就是叶凡,那个戴眼镜、文质彬彬的叶凡!为了证明这一点,她甚至不惜把自己灌醉,然后让他送回家。

这个解释,叶凡当时信了,或者说,他强迫自己信了。但内心深处,一个巨大的疑窦始终盘踞:证明自己有男朋友,最简单直接的方式,难道不是挽着男朋友的手臂,大大方方地出现在对方面前,甚至撒点甜蜜的“狗粮”吗?何必用这种近乎自毁、还容易引起巨大误会的方式——一个女孩子,在有男朋友的情况下,和另一个明显对自己有意的男人彻夜未归?即使她强调当时是“一大帮人,有男有女,在路边吃烤串”,即使她说“喝到不省人事才被送回来”,但在叶凡,以及在许多熟悉他俩的同学眼中,这种“反向操作”本身就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矛盾和……危险的气息。它更像是一种试探,一种挑衅,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拉扯。

涟漪曾试图用她的性格来解释这一切——她就是这样,思维跳脱,行事有时出人意料。她对叶凡如此,那么,她对别人是否也会用同样的方式?这个推论一旦形成,便如同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她或许真的不喜欢那个“大摩托”,但这丝毫不妨碍“大摩托”对她持续而炽热的喜欢。一个在二十年前就敢开着轰鸣的摩托,无视叶凡的存在,公然接送涟漪的社会青年,二十年后,他又会是什么样子?一个开农家院的老板?一个扎根山野的“隐士”?这身份转换的想象空间,本身就带着一种粗粝的、原始的、甚至让叶凡感到威胁的男性气息。

记忆的碎片在冰冷的河风中呼啸碰撞。2004年,他们之间爆发了最激烈、也是最后的那场争吵。他负气离去,以为世界崩塌。然而,后来辗转听闻的消息,却像淬了毒的冰锥——那个“大摩托”还在!甚至在叶凡离开后不久,涟漪还和他一起,参加了某个共同朋友的婚礼!那个画面,如同梦魇,无数次在他独自舔舐伤口时浮现:热闹的婚礼现场,涟漪穿着漂亮的裙子,身边站着的,不是他叶凡,而是那个曾经让他妒火中烧的身影。这算什么?无缝衔接?还是……早有预谋?

叶凡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眩晕,他停下脚步,双手撑在冰冷的石栏杆上,冰冷的触感也无法平息他胸腔里翻腾的烈焰和寒冰。他对涟漪的信任,那堵在几个月前被她撕心裂肺的哭声和迟来二十年的解释(超市卖炒锅、家具店卖沙发、酒吧唱歌只为给他买昂贵的橘色铁盒巧克力,以及最后一次因害怕怀孕而躲藏)勉强修补起来的危墙,在这一刻,伴随着“山里弟弟”的消失,再次轰然倒塌。那些解释,当时在她梨花带雨、堵心难受的表情下,显得那么真实可信,让他心疼得几乎要揉碎自己。可此刻,这些解释在眼前这桩新的、同样“没头没尾”、“不符合常理”的事件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甚至……像精心编织的谎言。她嘴里那句时常冒出来的“你不相信我!”,此刻听来更像是一种先发制人的武器,一种逃避真正解释的挡箭牌。

二十年前那个关于生日的疑虑,也鬼使神差地冒了出来。当他得知涟漪是6月18日的双子座,曾偷偷在网吧查过星座运势。网页上赫然写着:双子座,思维敏捷,兴趣广泛,善于沟通……但也极易分心,情感多变,甚至……花心。再结合她身边总是围绕着形形色色的男性朋友,张涛、李铭那些看似无心却句句扎心的评价(“涟漪啊,玩得开”、“那谁谁对她可殷勤了”)……当时的疑虑,此刻像沉船被打捞上岸,锈迹斑斑却轮廓狰狞。难道,星座书上写的,那些旁人的闲言碎语,竟是真的?她骨子里就是一只停不下来的蝴蝶?

不!他用力甩头,试图驱散这些恶毒的念头。但涟漪深夜独自驾车进山、断然失联的行为,像一瓢滚油,浇在了他本就摇摇欲坠的信任上。火光冲天,烧得他理智全无。

他颤抖着手指,点开微信置顶的聊天框——田佳。这位远在内海开发区的老友,是他这大半年来唯一的情绪宣泄口,是这场漫长而痛苦的感情谜局的唯一听众。

叶凡:大田佳。田佳:(几乎是秒回)在呢。怎么了叶凡,听你这语气,乌云罩顶啊?叶凡:涟漪……又失联了。田佳:(发来一个叹气的表情包)这……不是之前你俩之间经常上演的保留节目么?历史重演?叶凡:是啊!她之前跟我解释过所有的失联,全都没有问题,说得情真意切,我也都信了。可每次事后细想,又都他妈的不符合常理!就像精心设计好的剧本,逻辑勉强自洽,但处处透着别扭!田佳:那你说说,这次又是什么幺蛾子?(附加一个“洗耳恭听”的表情)叶凡:就刚才,半夜,一个电话打过来,没头没脑地说“我要去山里一趟”,我问都没来得及问,她就补了一句“就是去我弟弟的农家院”,然后……就挂了!再打,关机!彻底失联!跟人间蒸发一样!

叶凡的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飞快地敲击,每一个字都像裹着他心头的血和冰碴子。

叶凡:弟弟?田佳,我跟她好了那么久,从没听说她有个开农家院的弟弟!她家那点亲戚,我闭着眼睛都能数出来!父母,爷爷,表妹涟丽,没了!这个“弟弟”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田佳:开农家院?(停顿了几秒,显示“对方正在输入…”)这个点……山里?就她一个人?你确定?叶凡:她说开车去,应该是她那辆京牌的X3。我现在脑子里乱得很。我强迫自己往好的地方想,会不会是全家郊游?她爸妈,国曜,还有梓宸放假了?涟漪自己从北京开车过去,国曜开着他们家那辆内海牌照的GL8,带着岳父母和女儿从内海出发?两边汇合?这样似乎……也说得通?田佳:有点道理。家庭聚会嘛。那你打算怎么办?叶凡:我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想的!从来就没弄清过!她就像一团迷雾,每次我以为走近了,看清了,结果发现只是另一层障眼法!田佳:(发来一个担忧的表情)你要去山里找她?这黑灯瞎火的,山路也不好走,太危险了!叶凡:不是。我没那么冲动。但我得确认一下这个“家庭郊游”的猜测。

这个念头一旦形成,便成了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证明涟漪“清白”的稻草。他需要证据,哪怕是最间接的证据,来对抗脑海中那些疯狂滋生的、关于“大摩托”和“山里弟弟”的黑暗想象。

天刚蒙蒙亮,一层灰白的雾气笼罩着城市边缘。一夜未眠的叶凡眼窝深陷,眼球布满血丝。他发动车子,凭着记忆和导航,驶向涟漪父母位于城市与郊区结合部的那片老居民区。那栋熟悉的单元楼,他曾无数次在楼下等待涟漪,带着青春的悸动和甜蜜。此刻,它却像一个冰冷的观察站。

他把车停在稍远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熄了火。心跳得如同擂鼓。他的目光穿过清晨稀薄的雾气,精准地投向涟漪父母家单元楼后窗下方那个固定的车位——那个属于国曜的、内海牌照的深色GL8的专属位置。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晨练的老人陆续出门,送孩子上学的电动车匆匆驶过。那个车位,始终空着?不!当薄雾被初升的朝阳稍微驱散一些,那辆线条硬朗、颜色深沉的别克GL8,赫然、稳稳地、如同一个沉默而巨大的嘲讽,停在那里!纹丝不动!

叶凡的瞳孔骤然收缩,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又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狠狠抽走,只剩下彻骨的冰冷和一片死寂的空白。

不是全家郊游!GL8没动!国曜、岳父母、梓宸……都没去!那涟漪口中的“弟弟”是谁?她为何要深夜独自驱车进山?为什么……要失联?!

“天……”叶凡发出一声近乎呻吟的低语,手指死死抠住冰冷的方向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昨晚在河边那些疯狂的、关于“大摩托”和二十年后可能的“农家院老板”的脑补,此刻不再是虚幻的臆想,它们获得了“GL8纹丝不动”这个冰冷事实的支撑,瞬间拥有了狰狞的实体,咆哮着、撕扯着他最后残存的理智和对涟漪那摇摇欲坠的信任。

失望,如同黑色的潮水,带着刺骨的寒意,彻底淹没了叶凡。他靠在椅背上,闭上干涩刺痛的眼睛。几个月前,在那个撕心裂肺的夜晚,涟漪用滚烫的眼泪和迟到了二十年的剖白,好不容易在他心湖里重新聚起的那一点点名为“相信”的涟漪,在这一刻,彻底地、无声地、碎裂了,消散了,沉入了深不见底的绝望深渊。只剩下冰冷的死水,映照着灰蒙蒙的天空,和他那颗被猜疑啃噬得千疮百孔的心。

车窗外的城市,在冬日的晨光中渐渐苏醒,车流开始涌动,人声渐起。但叶凡的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引擎熄灭后那令人心悸的死寂,以及脑海中那个不断盘旋、挥之不去的疑问:她到底在哪里?和谁在一起?那个“山里的弟弟”,是否就是那个曾骑在摩托车上,轰鸣着碾过他整个青春噩梦的身影?二十年的等待与煎熬,难道最终等来的,依旧是另一个精心编织的谜局,另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

冰冷的晨曦透过车窗,切割着他疲惫而苍白的脸。他没有启动车子,只是坐在那里,像一个被遗弃在时间荒野里的孤魂,守着那辆纹丝不动的GL8,守着心中轰然倒塌的信任废墟,等待着那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的、关于“山里弟弟”的答案。护城河的水波在远处无声流淌,仿佛映照着二十年前那个同样困惑、同样痛苦的年轻倒影,只是这一次,那涟漪的中心,只剩下深不见底的黑暗与寒冰。

作者:赵同

斜杠青年,朝三暮四,比上不足,笔下有余,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不怕折腾,才是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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