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是一名真正的记者,但在企业中做了很多年的宣传工作,与记者行业有了很多交集,每当电视上出现被采访者落泪时,我都会自动脑补,这是个自然镜头还是被记者用料激发出来的?因为当年,我曾为了一个这样的镜头而费劲口舌,甚至有意去触碰对方的痛处。
那几年,单位组织了结对子助学活动,大家集体捐款救助了贫困山区的几名失学儿童,每年都会带着学费和一些学习生活用品去看望那几个孩子,该事迹被评为当地的“感动事件”,需要拍摄一个3分钟的记录片。
于是,我们几个小伙伴要再次奔赴山区,只为拍足片子所需的镜头。整个拍摄过程比较顺利,在进入贫困家庭采访时,感觉欠了些火候。被采访的是一个活泼开朗的姑娘小丽(化名),正在读初中,她的基本情况是父亲重病去世,母亲有精神障碍,无法实现与人正常交流,需要长年吃药,就是在这样一个一贫如洗的家里,土坯墙上贴满了奖状。难得小丽有一个乐观向上的心态,但我深知,这次的采访必须要有一个感动点。于是便与小丽聊起了家常,旁边的同事也悄悄支起了摄像机……
为了逼出她的眼泪,我也是拼了,我开始询问她父亲健在时家里的情况,小丽说当时父亲能够干农活,农闲时还能干些瓦工的活,有时候父亲干活回来还会给她买一些糖果,我一步一步地逼问,询问她记忆中与父亲最美好的时刻,并映衬她当前家里无比窘迫的情况,还追问她如果辍学了自己能干什么,终于,她的眼泪一骨碌一骨碌地流下来,说起来了与父亲很多温暖的细节,并感激救助她的叔叔阿姨,让她能够继续上学……
目的终于达到了。一切仿佛完美,收工。
小丽在送我们出门时,脸上还有哭过的痕迹,并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向我们挥手。
返程的路上,我说,我是不是太狠了,这么个活泼爱笑的姑娘非让人家哭了一场。同事说,但咱需要这样一个镜头啊,否则片子做出来怎么感人啊!我也这样安慰了自己。
事隔多年,我总是能清晰地记起小丽那张哭泣的脸庞,眼泪溢出眼眶再骨碌滑下来。内心总是自感内疚。
经过时间的积累,目睹了很多类似的场面,仿佛也变得习以为常,去医院看望伤病人,去给考上大学的贫困生送助学金,逢年过节走访贫困家庭,经常遇到自然而然就很扎心的泪奔场面。没有特别的需求,我也从未去做“逼哭”的事了。
有一年六一儿童节,企业走访部分患重病的儿童,为他们送救助金和儿童节礼物,有一个男孩叫小光(化名),长得帅气机灵,深得在场人员的喜爱,还会给大家背唐诗,可怎料这个男孩患上了四百万分之一概率的怪病,每天依靠一种进口药维持。早些年,患这种病的儿童往往是因为药物缺失而自然死亡,但是现在有了药,虽然昂贵,父母却拼尽全力延长他的生命。为了不让儿子受到周围人的歧视,父母对外隐瞒了病情,一年之后昂贵的医药费已经超过了家庭承受能力,于是才求助了企业。我拍下了孩子天真的笑脸,也拍下了给他递救助金和赠送礼物的照片。在摁下快门的那一刻,我想这是一张非常好的新闻片子,甚至想好了往哪家媒体投放。
回到办公室,翻看着照片,我突然有了一点不安。如果照片发出来,对孩子无疑是一种伤害。我不能为了一条新闻去伤害一个孩子甚至一个家庭。第二天,孩子的母亲辗转打来电话,先是说了很多感谢的话,然后怯怯地说,不想让太多人知道儿子的病情,我一听,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并让她放心,照片不会在任何媒体发布。我放弃了这条新闻,但一点也不觉得遗憾,甚至内心还有一丝踏实。
很多时候,你知道别人的痛处在哪里,有意避开就是一种善意,刻意提起就是一种伤害。
记得一本书里曾经有这样的篇章:
尼桑曾说:“如果我们学会使自己更加愉快,那么我们最好不要给别人制造痛苦,不要有折磨别人的念头。”
通过宣扬别人的不幸而盗来的幸福感终归是不长久的,伪善的谎言一戳就破。最好的教养在于,不要把自己的利益凌驾于别人的伤口上。台湾漫画家朱德庸有一本漫画《大家都有病》,说的是这样一种现状:生活中的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带着一些伤痛前行。
这些伤痛代表曾经失败、不堪的自己,是每个人最隐秘的内心世界。它们和身体的隐私部位同等重要,如果被强行剥开,无异于强奸。所以不要轻易触碰雷区,你没有资格“帮助”别人认识到痛苦。
任何无关痛痒的义愤填膺,都是“不需要深度,只表达态度”的个人作秀。
无论你的目的是鞭挞人性还是宣扬正义,不拿他人的痛苦当消遣,不拿他人的痛处当谈资。愿意帮忙,就伸出援手,但事后请不要随意炫耀。这就是教养的体现。
很多年过去了,我的工作岗位和工作地点也几经变动,与小丽和小光再也没有过交集,甚至从未得到过关于他们的消息。小丽是否已经学业有成?小光是否已经康复?只想他们的那些痛处能够慢慢愈合,然后拥有一个好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