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友很会哭。感动哭,气愤哭,找不到我的时候,找一个熟悉的人哭。
我负案逃亡期间,一直不敢跟她联系。我能想到她是怎么哭的,也想到警察会找她谈话,做思想工作,监视布控。如果我成功流亡一辈子,是不是永远见不到她了?
强大的缉捕力量没给我太长时间考虑这个问题,我被逮回来后,慢慢听说了她的消息。奇怪的是,专案组的人审问我时提到她,简直是诉苦的口气。
“每次来就知道哭哭哭,怎么也劝不住,我们问她几件事,先要听她哭半小时。”抓我立功的副大队长说,“看来你俩感情挺深的嘛。”
我正盘算哪些事可以少交代一点,避重就轻,听到这话立即答:“我们感情一般,她这人大事小事都哭,我见了那哭相也烦。”
其实专案组也没为难她,共找了她三四次,都事先通知,没影响她的生活和工作。对此我嘴上没说,心里还是感激。本来预料,作为与我关系最密切的人,她少不了受责问和非难,甚至恐吓。
反而是办案的大叔吃了她一闷棍,气得不轻。
那次谈话,警察大叔照例等她哭完,问有没有见过我。听到的回答是:“又问我有没有见过他……都这么长时间了,你们到底在干吗呀?这么多人抓不到他,真没用。你们抓到了,我也可以看一眼,呜呜……”
组长和组员都气得说不出话来。事后他们开会,踏遍天涯海角也要缉拿归案,否则连案犯的小女人都看不起警察了。
三个月后,化郁闷为动力的专案组把我堵在某地八楼一个房间里。再一年后,女友如愿以偿在监狱会见室看到我了。
* * *
她直直看着我,黑亮瞳孔里全是问号,没有眼泪。
我说不出话,想好的都用不上。她一点没变,眼神却十分陌生。惊疑、酸楚、失望,取代了原先满满的依赖。
我们指尖相触时,泪水突然决堤,在她脸上淌成两条河。
那年,隔着玻璃打电话的新会见室还没建,我和她坐在老会见室宽宽的长桌两边,如同两个世界的人隔岸相望。坐在对面的那些人多自由啊,下一刻回去车水马龙的宽阔世界了,而穿囚服剃光头的我们,就要钻回狭小的牢房,日复一日煎熬。
对新犯而言,女友或老婆来会见是头等大事,即使以前并没对她多好。从未写过信的人也会写情书了,而且内容肉麻居多。一个重刑犯能留住他的女人,似乎是当下人生最成功的事。
隔着长桌,我和她面对面坐着,手不能长时间相握,但桌底下脚碰着脚。短短的时间只够传递温情,我怎能开口说“以后别来啦,找个好男人嫁了吧”这样的鸟话?
有一次人少,管理的队长没注意,她小鸟般跑到这边来贴着我坐,吓了我一跳。这可是要扣分的违规动作,但我不愿制止她,也许整个坐牢生涯就这么一次呢。
她紧紧挽住我,两颗心扑通扑通跳。以前并坐依偎多少回,加起来不抵这一刻。扣分就扣分吧,我瞄了瞄远处的监控器,扭头亲了她一下。
扣分也值了。何况值班队长过来后没扣我分,或许,他看到了女孩的美丽柔情,以及我胸前“死缓”的号牌。
不过,这只是绝无仅有的一次。我把世纪之吻的感觉永远记在唇上,然后,狠下心对她讲默念了无数遍的鸟话。讲着这些话,我觉得自己不是人,是一头冷血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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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少数同犯,他们的老婆或者女友在外面十几年苦等,整整陪了一个死缓或无期。入监前照片上他阳光帅气,她年轻漂亮,出狱时他白发臃肿,而等在墙外的她,我不知有多大变化,想想可怕。
死等的双方,自比金庸笔下的杨过和小龙女,生离死别16年后重续前缘。但说说容易,实际上可能是个漫长的悲剧。
有个等了13年的模范妻子,每两个月会见一次,固定时间汇钱进来,孩子也培养得很好,是犯群口中极品贤妻良母,却意外地在丈夫刑满前夕提出离婚。她说为了过日子,早就跟了一个男人,约定照顾好家中一切,让他安心服刑,名分到最后再更改。
送别他的牢友们唏嘘不已,不知如何安慰他。我听着心堵,同时越来越怀疑自己。
这辈子我还能给她什么?以前没让她幸福,现在许诺刑满后中老年了能如何如何吗?
26岁,27岁,她越来越走向大龄了。在婚恋市场,这年龄段的女人每大一岁贬值一成,为了每个月跑来和笼中的我说几句话,她一年年贬值下去。
每次见面带给我短暂的慰籍,代价是此后长时间的沉重。
我理解了某些老犯的举动,他们执意离婚,或主动断了与女友的联系,这跟心里爱不爱无关。
于是我将身体坐直,语气决绝地吐出违心的话:下次不要来了。
我也见过想离却离不成的。那人在会见室说了多次,老婆一直沉默不答,后来他一提离婚,年幼的女儿就叫“爸爸、爸爸”,一声又一声,而她旁边泪眼相望。
“就算铁石心肠也融化了。”姓周的他说。结果,小周进来,老周回去,女儿已长大成婚,婚礼就等他出狱时操办。
幸好我没孩子,否则我也会陷入两难的痛苦。我坚持每次会见都跟她说一遍违心话,说着说着变成真实想法了。
两年半之后,她终于不再出现。
从此我把兜里的照片放入相册,开始专心坐牢。并且有了越来越清晰的想法,就是把这段经历一五一十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