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数十分钟

1.

“贾译箴,我想看星星。”

游环梧靠在伴侣肩上,视线从影片挪开,突然道。

男人闻言,按下墙上的按钮。瞬息,洁白的天花板变成不断流转的星海。他侧过头去,亲了亲游环梧的额角,温声说:

“我不是贾译箴。”

游环梧呆了片刻,回过神来,快速啄了一下男人的脸颊,道:“对不起,看来我是时候走了。“

男人轻快应下,也不问原因:“再见。”

游环梧回了句再见,便从男人怀里起身,走出房门。

才处十五年,还没腻呢。游环梧长长叹了口气,有点遗憾。她抱着这遗憾穿过街道,坐上城轨,走进家门。躺在床上,遗憾就散去了,男人的名字与样貌也渐渐模糊。她四肢岔开,盯着头顶明晃晃的灯,意识到要找一个人。

她要找一个人——应该是,“贾译箴”一听便是人名。这个人大概率曾与她熟识,很亲密,有可能是几百年前的爱人,他们应该度过了一段美好时光,可能还有什么约定。这个人应该是男的,她的女朋友好像只有上一任,她还勉强记得前女友的名字,可这么多年过去了,男人当腻了去变性的大有人在。

游环梧回忆了一天,最后确定下来了那人的可靠信息——

他叫贾译箴。

2.

找人这事并不难,前提是你不只记住了他的名字。

游环梧敲响了林赴家的门。

一个身高两米、形似竹竿的年轻男人拉开门。

“我记得上次见,你才一米六八,很可爱。”游环梧仰头道。

“梧姐,我们上次见是116年前。”林赴有些无奈。

“啊,是的,过久了总想变变。”游环梧边说着,从林赴腋下钻进门。

游环梧像进自己家一样,直奔冰箱,给自己拿了一杯可乐,举着易拉罐便瘫在了沙发上。林赴早已习惯好友的做派,在她身边坐下,问道:“又有什么要我帮忙?”

游环梧灌了口汽水:“我要找一个人。”

“代码编号报一下。”

“不知道。”

“……你知道什么?”

“他叫贾译箴。”

“还有吗。”

“他叫贾译箴——贾宝玉的贾,翻译的译,箴言的箴。”

林赴气笑了。记忆力明明很好的友人,近百年来却总是对许多事毫不在意,好像连她是个活人这件事都能忘记。气归气,他还是打开电脑,登入公安网,通过权限认证,在搜索栏里敲上“贾译箴”三个字。

游环梧将头往电脑屏幕上凑,乐道:“看不出来,你挺复古,怎么想着把终端改成这老古董?”林赴白了她一眼,没有回答,只是将电脑转向她:“联邦一共18位叫贾译箴的,其中和你不可能有交集的排掉14位,剩下5位。这5位的档案都在这里,你看看?”说着,他将信息截出来传给游环梧。

游环梧的手环叮了一声。她打开浮窗,仔细看起林赴发给她的信息。最后无奈道:“没一个有印象。没有更详细的吗?”

林赴长叹一口气:“没有。那只能一个个找过去了。”

“不能网络联络吗?”

“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几年联邦对个人隐私有多看重,处处监控着不让窥探他人。我擅用职权查这几个人已经是在违法的边缘。现在算法对网络外的管理还算松弛,直接去是最好的。”

“也是。都听你的,相信林大工程师。”

林赴摆摆手:“别恶心我。你突然找这人干嘛。”

游环梧愣了会,挠挠头:“我前日看着影片,主人公终于越狱成功,淋了场畅快的雨,我就突然想看星星。但是这个世界的星星不好看,想要看到我喜欢的星星,必须找到贾译箴,他会带我去。”

“你就那么确定贾译箴会?”林赴道。

“会的,他一定会,我敢以人类的永恒保证。”游环梧一下坐直了,一字一句地道。

林赴看着眼前神色严肃的女人,道:“行,一定会。正好我还有年假没休,就陪你走一趟吧,免得你这性子,在哪被人揍了我都不惊讶。什么时候出发?”

游环梧思忖稍许,转头看向窗外理星阔别已久的夜:“明天吧,我等不及了。”

3.

“你好,我们……认识?”

贾译箴打开门,看着眼前陌生的男女,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不太确定。”游环梧答。

她和林赴一早便去穿梭月台,门一开一合再一开,地球就到了。这是人类的母星,现已变成五A级景区,生活不方便,真正的居民少之又少,不料第一站就要去这景区边的胶囊房。开门的男人穿着马甲,上面沾了各色的颜料,黑发蓝眸,神色温和,与照片一致,就是听了游环梧的话,显然有些呆滞。

“那先,先请进?”贾译箴面露犹豫,还是将两人迎进屋内。

“我叫林赴,她是游环梧,我们这一趟,是有些事想和您确认一下。”林赴道。

“您好。请问是什么事呢?”贾译箴与两人握手,邀他们坐下,问道。

林赴刚要开口,却听游环梧道:

“你移民后,有改变过自己的样貌吗?”游环梧靠在椅背上,看着眼前的人。

“没有,我很珍惜父母赋予的容貌,”贾译箴变得有点紧张,但回答很干脆,“请问您是联邦探员吗?我违法了?”

游环梧没有见过这幅相貌,且虽然忘的一干二净,但潜意识确信要找的不是这人。她立刻失了兴致,对林赴压低声说了句不是他,又向贾译箴说:“我们不是,很抱歉打扰你,我们找错人了。”说罢便站起,向贾译箴微微欠身,拉着林赴就向门口走去。

贾译箴感到莫名其妙,这游女士的行径古怪,双目飘忽又时而凝滞,倒似被什么魇住了,好奇心驱使他追到门口,问道:“您要找什么人?我或许能帮上忙。”

游环梧回过头:“我要找贾译箴。”

“找我?” 贾译箴脱口而出,又意识到犯了蠢,稍稍一想便知道是与自己同名同姓的人。

游环梧不置可否:“找带我看星星的贾译箴。”

“看星星?再等几小时,一抬头不全是?不过如今这星星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早就刻录好的模型罢了,使人失了恐惧与探索欲,了无意趣。“贾译箴语气尖锐。

“他会带我看不一样的星。”

“不一样的星……”贾译箴喃喃道,突然面露惊恐,“难道,你要……”他不敢想下去了,他担心他的存储代码。

“是的。那必然美极了。”游环梧微微一笑。

4.

游环梧行在猎户座二星的街道上,取出油画端详片刻,又按回手环里。

那油画上是一片星空,黑色为底,星竟是画出流动的情态,仿佛在永恒地运转,绝不停息。这是地球上的贾译箴画的,离别时赠给了她。

林赴不太敢瞧这画,每次看觉得压抑寂寥,还有难以言喻的悲伤。游环梧倒似完全没感受,爱不释手,隔一会就要拿出来看看。

“梧姐,我们到了。“林赴停在一酒吧前,里面传来轻柔的音乐——还好,是个清吧。

两人在角落里找到了第二位贾译箴。他看起来有些羸弱,头发扎成小辫,长得还算清俊,一个人坐着,不住灌酒,面前摆了整排空瓶子。

“贾先生你好,我是游环梧。”游环梧在男人对面坐下。

贾译箴抬起眸子,瞥了她一眼,一言不发,又继续喝起来。

昏暗的灯光下,望着男人坨红的脸,迷离的神色,游环梧突然发现这人竟很眼熟,思索半晌,回忆乍现——

应该是恒纪元100年左右,那时她刚移民,对这世界充满热忱,却见这男人在理星的街边买醉。于是她上前问道:

“这世界这么好,你还有什么伤心事吗?”

“这个世界是很好,只是,没有她……她和我的爱一起永远地被留在那个世界了……”醉汉的眼里一片哀戚。

游环梧默然。大迁徙时,或是客观或是主观,确实很多人留在了母世界。没有人天生是酒鬼,想来眼前的男人是失了妻子,现实痛苦,才在沉沦中找寻短暂欢愉吧。

“节哀。”她只能说这两字。

醉汉听到,却呜呜地哭起来:“我那瓶红星典藏版葡萄酒啊!我一直没舍得喝,寻思着找到对象结婚了再拿出来细细品尝。怎么我还没结婚就大迁徙了!我的葡萄酒!我上好的葡萄酒!杀千刀的工程师,为什么不把它录进来……”

游环梧劝慰的话被冻在了嘴边。

那个爱酒如命的醉汉与眼前的男人渐渐融合。游环梧嘴角抽了抽,拉着林赴便出了酒吧。

“不是?”林赴问道。

“非但不是,他还骂过我们。”游环梧将从前这醉汉的事尽数讲与林赴。

林赴听完哈哈大笑:“也是诡异的缘分。不过,当初真的很多东西都来不及录进来啊。”

“对啊,”游环梧喃喃道,“我们真的舍弃了太多。”

“比如说,许多人、许多人的墓碑、老师的遗骸。”

林赴锤了下游环梧的肩:“瞎说什么,老师现在肯定还活的好好的呢。”

“是啊,我们一千年过去了,可老师肯定还活的好好的。”游环梧苦涩地勾了勾嘴角。

“并且,这个世界无处没有他的痕迹。”林赴低声道。

游环梧嗯了一声,只觉空空地走在夜里,夏风吹过,竟浑身发冷。

4.

第三位贾译箴在云滚星——著名的恒世界原住民聚集地,多是两三岁便移民,记事起就在恒世界的新人类,或清除了存储代码、失去记忆的迁居者。

游环梧觉得她要找的贾译箴不可能是新人类,但她不敢和林赴说,只得穿过在她看来奇形怪状,无法理解的小巷,最终驻足在一颗巨大的人头前。

是的,巨大的人头——细碎的短发轻轻摆动,炯炯大眼有规律的左右扫视,鼻孔翕张,双唇颤动,里面还传来震耳欲聋的音乐。林赴上前按下嘴唇上奇怪的凸起,只听里面传来一声“来了”,紧接着,红润的嘴唇张开,从里面走出了一个脑袋金黄,浑圆似完美球体,五官似大头笔画上去一般的男人。他开口道:

“你们好!欢迎来到我的幻想小屋!你们是来参加派对的吗?”

游环梧扯了扯林赴的衣角,道:“走吧,肯定不是他。”

“什么意思?什么不是我?没关系,不认识也可以参加派对!朋友永远不嫌多!”新人类贾译箴热情地道。

好友说话还是不知道小声点,林赴想着,无可奈何地解释道:“抱歉打扰了,非常荣幸能碰上您的派对,只是今天还——”

“那欢迎你们!”

林赴话音未落,那应是门的嘴中竟生出一条细长的舌头,似青蛙捕食般将他与游环梧卷入人头中。节奏感极强的舞曲击打耳膜,光线斑斓晦暗,数十个顶着与贾译箴如出一辙的头的人与这昏沉迷幻的场景融为一体。扭动身躯,大声欢笑,肆意歌唱,明黄的圆球攒动,林赴只觉头昏眼花,疑心自己吃了毒蘑菇。他好不容易回过神来,试图在人群里寻找游环梧,却丝毫不见女人的踪影。

“游环梧!”他拔高音调,却被淹没在声浪里。

“傻的,回头。”终端突然弹出消息。他猛地转过身,却见游环梧独自一人站在身后的角落里,双手抱在胸前,以一种从未见过的冰冷目光凝视着眼前形形色色的人群。林赴忙向她挤去,用外套将两人手腕绑在一起。正当他准备去找贾译箴时,后者却忽地出现在他们眼前,简陋的五官上写满歉意。又是快得来不及反应,两人被舌头送出了屋外。

“真的非常对不起!看来你们不喜欢这种喧闹的环境,是我自作主张了!”贾译箴向还恍惚着的两人连声道歉。

林赴一向温和的脸上满是怒容,气愤的话刚要出口,游环梧却摇摇头,上前一步,道:“你们每天都是如此?”

“当然不是,我们还有许多娱乐活动,这只是其中一种,”贾译箴道,“抱歉让你们不愉快了,我只是看你们好像有点心情压抑,以为是来放松一下的。你们是迁居者吧?

“是的。”

“可能有点冒昧,但是我一直想问,为什么总是有些迁居者满面愁容,不爱与我们一同玩乐?这世界这么好,享有永恒,应有尽有,数不尽的欢乐与幸福,几乎所有欲望都可以得到满足;一切已知,再也不会有看不清的恐惧,还有什么值得哀戚?”贾译箴不解。

游环梧扯出了个大大的笑容:“正是因为没什么值得哀戚,所以哀戚。”

男人闻言摸了摸亮黄的下巴,张口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我不太理解,”他终于道,“我虽然没有亲历过母世界,但我了解掌握关于它的一切,它的诞生,繁华,文明,残忍,我睁眼那刻起就存于信息库中。它确实很好,但所有的一切都是向前的。”

“我要回去了,朋友在催我。你们也向前去吧。再见!希望下次可以看到满面笑容的你们来我这玩!”说罢,转身回屋。

看着硕大的嘴唇闭上,游环梧长叹一声,解下手腕上的外套,拍拍林赴,道:“别气了,我没事。我们还是和新人类接触的太少了。走吧,向前去吧。”

林赴将皱巴巴的衣物抖平,重新穿上,不满地瞪了一眼人头:

“行,那向前去吧。“

5.

 

“我曾是基础物理学家……呵,创世者、工程师,你们应该懂吧,我就是恒世界可怜的守坟人。”

  贾译箴吐出一口白气,将烟头在他的粒子对撞机上摁灭。为这台无用的机器又添上一道烧痕。

  这是最第四位贾译箴——依旧不是能带游环梧去看星星的那位。两人找到他时,他正坐在一颗苹果树下,抽着烟,一遍遍按下手中的按钮;每按一下,就会有一颗苹果掉下来,狠狠地砸中他的头。看到游环梧走来,他惊讶地站起来,道:

  “这位女士,你是刘醒重教授的学生吗?”

  游环梧从未调整过自己的外观代码,她轻轻颔首:“您认识老师?”

  “也不算认识吧,不是一个领域的。只是看过你们实验室的合照,印象比较深刻。”

  几番寒暄后,贾译箴得知游环梧与林赴都是恒世界计划的工程师,便将他们引到家中,坐在曾无比珍贵的机器旁,抽着烟,自顾自的说了起来。

  “物理已死!所有的一切只能在大迁移前的基础上运转,不会再有新发现。基础物理已经是一座无人祭拜的荒坟,而我的前半生,不过是在为它雕刻墓志铭,”他将熄灭的烟头一丢,又抽出根点燃,深吸一口,从鼻腔吐出来,“这样活着太痛苦了。我已经预约了清理存储代码,忘却母世界。你们下次见我,就是在云滚星咯!”

  “也好,新人类都挺快乐的,不如潇洒的活着。”游环梧想象了一下这落魄男人顶着黄豆头的样子。

  贾译箴没有答话,只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窗外的苹果树映着双寒星特有的深蓝色晚霞,良久,他嘶哑着说:

“游女士,你说想看星星,不如去刘教授纪念碑吧。我朋友——哈,一个可悲的化学家,和刘老有点交情。他说过,刘老生前最爱盯着宇宙发呆,而他走遍恒世界这么多地方,纪念碑那里的星空是最美的。”

  游环梧闻言默然。能带她看星星的不是他,凭空出现在脑中的“贾译箴”到底是个人吗?或许她在虚幻中沉沦太久了,靠着接连不断的恋情来麻痹自己,释放空虚与不安,什么都抛之脑后,遗忘了那些真正重要的事。

谢过贾译箴,游环梧沉声向林赴道:

“第五位,应该不用去拜访了。”

“是啊,是时候去纪念碑看看了。”

诺亚方舟空间站,刘醒重纪念碑。

高大的石碑静默地站在宇宙里。游环梧伫立碑前,将一束白菊放下。一千年过去了,这是她头一次来祭拜老师。

公元5098年,人类已走出银河系,建立星际文明。前途一片光明,欣欣向荣之际,破平者3号观测到毁灭性的消息——宇宙膨胀即将到达极限,会在五十年后瞬间坍缩,回归奇点。

毁灭的恐惧充斥宇宙时,联邦宣告实行恒世界计划——将人类可观测宇宙通过计算机技术,一比一复刻平移至虚拟网络中,上传意识,再利用数字的可无限细分,无限分割、放慢、拉长时间,使坍缩前的时间于虚拟网络——即恒世界中,达到永恒,永无尽头。

游环梧的老师刘醒重教授便是这计划的提出者,也是主要执行者。他带领他的学生,收集数据,建立模型,细化参数,终于在坍缩前两年,建立诺亚方舟空间站,完善的恒世界。至此,人类开始陆续上传意识,由垂死的现实走向虚拟,史称“大迁徙”。

而值得一提的是,刘醒重本人并没有登入恒世界。为此,恒世界依据母世界诺亚方舟空间站的位置,为刘醒重立下纪念碑,上有碑文:

“文明延续者。”

游环梧轻声念出这五个字,闭上双眼,无数存储代码在她脑中闪过。她终于调出了迁徙前的记忆——

她和刘醒重留到了最后,距离坍缩仅剩倒数十分钟。空间站外,风平浪静,宇宙全然不见颓势,纵谁也猜不到它会在十分钟后毁灭。白发苍苍的老人面对着她,笑得一如既往:“小梧,我就不去那个世界了。林赴会陪着你的。”

“为什么?”游环梧停下来手上接线的动作,失声道。

“这么多学生,你是和我最像的,”他摸了摸游环梧的头,“不是说你那呆头呆脑,不会说话的样子……算了,我在你的存储代码里留了点东西,到时候你自会想起。你还年轻,去吧,见见我们亲手创造的世界。”

“别担心,我们还会相见。‘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如果‘游环梧’想见我了,或者想看星星了,就去找‘贾译箴’,他会实现你的愿望。”

刘醒重说着,不顾游环梧疑惑的神色,亲手关上了她传送舱的滑动门。

“数据代码正在上传……

欢迎来到美丽的恒世界!游环梧!”

美丽幸福的恒世界。无灾无难的恒世界。停滞不前的恒世界。游环梧怀着热忱活了200年。作为创世界的工程师,她与林赴被邀请加入联邦管理局,维系恒世界的稳定与秩序。直到矛盾逐渐被激化,大反抗运动爆发。

文明的变迁从来不文明。人们高举旗帜,对公权力膨胀、缺乏隐私、自欺欺人式的延续存在表示强烈不满,甚至有组织要求联邦公开登出恒世界的方法。于是游环梧等人依上级命令、登入总数据库,亲手删去他人“不合时宜”的思想、记忆,抹除极端分子代码编号下所有的信息——相当于抹除一个人的所有过去,当下和未来。在这样的手段下,风波平息得很快,尖锐刺耳的声音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岁月里。

人类文明稳中向好,一片欢声笑语。游环梧却开始厌烦这个世界。

以前政客们绞尽脑汁控制他们的人民,如今所有事物都能被一行代码决定。她自然明白联邦所做是站在考虑长远整体利益的角度,是最好的选择,但她也无法让自己按下删除键的手不颤抖。更重要的是,一切都太熟悉了。她不需要进行任何学习与探索,世界是设定好的,遵循算法规则的,不会发展变化的。她知道每一处水该如何流,每一块陨石该飞向何地,每一颗星星该如何运动。她憎恶,憎恶这刻板、无聊、只听欢笑不见哭嚎的世界。怎么会有人乐意帮助维持自己厌恶的事物?不顾好友林赴劝说,游环梧毅然退出了联邦管理局,离开长久居住的理星,闭着眼买了张票,从此不知自己身处何地。

作为坚定持“求知欲才是文明生存的根本”观念者,她现在唯一看不透的只有人。

于是她开始沉溺爱情,试图从新鲜的人上取得遗落在母世界的未知,又如此挨过800年。终于,思绪麻木,热情殆尽,存储代码中的暗语浮出水面,灵魂在叫嚣——你该去看星星了。是真正的星星,走向死亡的星星,无法预测、无法控制的星星。

现在,贾译箴找到了,她该醒了。

游环梧紧紧拥抱一旁的林赴:“谢谢你,林赴。我要向前去了。对不起,一直没有和你讲我想看的到底是什么星星。将贾译箴的那副星空挂在我家吧,就作我的墓碑。”

林赴苦笑一声:“认识这么多年,我哪能不知道你。寻找‘贾译箴’,寻找登出恒世界的方法,我只是没想到给你指引的是老师,终点是这里。”

“再见啦,快去看星星吧,世界会记住你。”

游环梧松开林赴,缓缓走向纪念碑。轻触碑上的文字。“贾译箴”程序识别到正确的代码编号,开始启动。

她的身躯消散,像一阵风吹过这永恒的世界。

游环梧睁开了双眼。

倒数十分钟。

游环梧起身,离开登入舱,穿上防护服,跌跌撞撞地一步步走出空间站,走出这盛大的虚妄。

倒数九分钟。

游环梧在诺亚方舟顶上遇见了刘醒重的尸体。一颗细小的碎陨石击破了他的防护服。

她笨拙地摆正恩师,坐在他的身旁,没有悲伤,没有落泪。

她知道他们即将相聚。

倒数八分钟。

游环梧仰头凝视着流转的星河,笑道:“真美啊……”

“并且,它还会更美。”

倒数七分钟。

宇宙还在膨胀,理星继续向远方奔去。

倒数六分钟。

恒世界的林赴参加了新人类贾译箴的派对。

倒数五分钟。

“老师,人类的数亿年过去啦。”

倒数四分钟。

地球上,一朵月季不管不顾地盛开。

倒数三分钟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她早忘了是谁的诗句。

倒数两分钟。

游环梧伸出手,防护服厚重,她感受不到风。

倒数一分钟。

宇宙安静地等待。

五。

四。

三。

二。

一。

群星向她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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