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狗年第一天。我们一家人吃完中午的团年饭,妈妈约上她的二姐、幺弟到她大姐家小聚。
这次新年聚会不仅是拜年送祝福,还要解决一个核心的事情——外婆的归属。
外婆生了6个孩子,五个都是女儿,妈妈排行老三。担任村书记的外公每次看到落地的又是女娃时,一句话不说闷头抽烟袋。从他给女儿取的小名就能看出多渴望儿子——“够儿,换儿”,那个年代重男轻女的观念在农村根深蒂固。
终于第六胎生下了男娃,外公在村里摆了三天宴席。这个儿子他取作“晚成”,好像在显示自己晚年得子的成功。
2000年,外公因病去世了,一大家的支柱坍塌了。当时舅舅还在念高中,没办法挑起大梁。外婆那个时候耳朵就不好使了,自己也完全没有主见。五个女儿陆续出嫁,于是如何安置老人的问题落在了女婿们身上。经过一番唇枪舌战,最终大姨夫经手把老家的八间土墙房卖掉了,二姨夫考虑到自己的爸妈走的早,下定决心把岳母接到自己家,请人来赶走肥猪,拉走了几车粮食。这些陈芝麻都为后来的“战争”埋下了引子。
外婆不仅耳背,为人处事也不够嘹亮。没有帮女儿分担,还惹出一些麻烦,比如迷路走丢、和邻居吵架等。三年后,外婆在二姨那里住不下去了,又在其他几个女儿家住了几年。四女儿嫁到了山东,外婆嫌远没有过去,后来四姨与老家人断了联系。五女儿定居到武汉,她也去呆了一年。另外三个女儿都在一个镇上,她去的最多。
轮了几圈下来,外婆和每个女儿都生出了仇。我初中时,因为看不惯妈妈和外婆吵架离家出走,那是我做出的唯一一次大叛逆举动。我不明白为什么妈妈就包容不了自己的母亲。几个姨妈也常吐苦水:她一天到晚就杵在窗户边看人来人往,她跟三四岁的重外孙抢东西,不管对她再好,她反复吵着闹着要去跟儿子……
舅舅在十堰兴办的教育机构稳定后,尽当儿子的孝心,把外婆接过去一起住。可成家后,光景里不一样了。舅妈的父母没有儿子,跟着女儿一起过,对方两个老人帮忙带小孩、为辅导学校做后勤,成了左膀右臂。而外婆不仅什么忙也帮不上,还嫌弃亲家做饭不好吃,和儿媳、亲家母合不来。舅舅家里只有两个卧室,住不开。并且城市里车水马龙的,外婆只能呆在楼上,下楼如果没有人看着,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种种问题导致和儿子住在一起的日子更不好过。舅舅带着外婆住了一段时间,最后还是祈求姐姐们。
十几年来,外婆虽然衰老了很多,所幸身体一直挺健康。这些年在儿女的伺候下,她再没有做过家务,没做过一顿饭。也无人指望她能帮忙做什么,因为她连自己都顾不好,如果家里人出去办事错过了用餐时间,她宁愿自己挨饿也不会自己热一碗饭吃。镇上的一些老人,总说很羡慕外婆,跟他们相比外婆太享福了。
其实,外婆心里也很苦。后天失聪这一点就让她的世界不复完整,听不见声音的感觉是难以想象的沉寂冷清,时间一长,语言表达力和理解力都严重退化了。再加上外公去世得早,守寡生活凄苦孤单。耳朵不灵便的人一般视力比较好,外婆只剩下从窗户探出头扫瞄来往行人这一点乐趣了,如果发现某个认识的人,便扭过头来开心地说看到谁谁谁了,而迎接她的常常是一脸冷漠或者白眼。外婆虽身在人群中,可就像一只被囚在牢笼的小鸟,活动范围限于房子,一年到头也没人同她说几句话。我能够体谅外婆,所以如果我在家就会尽量配合她,也跑到窗户边装作很好奇的样子,只要她跟我说话,我即使不回答也笑着望向她。
去年,外婆在我家住了一整年,妈妈因为要照顾外婆不能出去工作,甚至连送礼、走亲戚都脱不了身。我和爸爸因为工作原因没有回几次家,都常跟妈妈在电话中提到外婆,希望妈妈别对她那么冷漠。现在妈妈终于盼到一年收尾,可以“摆脱”现状,自由一点了。按照之前轮养规律,应该到五姨家。
于是,关于新一轮赡养安排的商讨,爸妈在舅舅的请托下显得比较主动。在大姨家吃完晚餐,爸爸组织召开了圆桌会。除了四姨、五姨家,祖辈孙辈大大小小二十多人都在客厅坐着。
爸爸直接切入正题。“杨勇(舅舅)这次回来时间紧张,小孩儿还病重,一会我们都要赶回家。抽时间商量一下咱妈的事,大哥二哥有什么好的建议?”
迎来的是一阵沉默。大姨夫和二姨夫谨慎地不愿开口,害怕往自己身上揽责。
爸爸只有接着说 :“妈膝下这么多子女,送她去养老院会让人看笑话,给妈租个房子让她一个人住好像行不通,她都丧失了生活自理能力了。在我们家她说了好多次今年要去和儿子住,杨勇家的情况我们也知道,现在又添了小女儿,工作也更忙了,妈过去的话他们一大家就乱了。”
舅舅点头没说话,二姨终于开口了:“她不管在谁家都说过要去跟儿子的话。”
舅妈的脸显得有些凝重。“大哥,你作为老大,发一下话吧。”
“我们现在又要经营商店又要照顾孙子,你大姐身体又不好,根本顾不到妈。去年妈在老三家不是呆的挺好的嘛,继续再住一年也不成问题。”
“我儿子女儿都还没成家,趁我还做得了,今年还不出去挣点钱哪行?”妈妈忍不住回过去。
二姨家的表弟去年刚结婚,再过几个月二姨也要抱孙子了,她也有不接受的理由。“以前妈在我们家不是连着住了好多年吗?”二姨专门说给我妈听的。
不知怎么,就扯到了二姨拉走粮食赶走肥猪的事,戳中了二姨的痛处,她情绪几近失控:“有人嚼舌头说我看中了老母亲的家当,我图个啥,一点粮食还抵不了我请卡车的运费,还有几个破柜子到现在还在我老屋放着在,哪个要哪个拉去!”
于是,开始追溯外公去世那一年,追忆当时家里有多少家业,追悔不该让外婆失去独立……大姨夫因为自作主张卖掉了外公留下的房子而被埋怨,他是老大,大家虽不敢明说但心里多少有些不悦。看着气氛不对,爸爸赶紧圆场:“过去的事就不要提了,唯愿姊妹伙儿的都和和气气的。”因为外婆的事,这些年,这些姐妹们的确生过嫌隙,一时半会儿也难以修复。
“既然要我说,就按照我们村上老喻家的做法,每个月轮着来,不愿意养的就出钱。”大姨夫说别人家的标准是2500元/月,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提到这份上,众人没有提出异议,就开始进行确定怎么个轮法。老四算是指望不上了,剩下的四了女儿一人养两个月,儿子负责4个月。若嫌连续两个月偏长,就一个月一个月来,排好月计划,假如轮到自己了却没有办法接老人过去,就拿钱请其他姊妹代养。舅舅是宁愿出这份钱的。
最后,还剩下五姨家。大姨夫打电话到武汉,五姨夫表示同意。没想到,一个小时内,就这么一拍即合商量定了。圆桌会议结束,众人开开心心地散了。
整个过程,外婆都坐在旁边,但没有人问过她的想法。她不知道一场关于她的风波刚刚平息。她只看到女儿女婿们张嘴哇啦哇啦,时而脸上堆笑,时而面红耳赤。外婆念过书,表哥提议将决定写下来给她,最后也作罢。因为她看了也改变不了结果,命运没有掌握在她自己手中。
晚上十一点,我们和舅舅回到我家,外婆就留在了大姨家,开始她的新年第一个月。路上舅舅感谢爸爸替他出头解决了这件大事,舅妈也如释重负,哼着欢快的歌哄小妹妹入睡。
这是我第一次参与这样的家庭会议,回家后感想颇多。儿女赡养老人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怎么就变成了互相推卸、商榷的麻烦事呢?本来一副无论如何都不接受老人同住的姿态,怎么到最后提到要出钱就忍得了呢?什么样的才叫孝顺?像鲁坚志这种感天动地的孝子凤毛麟角。我的亲人们难道就不善良吗?这个社会都太现实了啊!感情在现实面前变得如薄纸一般。
外婆既享福,又受罪,有些刺耳的话听不见也好,但有些感情淡泊了就再也恢复不了。如果有一天,我的妈妈老去,我又会怎样表现呢?我坚定地对妈妈说,不管她老成什么样了,我都不会不管她。我坚信自己能够不被现实打败,希冀时光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