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朝酒与歌
1.
“咚咚咚”
朱红色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身着暗红色长衫黑色褂子的中年男人探出身来,待看清来人,他正了正身子道:“哦,是秀姑娘啊,今日怎么来了?可是茶园有什么事?”,
"张伯,茶园无事,茶叶已经开始采摘了,今年的茶树很好,月前老爷派人去知会我阿爸,山上的第一批龙井一定要先尝一尝,前些日子下雨路滑,我阿爹在门前跌了一跤,不方便走远路,就让我送来了这第一批龙井茶叶。"一个约摸十五六岁的小丫头欠欠身缓缓说。
她掀开手里拎着的盖着绣花蓝布的竹篮,暗绿色的茶叶一个一个躺着。
被唤作张伯的人看了一眼点点头,“今年的茶叶看着确与往年不同,老爷在前厅,我带你过去。”他敞开门,侧身到一边让阿秀进去。
阿秀是第一次来方宅,以前只是听阿爹说起过,方宅是方圆几十里最气派的宅子,早在清王朝还在的时候这里就是一位大官的府邸,后来清朝没了,宅子就被方家买下,方家家大业大,家中的陈设自然是要和皇宫中媲美的。
阿秀并不敢抬头四处张望,只是跟在张伯后面低头用余光瞧了瞧这大宅院。七拐八折的通过一片长廊,廊下有一片鱼池,红色的金鱼像小火苗一样动的极快去抢鱼食。
“少爷。”
张伯叫了一声,停下来身子向前弯了弯。
阿秀悄悄抬头看,这男子穿着一身月白色的绸衣,左手捧着一把鱼食,右手在慢慢捻着往鱼池里丢,他有些瘦,五官在脸上明显凹进去,但身子看着十分挺拔。
他转过来点点头,看了一眼阿秀,说:“她是谁?”
“凌云山上茶园管事的女儿,今日来为老爷送茶。”
阿秀头又低了低,怯怯地叫了声“方少爷。”
他似乎是轻轻笑了笑,“哦,正巧我找父亲也有些事情商量,那便一起过去吧。”
张伯做了个请的手势,默默跟在方少爷身后。
三人来到正厅,只见方老爷端正地坐在椅子上品茶。管家对着老爷的方向轻轻作揖,“老爷,阿秀来了。”
方老爷抬起头看向阿秀,阿秀有些紧张的搓了搓衣角说:“老爷,今年的第一批龙井我给您送来了。”
方老爷颔首,“嗯,今年竟过得如此快,茶叶又开始采摘了吧?”
“回老爷,是的,我阿爸已经雇人开采了,约莫再有半月就可以将茶叶送下来了。”阿秀低声说。
“好,现在时局动荡,杭州城还能有这么一番景象,也是极好的。你阿爸还好吧?今年怎是你送茶来了?”
“前些日子下雨路滑,阿爸在门口摔了一跤,磕着腰了,就由我来了。”
方老爷点点头对着方少爷的方向道:“暮白,这阿秀家自他爷爷辈就将这茶园包给我们方家,几十年来,也是费尽心力。今日,你提些东西随阿秀过去,看看她阿爸,也让阿秀教你看看,什么才是好茶。”
阿秀脸红了红,这是第一次将她和一个男子连在一起。
“父亲,那我之前所说之事……”方少爷欲言又止,怕是忽然想起阿秀等也在场。
方老爷抬手,让身旁的丫鬟接过阿秀手上的篮子打开,他伸手抓了一叶,拿到鼻边闻闻,“许是今年清明多下了这么一场雨,这茶叶竟有些雨的味道,就这么一场雨,淋上的味道也久久不能散去,暮白,你是方家唯一的儿子,你要知道你的责任在哪里。”
方少爷叹了口气,“父亲,那我便随阿秀上山了。”
阿秀始终静静地站着,她不知道方家父子所说何事,更不敢胡乱猜测,她只记得,他叫方暮白,这个如君子兰一样干净的男子,他叫方暮白。
方暮白带了一个小厮,一路上,他并没有许多言语,只是静静的走着。阿秀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微弯的脊梁竟有一瞬间的失神,他出生就含着一把金汤匙,不似穷苦人家一般要为一顿饭食而奔走,这样的人,还会有什么想做而不能的事吗?
“以前从未来过这凌云峰,原本以为是一座直冲云霄的山峰,现在看来略显平坦了,这里面向南面,山上云雾也大,怪不得能种得如此好茶。”方少爷忽然开口。
阿秀愣了愣,不知道该不该答话,犹豫之际,方少爷已经又向前迈出几个大步,“阿秀,这山里可真让人舒服,不必在想那些尘世的琐碎事。”
阿秀抬头看看他,他的眉头微皱,眼里似乎有说不尽的忧愁,“少爷喜欢,那便常来这里走走吧。”阿秀忽地说出这么一句自己竟也吓了一跳。
他笑了笑,“那时你可要请我喝一杯好茶,不枉我走这么多路啊。”
这是阿秀第一次见他笑,淡淡的,竟让人有些移不开眼,他身上总有一股浓浓的书卷气,但又从未见他像那些书生一样张口出诗,闭口成赋。
阿秀也朝他笑了笑,“好啊。这凌云峰上的茶水,不同时有不同味。”
2.
到了阿秀家里,方少爷让小厮把礼品放下,他朝着阿秀的阿爸轻轻作揖,“您老数十年来替方家供这些茶,也是极辛苦,慕白在此谢过。”
阿秀的阿爸慌忙起身,“方少爷,您言重了,我是万万当不得您这个字的。”
“阿爸,方老爷说了,今日也想要少爷去山上看看茶园,您在家中休息,我替少爷带路吧。”阿秀扶着阿爸说。
“好,阿秀,你要仔细一些,山上利草多,莫划伤了少爷。”他拍拍阿秀的手,又看看方少爷。
阿秀点点头脸又有些红了。
阿秀带他到了茶园,茶树正是翠绿的时候,他把手轻轻放在茶树的叶子上,然后慢慢走着,感受着这些细小的生命。他忽然开口:“阿秀,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阿秀想了想,说:“阿爸与我住在这山上,一年四季守护着茶树,这生活也是挺好的。”阿秀并不敢向她坦言女儿家的那些小心思,比如一生一世一双人。
他忽然停下,转过身看着阿秀,目光炯炯,“要是这世间太平,这样的生活谁不想要呢,可是眼下东三省已经沦陷了,这杭州城恐怕也没有几天太平日子了。”
阿秀低下头,没有说话,半晌开口道:“那你呢?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男儿本应志在四方,都想求一个太平盛世,可总要有人牺牲。”他无奈地笑笑,“我是想出去有一番作为,可是,方家只我一子,父亲并不愿我去冒险呀。”
说完他就继续向前走去,背影消瘦却又不失挺拔,阿秀慌忙追上去,“会有的,太平盛世会有的。”他看着阿秀由于奔跑而有些凌乱的发丝,伸手替她挽了挽头发,“是,你说的事,太平盛世总会来的。”
送走了方家少爷,阿秀有一种说不明的感觉,她又跑进茶园里,摸了摸方家少爷摸过的那棵茶树,她想,恐怕是把心丢到了方家少爷那儿了。这一年,她刚满十五岁。
3.
又一年清明到了,茶树啜啜地出了新芽,阿秀一直等在通往山下的路旁,今年方家老爷没有说要去送茶叶,但她知道方家人一定会来看茶的。
半月后,方家人终于来了。阿秀很高兴,因为来的正是那方家少爷。远远的,阿秀就迎上去,“方少爷,今年来看茶,怕是来迟了一些,清明前后才是看茶的好时候。不过今年茶园里有棵茶树长出的茶叶,味道有些独特,我和阿爸刚摘完它,方少爷正好可以尝一尝。”
方少爷看着比去年更加消瘦了一些,他依旧是先对阿秀温和地笑笑再开口,“看茶不急,你们世代守护着茶园,自是相信茶的品质的。倒是你说的这种新茶,我想尝一尝。”
阿秀高兴地点点头,“走吧。”
阿秀烧水,温杯,泡茶,不多时,便沏好了一壶,端到方家少爷面前,他拿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在水面上的茶叶,喝了一口。“这茶味道还真与别的茶有些不同,我虽不甚懂茶艺,但还是喝得出来,它入口竟有丝丝甜味,咽下后又唇齿留香,这也是龙井吗?”
“是龙井茶叶树上结的,但我阿爸说了,这味道不是龙井,许是因为我时常去看它,给它浇水,这茶树也是有灵性的,竟如此与众不同。”阿秀说起来有些不好意思,揉了揉衣角低下头,“那就让少爷为她取一个名字吧!”
方慕白点点头,“那就叫留香吧。阿秀,你这样照顾茶树,真是辛苦你了。”他又喝了一口茶,抬头看着阿秀,“阿秀,你阿爸为你寻一门亲事了吗?今日我出门的时候,父亲忽然向我提起,你家三代看护着茶园,与我方家也是有着几代的交情,理应为你寻一门好亲事的。”
阿秀第一次有了一种慌张又失落的感觉,他要为她说一门亲事,她急忙摇头,“我只想陪着阿爸,哪儿都不想去,也不愿找什么亲事。”
“那就随你吧,如若有什么要求,尽管向方家提便是。”他从椅子上站起来,闭上眼,轻轻呼吸着周围的空气,“这里还是一如既往的宁静,阿秀,我有时候可真羡慕你,你还能选择自己不要的,可我……” 他摇摇头继续说道:“父亲为我说了一门亲事,说来可笑,那女子我还素未谋面。”
阿秀目光黯淡下去,原来他要娶亲了。“那……那老爷也是为了少爷好。”阿秀声音抖了抖,伸手又倒了一杯茶,茶水有些洒在桌子上,她缓缓端起来送到方少爷面前,“那阿秀就先祝少爷与新夫人吉祥安康,这杯留香,就当阿秀敬少爷了。”
他随手端起喝下,“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茶树倒不必看了,有阿秀你在,我很放心。”
阿秀开口,“那我送少爷下山吧。”
“嗯。”
阿秀送完方家少爷回来,天已经有些黑了,这是他第二次见到方家少爷,可他马上就要娶亲了。这一年来,阿秀想到方家少爷时就去看那棵茶树,却不想它竟结出了这样独特味道的茶叶。留香,阿秀记住了,这是方家少爷独自为她取的名字。
4.
一晃又是一年清明来了。阿秀依然守在上山的路旁,她不知道今年方家少爷会不会来,但她想见他,只是很想。
清明刚过,方家少爷就来了,这次他还带了一位女子,那女子瘦瘦小小的身子,头发后挽着小小的髻,身上穿着一件绣着兰花的旗袍,阿秀看见的时候,不知是方家少爷说了些什么,竟惹得她一直笑。
阿秀从岩石上跳下去,跑到他们面前,还没等阿秀开口,方家少爷就率先说道:“阿秀,今年我来的是时候吧,正好带上润秋,让她也去看看什么是好茶。”
阿秀猜到来人估计是那位新夫人,她欠欠身说:“是的,少爷今年可有的看了呢,往后的那一片晚茶树,花还没有谢,正好让夫人也看一看。”
“阿秀,还有你的留香,今年还有吗?”
“有的,等会儿阿秀就为少爷和夫人沏茶。”阿秀一年都盼望着少爷来,留香怎么会没有呢。
那位夫人看了看方少爷,温柔地笑了笑,方少爷拍拍她的肩膀,只听她缓声说:“我听慕白说了,阿秀种的茶一直都很好,今日我非要跟着慕白过来,就是想尝一尝阿秀的茶的。”
阿秀侧过身子让出路来,边说:“是少爷谬赞了。”
这是阿秀第一次听到女子叫他的名字,阿秀曾无数次的在心里默默念着这个名字,她那么小心翼翼,可放在夫人这里就那么轻而易举。
喝茶的时候,夫人轻轻念着诗句,方少爷在一旁听着,看着的确是一对璧人。阿秀看了看自己身上普通的衣物裤子,再看看夫人,她幽幽叹了一口气,命就是这样,有些她是争不得的。
阿秀依然在茶园种着茶,每天还是会去看那棵茶树,等到清明的时候还是会盼望着方家少爷能来,哪怕他带着新夫人。
阿秀一直在这凌云峰上,从不下山,她只知痴痴的等,送走了一个又一个清明,却再没等到方家少爷。这一年,她刚满18岁。
5.
阿爸从方宅送茶回来带来消息,方家少爷去了。阿秀听到消息的时候几近晕厥,她想不出,他那么一个温润如玉的人怎么就忽然没了呢?她一遍一遍地追问着阿爸,阿爸只是说,日军到杭州了,方家少爷为百姓出头,可他再也没有回来,方家少爷一直是个心善的好人,可这样的好人却不长命。
今年的留香他还没有喝到,今年的凌云峰他还没有看到。他说过,阿秀,留香味道很独特。他还说,阿秀,凌云峰真的是很宁静。他还说过,太平盛世会有的,但总要有人牺牲
那个第一次在方府看到的消瘦的背影,那个说男儿志在四方的少年,那个总是先温和笑笑再开口说话的男子,阿秀再也找不到了。慕白,这是第一次叫你,也是最后一次了。
东都霞色好,西湖烟波缈,如你所愿,太平盛世要来了,可我再种不出留香了,也再找不到如你一般的人了。
阿秀朦胧中看见,那个穿着月白色绸衣的男子在廊上喂鱼,他缓缓转身,先温和地笑笑,向阿秀伸出手,阿秀,我来了。
惊觉相思不露,原来只因入骨,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hi,我是顾盼九歌,喜欢我就为我点赞关注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