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娘”馨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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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给林家的第二天,婆婆便与二嫂在饭桌上谈起此事,大抵怀信口中一向治家严谨的公公此时不在屋内。“造孽哟,还偏偏结了亲家,这样的高宅大户竟然容不下一个女人......”

“娘,听镇东头李家的人说,一把火烧得尸身全无,可怜的很,这样的人太福薄。”

此时,我站在走廊处进退不是,也顾不得新媳妇问安的规矩,便准备打道回府。谁成想,迎面却撞到了大哥怀民,拘在原地尴尬得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娘是个热心肠,若是说了什么也请不要放在心上,我知晓那一位怎么也算得你的一位姨娘,若需要私下里祭拜,按照辈分也是尚可的。”

为了不引起怀疑,我赶忙回应道,“让大哥见笑了,原本没有什么情分,只是这几年才听母亲提起。也是我的不是,哪有新人第一天进门抹眼泪的,太犯了忌讳。”

......

婆家口中所提到的女人,原是我家的一位姨太太,我听母亲说,她生过一场大病后孩子没了,人也就跟着疯了。后来成天在宅子里惹是生非,父亲怕丢人便赶出家门去了。只是这些年,她像有什么未了心事般,一直守着镇子、住在东头的破庙里,不曾离去。

之所以好奇这位疯姨娘的出处,还得从我六岁那年走丢一事说起。那一日还是元宵佳节,家里的年味还未散去,处处张灯结彩、玩笑嬉闹、听曲摆宴,我因着头烧发热已被父亲在家里关了整整三天,这一日精神见好便再也耐不住贪玩的性子,央求着母亲大半天,才终于允准让翠枝、翠莲两个丫鬟领着去,只在河边看了放灯便赶回来。

那日里怎么丢得,我早已记不清楚,只依稀印象打发她们二人为我去买吃食,一转身的功夫便被街道上赶热闹的人群冲散了,我站在原地哭了好久,也不见丫鬟小厮来领我归家,便哭着哭着靠在馄饨摊上的椅子睡着了。再醒来时竟被人挑在竹筐里走在一条不认识的山路上,就在我们快要翻坡走下道时,看见后面一个衣衫褴褛、头发蓬乱的女人在一路狂喊急追。

我认出了她。从前还和镇上一起玩闹的伙伴用石子丢过、用鸡蛋砸过,编排起各式各样的歌谣戏弄过她,她当然也反抗、也歇斯底里的回击我们,只是从来没有伤害过我。那时的我还曾洋洋自得,以为到底连疯子也是识相,晓得这溧阳顾家是什么身份。

那疯女气喘吁吁的追上了我们,可神情却与往日大大不同,“把孩子放下来,你好大的胆子拐走顾家的千金。”

原来她是装疯。

“她喊我爷爷,叫得亲切,这么晚了又没人领回家,你个疯女人竟管这等闲事!”

“我已喊了高家护院的人,你再不走,小心惹官司吃牢饭。”

大概是最后这一句吓住了卖馄饨的老头,他立马放下担子将我撇在地上,一股脑儿的急匆匆翻坡下山去了。那女人登时抱住我,左摸摸、右捏捏看我一切正常,眼泪竟簌簌的和着汗水顺着脸颊留了下来。我竟不知怎得,心底无比踏实与温暖,那怀抱也再没有一股嫌弃的炭火泥土味。所余的竟有一种平生从未体验过的肌肤贴切、血脉相连之感。

从此以后,我便守住了一个秘密,既然有人成心装疯,我为何不能成全她。

我们顾家祖上世代为官,太爷爷这一辈才家道败落回了祖籍,做起了茶叶布匹生意。到了父亲这一代,家中三兄弟更是齐心,家业也就经营的更加昌盛了起来。我虽是嫡出,可听奶奶说漏嘴时曾提起过,母亲之前父亲原是娶过一房正妻的,说来也奇怪,母亲自过门以来,只生了我这一个女儿,几个弟弟都是姨娘所生,可父亲从未对母亲有冷淡怠慢之情,待我也是百般呵护疼爱,读书习字也与弟弟们一起授教,就连太爷爷偏间的书房,也私下为我配了钥匙许我自主出入拿书。

就是这样,再从母亲口中听到疯姨娘的事情后,那个令我仰慕崇拜的慈父,形象有稍许不同了。直到十五岁那年杨家说婚,我与父亲心里的那点隔阂才全部爆发出来。

“杨家在省上可是大户,他家大公子还在京里做官,你嫁到这样的新式家庭里去有什么不好。虽是远赴上海,不过是挪脚歇息的功夫,你杨叔父便会把你们一对新人办到国外留洋去,为父给你定的一门好亲事,你看看你胡闹了些什么,简直丢尽了我顾家的脸。”

“打死我也不嫁,您也说了,他仪表堂堂、风度翩翩,可真人全然不是这样,还有他那一口龅牙,坐在对面饮食完全不能下咽。”我知晓席间捉弄了杨家二少爷,父亲此刻大为光火,因此回起话来也底气不足、稍显怯弱。

“白白让你读了这些年的书,大丈夫立于世间难道凭借一副皮相么,你与林家小子自小玩闹,我只当咱们邻里交好从不与你点破,你当真认为我心里一点不清楚么。婚姻大事自古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这回不管打得什么主意最好趁早死了心。”

我知晓父亲是说一不二的性格,再没有半分转圜。那日回到房里便开始绝起食来,与其嫁给一个毫无感情基础的人,还不如以死明志更能宣扬我的立场。

家里却因为我的这场“革命”鸡飞狗跳,母亲伴着几位姨娘整日里在房里出出进进、哭天抹泪,可拿进来的吃食永远原封未动又端了出去,我总是想,到底也是他一手栽培宠爱大的女儿,他终归会改变主意的。

可偏偏我这种以死相胁的做法最令他作怒,三日已经过去,要是等到明日一早他还不肯点头悔婚,杨家就要下聘了。

这日夜里,我躺在床上,浑身瘫软无力,嘴皮干涸的连一丝声响都发不出,却听见了极低的开门声音,我料想是母亲,便合眼装睡。

“大小姐,大小姐......”听到这并不熟悉的声音,我吃力的翻过身来,却看见了换洗干净、衣着朴素的她。

“这么晚,你是怎么进来的。”我从前从未好好打量过她,此刻看她面容一新,虽半点妆容全无,却是个极为白净娟秀的中年妇人,一双桃花眼也生得分外好看。

“大小姐,我趁着小厮后门运蔬果跟着混进来的,从厨房里偷拿了一些烙饼,还有这是我自己生火烤得芋头,可香呢,你快吃上两口。”

我早已饿了整整三天,也因面前并不是自家人,手上接了芋头后一顿好啃。想想自己的亲父都能眼见着女儿绝食都不顾,心下顿时悲戚起来,眼泪也顺着嘴边混着甜甜的芋头味道一起进了肚子。

“大小姐,你相信我,今夜一过事情必有转机,你父亲决计不会把你嫁到杨家去。你吃了东西早些入睡,把心就放到肚子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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