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搁浅在岸边,仲夏烈日,我艰难地睁开眼睛。
这是我的奇妙的远航经历,我,一个在远航却只是为了最终变成沙丁鱼罐头的人。
新鲜好奇,恐惧紧张。行了半日,我昏昏睡去。不知睡了多久,我忽的被止住了呼吸,我的皮肤,正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沉在海里,我茫然,我冲动,我混乱,我挣扎不得,我还不想死。
我感觉得到心跳,是铿锵的;我听得到浪花碎在礁石上,海浪还在翻涌着;我还能感觉到肺叶扇动的无力以及脚踝伤口撕裂般的疼痛。太好了,我还活着。
这儿的沙滩是象牙白色的。阴差阳错,我光临这座小岛,过着与往常截然不同的生活:我每天在岛上奋力地向南奔跑,我想要跑回我的家乡,只是我忘记了,这是一座孤独的岛,我忘了回家需要经过一个蜿蜒的海峡,我忘了我不会游泳,我没忘的,是如何哭泣。
我醒了,满脸泪痕。我做了一个梦,一个来历不清,旨意不明的梦。
二
不过,现在的我确在一个岛上,一座不像是在梦里的岛,或者,这根本就不是梦——
这座岛上有一群非常住岛民,他们是被一艘艘大船运来这里的。我也是其中之一。我们被换上相同的衣服,一样的黑色丝绢蒙住一样的眼睛。海浪浮沉间,我能感觉到一只只海鸥略过船影,在浓浓的海雾里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还能听到这片无边汪洋的叹息,这一声声没有生命的鼻息,犹如在嘲笑船上这些有生命的灵魂。
当那只蒙住我双眸的缎子被取下,我看到的是另一个世界。
我能感觉到的,我飘浮着,如果这不是轮渡的后遗症——我已不在地面。我看到的:无边蔚蓝,海与天;俯身,是一具具人类躯体,行走在高大黛绿乔木错杂的环岛小路上,他们面无表情,他们不像天与海与乔木是有色彩的,他们是灰色的;回看身后,是一缕缕五彩的人形团雾,这真有趣;看看我自己,我也是一团雾,是蓝绿色的,一种像“水浅葱”般暗沉的蓝绿色。我管这些团雾叫“灵魂”。
岛上那些没有颜色的身体,它们不过是一个个缤纷的灵魂的傀儡。在这座岛上,我们能感受的一切,都来自我们现在的形体——灵魂。
在人类世界,灵魂被禁锢在一个个大同小异的肉体之中,人类不知道有灵魂的存在,而我们——人类的灵魂,亦不知道自己的存在。适龄的人类被主选中,被送到这个不同于人世的平行世界,在这,灵魂与肉体分离,我们可以好好看看主宰我们行为与思维的事物——我所认为的“灵魂”。
有些灵魂是自卑而孤独的,常常中途逃离岛屿,他们或把自己藏在返程人的行李中,再次随着那艘艘大船,去到有人类的地方。这些灵魂往往喜欢精致少瑕的躯体,于是与我们对立的另一个世界里,好看的人很多,有趣的灵魂太少。我们的世界不是他们所说的天堂,我们亦有忧亦有乐亦会死去。
三
我是一团会变色的雾,这不奇怪,在这里,许多灵魂,都有多种颜色。我曾是黑色的,喜欢躲到一朵琉璃色的云下,那里鲜有其他灵魂经过,我是孤独的,但这种孤独是主动的。我不喜欢绯色云下那些斑斓的灵魂,他们自身的色彩虽然迷人,但他们从不关心这世界除他们以外的其他颜色。因为我是黑色的,所以他们很难看到我,这几乎称不上色彩的黑色。
偶有几个喜欢探秘的灵魂,路过琉璃云下,这时候,我会变得好看点儿,以相对友善的颜色迎接这些来客。
在这些偶然的相遇里,我对绯色云下的来客产生了兴趣。他们见过许多我闻所未闻的角落和云彩,我喜欢听故事,所以有时我会游荡到熙熙攘攘的灵魂中间,听听他们的所见所闻。在这些时间里,我发现那些我曾以为无趣庸俗的尘间灵魂,比我想象的风趣得多,甚至,比我有趣得多。
四
我说,每个灵魂的存在都一定有他存在的意义,不然我们为什么会被选中,我们为什么一定要知道自己灵魂的存在。
我们灵魂除了操控人的躯体,无他用处,当我们成为了单独的存在体,我们变得无所事事。别的灵魂在干什么?闲逛,寻找与自己相同的颜色;闲聊,聊昨天抵岸的大船和新来的灵魂......什么都逃不过一个对人类来说致命的词——闲。
我是个甚为普通的灵魂,我也躲不开这个世界的俗事,我爱“闲想”。
我在想:我们的灵魂一定有除了颜色其他的共同点,我是不是该去找找?
岛上的灵魂和身体其实无异,灵魂是不存在的身体,身体是存在的灵魂。既然那些身体在我们看来是一样的,那我们一定也有看到的或看不到的相同之处。
雾是怕风的,所以有些疏忽的灵魂常常会被吹掉一根手指、一截脚踝等等。至于能不能恢复,很难说,有的灵魂风过即开始愈合,有的灵魂缓缓恢复到原来的样子,而有的灵魂则永远缺失了这一块,变成不讨人喜欢的,残缺的灵魂。
我看到一阵风覆过不远处的那片鸟翼,我缩了缩我雾中的空隙,我需要变得坚定一些,迎接风的来袭。我感觉得到,一只灵魂躲到了我的身后,我不能回头,我需要集中注意,我不想变得残缺。
风过,我身后的灵魂没有感谢我的庇护,他走开了,循着风的步伐,他走开了......
我听说风每袭过一个地方,都会有借着坚定灵魂躲风的灵魂。我有些莫名的兴奋,哈,他让我遇到了!我想,这算是灵魂的共同点吗?不不不,不会是的,我们灵魂的相同点必定是好的,这样的灵魂一定只是少数。兴奋过后,我的情绪变为愤怒,我才不想被利用。
他循着风,我循着他。
我看到一只没有防备的灵魂被吹掉了耳朵,我满是怜惜。
我听到四面传来尖利的怪叫,准确地说,这其实是笑声,我第一次听到灵魂的笑声。
我返顾四周,循着风来的不只有我们俩。蓝色的灵魂,黑色的灵魂,紫色的灵魂......多彩的灵魂,他们踏着铁蹄践平风留下的痕迹,他们俯视着这只无助的残缺的灵魂,竟发出了笑声,听起来惹人厌恶的怪笑。可怕的想法闪过,这是灵魂的共同点吗......
“你虽然没有发出刻薄的笑声,但在那只可怜的灵魂看来,你跟望着他发笑的其他灵魂没什么两样。”
我在自言自语,或者说我在拷问自己。
所以,这真的是灵魂的共性吗......不是的,一定不是的......我善良,单纯,我没有在自欺欺人。
风匿迹苍苍,我结束了这项没有意义的“找相同”游戏,比起寻找带来的恐惧与压抑,我更喜欢闲逛闲聊的无趣。
五
三年,无休无止的轮回。三年后,这批灵魂降落回陆地,他们又找到各自的躯体,从此,他们又忘记了自己的存在,轮回之后,灵魂变成了人类的傀儡。
海风缱绻另一个世界的人间烟火,拂过礁石,拂过大船,最后消逝在叶梢沙沙的歌声中,完成它作为风的使命。
船驶入破晓的一片云,路途忽明忽暗,航船皑皑。
六
六已被作者吃掉
七
人类为了找到一些生存的意义,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继往开来,生息不断。
四季更迭,日出日落,渺小的个体对浩瀚无边的星际而言微不足道,我们看过冰山一角,本亦足矣,可人有贪欲,又有野心,妄图看遍世间光怪陆离,试图用星罗棋布的阅历,找到人类存在的信条。
人们发现寻找这些真是太累太无趣了,所以需要分出一些精力来找些乐子。于是,人们爱看热闹,爱花边新闻,爱一切与自己无关的笑话。
人们想要听说,想要讨论,想要得到的东西太多太多了,为了轻装上阵,他们必须丢掉一件一件自己认为不必要的东西。比如,有人丢掉幽默,有人丢掉孤独,有人丢掉天真......
不过对此不要太遗憾,有些本质的天真是丢不掉的,比如,你还是会认为,世界是容易理解的,人生是容易看透的,没有人能够比你更清楚生活的意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