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多年以前,成老二靠卖豆腐为生。
一大盘豆腐绑在破旧的自行车后座上,在自己村走街串巷的卖。
推着车走走停停,一圈转下来,往往还会剩一半或者一大半。有时候就在大街上多停会儿,等着从山上干活回来的,或者从城里下班回来的人,有时候也会去附近村转悠。
成老二长得又瘦又高,见人总是满脸堆笑。还总是爱唱歌。敲着豆腐梆子:梆儿,梆儿,的卖豆腐。敲着敲着就唱起歌来。
他爱开玩笑,爱侃大山。
有时,村里些老娘们聚在一堆儿东家长李家短的说话,见他过来,远远的就喊他,开玩笑,打趣他什么的,尤其这时候,他就特别爱接茬。
所以很多时候,大老远,不是听见他唱歌,伴随着旁人嬉笑起哄,就是听见他和一帮老娘们争嘴斗舌~~
村里老爷们觉得他娘们式气的,都说他不是成老二,是成二嫂,慢慢的,他的外号“成二嫂”就传开了。
成二嫂的媳妇务农,很多时间都在地里,成老二卖完豆腐也是去地里干活。
成二嫂家里有老母亲,常年卧床不起。还有两个儿子,相差7岁。就是靠地里的收成和卖豆腐挣的钱,养活一家五口日常和供给两个儿子念书。
日子的艰辛、困苦,可想而知。
两个孩子无人看管,总是大的领着小的,在大街上打转,不是泥堆里滚,就是小河边玩。经常都是灰头土脸的。瘦兮兮,脏兮兮,鼻子下挂着两条大鼻涕~~
成二嫂家的大儿子少昆,在刚满18岁那年,应征入伍,当兵去了。
谁都不会想到,当兵,成了少昆命运的转折点
记不得是几年以后的一天,一个一身阳光的青年,回来了~~
一米八五,一身迷彩服。
板寸,浓眉,大眼,高鼻梁,一脸白净。
从头到脚,英姿勃发。一身的清爽利落。
没有人认出来,那是少松。
坐在石头上晒太阳的老大爷,老奶奶们,从大老远就瞅见了。眯着眼,一直在打量,一直到那青年都走到跟前了,都没讨论出,这是哪儿来的一个人?这么精神的一个小伙子?
直到他笑吟吟开了口:大奶奶,三奶奶,二大大,老姑姑的,挨个叫了一遍。
老人们才恍然大悟:“噢~~这是成老二家的老大回来了。”
“啊??成老二家老大?少昆?少昆回来了?”
“这是少昆!?少昆这是当兵回来了啊。”
“是啊,可不是!真是换了个人呢~,”
从此以后,少昆再也不是那几年那个、面黄肌瘦,不起眼的泥小孩儿了。
成老二家的老大,少昆回来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村。
少昆刚回来的那段时间,除了帮家里干活,也时常去大街上站站。和小时候的耍伴,嘻嘻哈哈的说话,聊天;或者不厌其烦的,回答村里的老人儿各种问题,跟他们说说在部队上的生活和训练~。
给老人们讲他在船上训练,剧烈的晕船呕吐,别人都受不了,他坚持下来了;讲军事训练的时候,他受伤,吃苦都不怕,得到领导表扬……。是啊,穷苦人家出身的孩子,就是能吃苦呢~~
少昆礼貌又热情,大方又开朗,对谁都笑吟吟的。
村里的人纷纷感慨,都说成老二家要换门风了。说成老二家的老大一准儿有出息。
成老二沾了儿子的光,走到哪儿都有人夸,夸他家老大给他家换了门风儿了。
成老二笑的更多了,更爱唱了。豆腐棒子敲得震耳朵。
没过多久,听说,少昆被一个大老板看中了。给老板当司机兼职保镖。
人长得又帅又精神又魁梧,开车稳稳当当的,在部队上锻炼的好体格,也有几下子武艺。听说大老板特别喜欢他。
从那以后,少昆回村里,经常给老的、少的爷们儿分烟抽,递给谁,谁就满脸堆笑的,双手接过去。然后谨慎的恭维:少昆真是有本事啊。成老二是养个好儿啊。再多多少少的问问:少昆,你见天都干啥。
少昆经常开车和大老板去吃饭,喝酒。九十年代,那时候还没有酒驾这一说。
少昆也是大老板贴身保镖之一,老板走到哪,就跟到哪儿。
有找老板事的人,少昆身体素质好,又敢打敢拼,常常摆平了。
听说,少昆办事机灵,老板交代的事,少昆都办的圆满,让老板很满意。所以,经常奖赏他。好烟好酒,钱啊,东西啊……对他都很大方。
老板平时吃饭,哈酒,喝茶,办事,都必须有少昆在。
他也真给老板出力,平时尽心尽力,有事的时候,总是冲在前面。身上也因此受了些伤,留了几个疤……
后来,大老板给他配了一个吉普车。
那几年,大街上的老人们经常会看见,少昆开着那个绿色吉普车,在村里坑坑洼洼的泥土路上,呼~~的开过去,扬起一股沙尘。黑裤子,白衬衣,板寸,意气风发,副驾驶经常带回来漂亮的女朋友。
村里人什么时候提到少昆,都不住的点点头:这少昆,是真出息了。
很多时候,人有了本事,脾气也会见长。
大晚上的,少昆家周围的邻居,听见少昆和他对象吵吵,声音非常大,大半夜的少昆还撵她滚。他对象就跑平房上哭。大半夜的,在平房上哭的呜呜的。
没几天,少昆副驾驶上就带回来新对象了。
几年下来,少松也换了三五个对象了,一个比一个漂亮。
后来少昆自己盖起来了四间大瓦房,然后直接装修好了。
那时候,同龄人,都得指着父母给盖房子呢。少松的本事,没有一个人不竖大拇指。
村里人都打趣成老二,怎么你是不舍得把这手艺扔了吗?你还卖啥豆腐啊?跟你家老大享福得了……,成老二乐得嘴巴都合不上,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更使劲的打梆儿~
再后来,少昆娶了媳妇儿了。少昆媳妇儿太漂亮了。身材高挑,皮肤白净,大眼,高鼻梁。村里的老人都说,俊的和天上的仙女儿一样~。
再后来,少昆有了孩子了,还是个大胖小子,成老二家,真是越来越好了啊。
是啊,从少昆当兵回来,成老二就成了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的热门话题。
成老二还一如既往的卖豆腐。可是现在的卖豆腐和以往的卖豆腐,可是大不一样。
不再指着豆腐养家糊口,现在的卖豆腐,简直纯属娱乐。
成老二走到哪儿,村里的娘们、爷们不再仅仅是打趣,拉呱,更多的是羡慕和恭维。。
然,易经有云:亢龙有悔,盈不可久也。
本来就是小门小户的人家,就像长得再高的蒿草,本就没有什么盘根错节的势力,哪里经得起风浪~
那年,刚开春,少昆受伤了,传言是脑袋被开了瓢儿。
后来知道,是有一次,少昆给大老板办事,和对方起了冲突,遇到了硬茬,少昆身上好几处见血了,也有骨折。脑袋还被打了一棒子,当时就送医院了。
在医院住了两个多月,才出院。
又在家呆了两个多月,回去上班了。
可是,上了一个月班以后,少昆又回来了,再很长一段时间,少昆没上班。
夏天的时候,少昆把村里一个小卖铺盘了下来,安上两个自动麻将桌。守着老婆孩子,在小卖铺里,一边卖着点油盐酱醋,杂七杂八的,一边收点打麻将的抽成。不知不觉就过了半年多。到了年底了,少昆还是在小卖铺。
听人说,少昆从出事后,再回去上班,办事不那么利索了,老板让他回去好好养着,等好了再叫他去。
年底了,少昆又去找老板一趟,老板给了他很多东西,还是让他在家好好养。
这个年,少昆过得很不如意。不像往年,意气风发的挨家拜年,或者宴请亲朋好友。
大正月,少昆喝了很多酒,都喝吐了,说老板不仗义,说自己流汗流血不容易。。
过了年以后,少昆开始借酒消愁。天天都喝酒,动不动就喝醉了,老婆劝就和老婆吵吵。
两个人都年轻气盛,吵的厉害了就动手了。少昆打了老婆,他老婆气得回娘家了。成老二让他去叫,他也不去,留个两岁多的孩子在家,成天哭妈妈。
后来,媳妇儿抹着眼泪回来了,放不下孩子呀。
再往后日子,媳妇儿带孩子,做饭,看商店。少松喝酒,打麻将,睡觉。一家子唉声叹气。
日子浑浑噩噩的又过了小半年,这年夏天,少昆又去找了一次老板。从受了伤,到现在。已经一年半多了,少松都没上过班,家里老婆孩子,吃喝拉撒的,都得用钱。一度开支都是问题。
这次回来,少昆又喝的酩酊大醉。说是老板不用他了。说老板跟前又添新的打手,说老板不缺人。
少昆现在总算明白,从他受伤那时起,他的风光,从此就戛然而止了。
他接受不了这个结果,但是他现在的身体和脑子都大不如从前,再也没有什么回去的机会和本钱了。
打那以后,大家都说少昆成“酒痨”了,不只是一天三顿了,酒瓶子永远都在手上。
打麻将的时候喝,吃饭的时候喝,很多时候,少昆拎一捆啤酒。自己坐在河边,一坐大半天,一喝一捆啤酒。
“不成喝手~”
“这不就废了~”村里人纷纷摇头。。
从此,少昆脾气暴躁、喜怒无常。这下半年,常常喝得烂醉如泥,不省人事。
转眼又到了年底,挨家挨户拜年,不少人发现,少昆变样了,头发稀疏了,脸胖了,眼小了,身体也臃肿了,整个人没精打采的。
据说,这是哈酒哈的。
酒精开始慢慢掏空了他的身体。
转过年开春,也就是少昆出事的第三个年头,少昆的媳妇闹离婚,找了个大车开到家门口,要把家里能拉走的家具家电,一车拉走。
成二嫂去炕上揪起来睡觉的少昆,骂他,训他。少昆理都不理,大声喊着:拉走!都拉走!爱拉什么拉什么!躺下接着睡。
成二嫂的媳妇儿抹着眼泪,站在大车旁边,看着少昆媳妇指挥着人,把东西一件一件搬车上。她抹着眼泪小声儿的对儿媳妇说:得按时候让俺看看孩子啊,别不让我和他爷爷看啊。。
少松媳妇抹着眼泪,上车,关门。大车在众人的围观中开走了。
三十几岁的身体,从此以后,彻底泡在了酒缸里。什么样的身体经得起酒精的腐蚀?
第三年秋天的时候,少昆的手开始颤抖,严重的时候,常常握不住东西,酒瓶子都掉地上摔碎了好几个。
年底的时候,少昆开始摔跤,走着走着,就那么摔倒了,一屁股坐地下。开始,自己还能晃晃悠悠的站起来。有时,也有路过的人,赶紧过来把他扶起来。
这年过年的时候,少昆没有出去拜年。
过了年,是少昆出事的第四年。
少昆的麻将铺关门了。
少昆的弟弟到了找媳妇的年龄了,成二嫂到处托人给二儿子介绍对象。
家境贫寒不说,还有一个需要人照顾的少松,也成为了老二找对象的绊脚石。
少昆常常烂醉如泥,很多时候都是在炕上睡觉,一天三顿饭,到了饭点,成二嫂就把饭菜送少松炕上。晚送晚吃。不送,他就不吃。
少昆身体大不如从前,出门溜达的时候,动不动摔倒,然后就坐在地上,爬不起来。一个三十多岁的青壮年,就那么瘫坐在地上,腿怎么都使不上劲儿。谁从那里走过,就伸出手来,对人家喊:来,过来,快过来把我拉起来~~。
可是,这时候,已经很少有人直接过去把他拉起来。不是人坏,而是,都害怕了,怕被他熊着。现在的社会,老人,病人,都不敢扶。
而且,少昆那么大块儿,也不是一般人能拉起来的。有少昆的耍伴毫不介意,直接抱起来,扶稳当了。再拍拍肩膀,低头走了。
也有好心的人赶紧去找成二嫂,成二嫂啥时候赶过来,再喊个路过的人搭把手,少昆才会从地上起来。然后,晃晃悠悠的家去睡觉。
“唉。原来那么好一个人,真是废了啊”
“不行了,体格不行了”
“这就是酒痨了,一时离了酒就不行,越哈越拉倒!”
村里人的感叹,像树上的落叶,纷纷落下,片片写满苍凉。
初冬的时候,村里忽然来了一帮人,大大小小的车,都停在大街上。
后来,一个消息在村里炸开了锅:有个外地大老板要在村头建一个化工厂!
邻村三年前建了一个化工厂,也是一个外地老板建的,空气污染,河水污染都很严重。
化工厂每天都不定时,排出一阵很大很刺鼻的气味,那气味一出来的时候,简直没法喘气,家家都赶紧关紧门窗。躲进屋里。那气味要好几个小时才能散去,那气味特别刺激,顶的很多人鼻子酸,鼻子痒,打喷嚏。也顶的人直咳嗽。
据说,那化工厂还,每天排出很多黄色的污水,直接排在村里唯一的河里,整个儿河水都变黄了,河水都没法洗衣服。
三年过去了,化工厂还扩建了,邻村也有好几个人得癌症了。大家都说,是化工厂让人得病的。
现在村里竟然也要建化工厂了,大家都大惊失色,如临大敌,很多人吵吵闹闹的去大队,找村长,找支书。
村长、支书很为难。一方面,村民这里不好安抚,邻村化工厂的污染也是触目惊心;另一方面,化工厂项目是上头批下来的,而且,也会给村里一笔很大的买地钱,还有,化工厂承诺,村里的人可以优先在化工厂干活,挣的工资也不少。
可是,邻村这三年的变化,实在太吓人了,大家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自己村也变成这样。
于是村里人开始各种阻挠,各种破坏。化工厂的开工一直磕磕绊绊,没有什么进展。
找人刚挖好的沟,村里人晚上直接给填满了,头天打好的桩子,过了一晚上,都东倒西歪的……
一方心急如焚、着急建厂开工。一方心惊胆战,千方百计阻挠。。。。。。
于是,这两个月,村里人和工地上的人接连起了几次冲突,好在没有什么人受伤。
忽然那天,又来了很多车,车上下来很多陌生的青壮年,个个胳膊上纹着类似少松身上的纹身。或者老虎,或者龙。或者老虎和龙。
20来个,人高马大的纹身男,一下车,朝着围在化工厂周围的人群,直奔而来。上来直接就推推搡搡的驱赶。村里人有些胆怯,有的自动往后退。也有几个年轻人,气得怒目圆睁,拨开纹身男推搡的胳膊手臂。
那些纹身男,劲儿大又粗鲁,一边骂骂咧咧的让村里人都滚,一边大力的推搡人。有走的慢的老人,有抱孩子的妇女,有不服气的年轻人,统统使劲一推!
顿时,就有人摔倒,就有孩子哭闹。那些纹身男还在驱赶村里人。其中一个纹身男,开始直接用脚踢人,踢走的慢的人,踢倒下的人,踢老人!
正当那纹身男一脚一脚的踢人的时候,“啪”一个酒瓶子在纹身男头上砸碎了,啤酒从纹身男头上撒下来。
伴随着代表疼痛的嚎叫声,所有的人都停了下来。另外二十几个纹身男都迅速围了过来,把手里拿着半截啤酒瓶子的少昆围了起来,少昆身子有些摇晃,说了句:滚!!!就挥拳打向纹身男。
顷刻,少昆就被一群纹身男打倒在地。各种拳打脚踢。。。。。
等村里人反应过来,村里的年轻人和纹身男打成一团的时候,忽然有人大喊:打死人了!!打死人了!!
也是顷刻间,那些纹身男,如鸟兽状,一哄而散。一辆辆汽车,飞驰而去,扬起一阵尘土~~。
等成二嫂赶过来的时候,坑坑洼洼,硬邦邦的泥地上,少昆满脸是血,身体蜷缩着,一动不动。再也没有了呼吸。。。
少昆出殡的那天,下起了雪,路滑,山路不好走。但是,村里很多很多人都来了,都是自发来的。大伙儿帮扶着成二嫂把少昆的丧事办了。
大家都是看着少昆长大,看着少昆风光,看着少昆落魄,看着少昆豁出去命的。所有的所有,好像就发生在昨天。。令人唏嘘不已。但是,没有人说什么,没有人,评价什么。
雪下得急,到处白茫茫一片,把那个低矮的土堆,也覆盖得严严实实。
北风呜咽,串来串去的吹,吹乱了成二嫂花白的头发。吹散土堆上的雪,吹走一层,又落下更多。。
因为少昆的出事,惊动了上面的上面。化工厂硬生生的停下了,很快撤走了。
从此,村里人再也不用惶惶不安了。小小的村落又可以恢复宁静淡泊了。
只是,
从此,再也没有那个一身阳光的青年
从此,再也没有那个一摇一晃的背影
只有成老二“梆儿,梆儿”的豆腐梆子声,长长短短,冷冷清清的飘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