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世人,不就是你吗?
——太宰治《人间失格》
-1-
年少时,读不懂太宰治的《人间失格》。
待年岁稍长,才知他讽刺的,是人世众生。
-2-
太宰治以笔为刃,率先剖露了日本贵族家庭的奢靡和腐败。
锦衣华服,钟鸣鼎食。
出生于日本青森县富贵名门的太宰治,是家中的第十个孩子。
那时,其父还是津轻地区首屈一指的参议员,门楣光耀。
故而早年太宰治的生活可谓衣食无忧。
正如一篇名为《津岛家的人们》的纪实文章反映的那样:
“津岛家的每餐都异常丰盛,家族之长在茶室用餐,妻子在旁侍奉。晚餐有生鱼片、烤鱼、干烧等等,必定有五六个菜品。
当时惧怕感染‘地主病’肺结核的源右卫门(太宰治之父)每天早上都要饮用由鸡骨、干制鲣鱼和三个生鸡蛋黄特制而成的汤……”
由于生活在纸醉金迷的大家族中,所以太宰治从不担心享用不到玉盘珍馐。理所当然的,他就不会明白别人所说的“饿肚子”是什么感觉。
然而,富贵显赫的家庭与锦衣玉食的环境,并没有使太宰治感觉到丝毫的快乐。
同时,生活在那个普通百姓几乎要靠变卖子女维持生计的年代,如此腐败堕落的家庭生活令天性敏感早熟的太宰治深感不安。
在《人间失格》中,他写道:“‘不吃饭就会死’这句话在我听来,只是一种讨厌的威胁。”
的确,这句话对于那些诋毁者来说,无非炫耀。
但从另一角度看,这又何尝不是太宰治对糜烂贵族风气的强烈谴责呢?
也正因怀揣着另类的思想,太宰治慢慢地和这个家族的成员渐行渐远,成为了这个宅屋里的“多余人”。
所以,他失落、彷徨。
他以血泪为墨,创作了震惊文坛的《人间失格》,创造了“边缘人”大庭叶藏。
借由男主角叶藏的视角,去审查世间百态,去揣度世人喜怒哀乐,去批判那腐败堕落的贵族世家。
-3-
太宰治以血为墨,无情地揭露了人与人之间的虚伪和欺骗。
作为思想的先行者,他巧妙地通过大庭叶藏的眼光,将现实生活中自然而然约定俗成的事,展现出了奇特又真实的样貌。
由于童年时目睹了太多家族表面的刻板严谨、父亲兄弟间的嫌隙猜疑、主仆间的互相欺瞒,所以男主角大庭叶藏在成长过程中,对矫饰虚假的社交体制产生了强烈的不认同。
他的本性,也在一次父亲的演说会结束后,与人类丑恶的七宗罪之一——“欺骗”发生了冲击。
演说结束后,听众在雪夜里三五成群地踏上了回家的路,信口雌黄地大谈今晚演讲会的坏话。
父亲的开幕词拙劣不看,名人的演说也不知所云、莫名其妙。
那些人还顺便到我家,进了客厅,做出由衷开心的表情对我父亲说:“今晚的演讲非常成功!”
叶藏目睹了这一罪愆,并惊觉人类生活充满了表面的坦诚相待和私底下的互相猜忌。
也正因这件事,他无瑕的灵魂,首次与这个世间产生了强烈的碰撞。
可能对一个拥有赤子之心的少年来说,世人一边互相欺骗,一边开朗活下去的信念,令他费解。
但叶藏也从中学会了“活下去的奥秘”:扮小丑。
以笑之假面,掩心之微战。
因为胆怯于世人间的虚伪猜忌,所以他宁可布下烟幕,以期分离。
敏感如斯,细腻如斯,脆弱亦如斯。
太宰治恰是借叶藏之口,将人与人之间那些屡见不鲜的欺骗和猜疑进行了深刻的揭示和批判。
-4-
太宰治以目光为炬,冷酷地揭示了功利主义者的无情和残忍。
他曾在《人间失格》的手记中写道:“有一句话叫作钱尽缘分断。”
这句话虽然在刚开始,是用来形容叶藏和女酒侍常子的,可是反过来用在他的“好朋友”崛木身上也同样合适。
崛木正雄,曾是大庭叶藏名义上所认可的“朋友”。
在叶藏还受父亲接济时,崛木曾带着他在东京的酒馆、旅馆、地摊上流连,带着那虚伪的笑脸,把叶藏当成他的摇钱树。
相信如果不是后来叶藏锒铛入狱,两人的利益关系还会维持很长时间。
但是当叶藏走投无路去浅草请求崛木救济时,这位“好朋友”却向他展现了作为都市人的崭新一面——冰冷、狡猾的利己主义。
而作者对功利主义的嘲讽,也正是在叶藏的妻子阿良被奸商玷污、崛木目睹所有然则袖手旁观这一部分,达到了巅峰。
崛木刚踉跄地起身去了下面,就又折了回来。
“怎么了?”
气氛紧张起来。我们两人从屋顶回到二楼,他一边小声说话,一边指给我看。
我屋子上的小窗户是开着的,从那里可以看见屋子里面。电灯开着,里面有两只动物在蠕动。
我霎时间头晕目眩。
崛木是目睹了这一切的。可他却什么也没做。
因为对于信奉功利主义的人来说,一个行为的正确与否,完全取决于其造成的后果。
在不伤害自己利益的前提下,做到全身而退,才是明哲保身之举。
所以,这是崛木的选择,也是压垮叶藏的最后一根稻草——他,永远地远离了对于这人世生活的一切期待、喜悦。
“这也是人类的面目之一,没什么好震惊的。”
多么讽刺!
朋友互相践踏是常态,妻子被玷污也是常态,这世间的利己主义也都是常态!
在一次次地碰撞中,那如白纸般纯净的少年,夭折了。
惋惜、喟叹。
备受煎熬的太宰治更是加深了批判的力道——
他奚落人们眼中的病态为“常态”;
他讥讽世人,在这个复杂时代的洪流里失去了为人之资;
他亦毫无保留地嘲弄社会,脱离了道德规范,沦为利己主义者们的工具。
-5-
太宰治以思想为尺,衡量的是整个社会主流文化的是与非。
太宰治也巧妙地把自己消极的人生思想,隐藏于男主角大庭叶藏的经历中,以内心独白的方式表达。
不仅突破了文学固有的创作屏障,也使得读者对整个故事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结合时代背景,我们可知,日本是一个把委婉为上作为社会意识主流形态的国家。
“不”这个简明扼要的拒绝,往往会被“容我考虑考虑”、“这很好,但是……”这些复杂冗长的句式代替。
也正是因为这样的文化,使得不太容易把握得好“度”的叶藏和太宰治,一生都充满了颓废和伤痛。
他们为没有融入芸芸众生而感到失败,为无法理解人性的复杂和卑鄙而感到失格。
在这世间,惶惶度日。
直到《人间失格》的后记,人们才真正意识到,自认为人世间失格的他们,才是真正充满神性的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