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作者:吴寥
三千世界,如狱三千。有一界,刀山火海。
“起得这么早啊!”
“嗯,王婶早。”
“哟,又来找东子了?”
“是啊,赵伯早。”
我呼了一口气,总算是到王东家了,在与人相处方面,我向来是缺乏天赋的,不过是打了几声招呼,已有些疲惫不堪了。我拍了拍门,喊了一句:“东子,起来练刀了。”
东子应了我一声,屋子里却半天没动静,又过了一小会,他才瓮声瓮气地又回了我一句:“我身子好像不怎么舒服,你自己去吧。”
“哎,那你好好休息吧。”
我自然知道东子不是真的不舒服。不过也不怨他,他对练刀本就提不起什么兴致。偶尔陪着我出来,练上一会就苦着个脸去一旁休息了。不光是他,镇上的刀客大多数是这般,每个月赚够了银子,便一下也不去碰刀了。如我这般每日练刀的,反而不太正常。
我提了刀,走到了炼江边上,开始了每日的练刀功课。
正练着,打东边来了个蓬头垢面的汉子,半头白发,看脸又是个青年模样。隔了老远我都能闻见他身上刀客的味道。
他走到我边上,停了下来,靠在了路边的一棵树上,歪着头看着我练起刀来。
我没怎么管他,就由他看着,等着我练完刀,却发现他还站在边上。我本以为他想和我比试一下,扫了他一眼,却发现他两手空空,没带刀在身上。
那人见我看了过去,也抬起了眼,直勾勾地向我望了过来。他盯着我,却又像看着别处一般。他应当是想到什么了吧,不过我也不怎么想问,见他老半天不说话,转身准备离开。
才走了几步,他叫住了我。
“等一下,你能帮我一个忙么?”
我转过身去,就看到他在胸口划拉了起来。
“你能用刀帮我在胸口处斩出一道弯月的伤口么?”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却又说了一遍,一脸郑重不似开玩笑的样子。这样的要求,我本不可能答应他的,但他恳切的目光打到我脸上,我心一动,刀已经出了手。毕竟,刀有时候要比想法快一些。
他看着胸口血色的弯月,笑了笑,向我道了个谢,然后向炼江走了过去。走到一半他又停了下来,转过头对我喊了一句:“一个刀客要是没去过火海,便永远算不上好刀客!”说完他便跳进了滚滚的炼江之中。
这炼江之中夹杂着无数断刀,别说跳下去,就是平常打水,也不敢靠得太近。我向着江里望了望,倒没有如我想的那般出现血肉翻滚的场景,只是寻常地溅起了一片水花,就顺着炼江漂了下去,也不知是死是活。
我只觉得才这一会的功夫,把我攒了二十多年的惊讶全都给用光了。过了好一会,我的心情才算平复,他那最后一句却仍然在我脑海里回荡着。
我去镇子上问了一圈,在镇子里最有学识的郭先生那,我寻着了些眉目。
“火海这地方,具体的我也不清楚。但是我在一本古书上看过,只要沿着炼江一直往西走,炼江的源头处就是火海。听说世界上最好的刀便来自那里。”
我谢过先生,心中不免动了一动。一把好的刀对于刀客来说极其重要。常年喝着炼江水,刀气随水进入体内,如果不把刀气引出体外,一般活不过三十岁。有了一把好刀,不仅砍树打猎会方便些,在引刀气的时候也会容易很多。
我又查了些书籍,收拾准备了几天。这天夜里,我买了些熟食,提着酒去了东子家。两人只是吃着喝着,他没问,我也没说。
第二天,我强忍着头痛早早起了床。站在镇口,回头往镇子望了眼,东子这时候应该还在睡觉。我深吸了一口气,终于离开了这个生活了二十多年的镇子。
就这样走了三个月之后,人烟就稀少了起来,往往要走上十几天才能遇上一个十几人小村子。又过了两个月,便是连那种小村子也瞧不见了。整天对着那些个石头和树,也不晓得自己是在前进还是在后退。我看着那滚滚的炼江水,忍不住怀疑,这火海真的存在么?有时候晚上一个人靠着火堆坐着,突然就想放弃了,收了东西往回走上一段。等到第二天太阳出来,却还是下不了决心,只像没发生过一般,转身往前走着。
就这样,走走停停,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一天,我翻过了一个山丘,突然刮来了一阵大风,将我额前的长发吹到了两边,整个天地都亮堂了起来。
我以前也试着想过那炼江的源头到底是什么样的,可是怎么也想象不出来。这天上飘着一朵红黑混杂的云,雨水夹杂着刀片往下落着。刀片雨在地上汇聚,成了炼江。
乌云之后,一条黑石小道将这一方天地分成了两半。左半边,是熔浆地狱,向上腾着红云;右半边,是碧蓝静海,往上聚着黑云。此处定是那火海了。
见到终于到了火海,我忍不住大笑了起来,可是想到这一路的艰辛,一边笑着,眼泪一边往外淌了出来。又哭又笑了好一会,我强忍着冲过去的欲望,盘坐下来,调整起自己的精气神。等着恢复得差不多了,我直起身来拍了拍手,走入雨中。
再后来的事,我不太记得清了。只记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在梦里黑洞洞的,炎热、寒冷和疼痛交替地出现着,仿佛没有尽头一般。
也不知过了多久,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正拿着一把刀赤身裸体地躺在炼江边上。
虽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我还是从地上爬了起来,进了林子里。我提着刀,准备砍些藤条树叶来遮遮身子。谁知道一刀下去,才发现这刀快得有些不像话,自己的力气无故大了很多。那刀直接斩过藤条深深没入树干之中。我看了看刀,又瞧了瞧自己的手,心里说不出的古怪。
我给自己做了件藤叶装穿上,又摘了些野果充饥。沿着江往前走了两天,远远地我居然看到了新涛城。
我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虽然我没数过日子,但当初经过新涛城的时候还是初春,等到了火海的时候已经入秋,这之间起码隔了小半年的行程。想到这里,我突然打了个寒颤。我惊恐地向四处望了望,天上灼人的烈日,迎面吹来的暖风,还有那时不时响起的知了声。现在,现在怎么是夏天了?
我努力平复了一下心情,转身又回了林中。在林中又转了几天,总算给逮着了一只山鹿。我背着鹿又回到了新涛城。
进了城,我这一身子藤叶装自然引得不少行人瞩目议论,但我心事重重,哪还有心思去在意这个。我把鹿肉割下了一块,剩下的换了银子,买了一身衣服。拎着鹿肉,我随意找了家餐馆,从怀中掏出一小包从城外采来的蘑菇,然后和鹿肉一并交给了小二,让他拿去给厨子处理了。
不一会,三个小菜就上了桌。不过我并没有动筷,等着小二将那鹿肉野菇汤端过来,我才拿起了碗。这鹿肉本就极其鲜美,再加上从山中采来的蘑菇,一并放入锅中,甚至连盐都不必放便是鲜极。就着鹿汤,我连扒了三碗饭。吃饱喝足,我开始盘算起来,虽然卖了头鹿,但银子还是不大顶用,我思考了一番,决定去试刀。
顺着城门大道一直往前走,城池正中正正方方摆着一块试刀石。试刀石旁边挂着三面大锣,锣下摆了一张桌子,便是登记处了。正午时分,没什么人试刀,那登记的人脸上盖了个草帽正在睡午觉。
我走过去,轻敲了三下桌子。那人迷迷糊糊醒过来,将帽子戴正,扫了我一眼,弯腰把脚下的木箱拖了出来,对我说道:“试刀是吧,你先去找个空处。”
我在试刀石前随意找了块地方站好,不一会那人便拿着工具过来了。他量了一下我的身长臂长和刀长,计算一番后在地上画上一条红线,然后在我正前方的试刀石处画上了大中小三个圆,最后在圆中写上了一个加粗的“米”字,便拿着计时工具走到了边上。
我深吸一口气,力贯刀身,刀影翻飞,不过片刻已是六刀尽出。那登记的脸色一惊,快走了两步上前观测了起来。
“出刀速度,一等上甲!出刀准度,一等上甲!出刀力度……九寸五分,一等上甲!刀功评定,一等上甲!”他惊呼一声,手上的工具险些落在地上,他跌跌撞撞跑到铜锣旁,连敲了九下,锣声传遍了整个新涛城。
人群慢慢地向我围了过来,不时有人上来奉承起我来,我只闭上立在原地不打算搭理他们。其实我还留了力,但我并没有半点得意的兴致,心里反倒生起一团无名的火来。当初去火海前,我苦练十数年不过是三等上甲水平。如今这实力没由来地飞跃,只能让我更加心烦意乱。
很快,那试刀处的人刻好了一等上甲的刀牌,他双手举过头顶,将牌子递给了我。我接过刀牌,周围已经挤满了人,索性我也就在原地等了起来。
很快,一个半胖之人挤入了人群,一下跪倒在我面前,对着我喊道:“刀宗,救救我吧!”
“你先起身。”
那人撑着地,缓缓站起身来,他上半身枯瘦无比,皮包骨头,双腿却又肥硕得惊人,起码常人两倍粗壮。也亏得他命大,体内刀气堆积成这般都不死。我围着他转上了一圈,心中已经有了数。
“行了,都让开吧。”
人群退后,留出一大块空地来。我将刀翻转一圈,阴手持刀刀背对人,然后将刀贴着他的身子游动起来。慢慢地他上半身开始鼓涨了起来,下半身也随之干瘪了一些。我来来回回了九圈,收了刀退到一旁。那人长呼一口气,甩了甩身子都甩出一圈血汗来,虽然他上下半身仍有些差距,但不细看已经看不出了。
他拜谢了几声,从怀中取出了银子,刚要再说些什么,我却是没兴趣再听了,接过银子便匆匆出了人群。我随便找了家客栈住下,然后小二去准备了一桶热水来。
我脱了衣服,开始仔细打量起自己来,这身体看着倒是与以前无异。但我以前也常给别人去除刀气,刀气引出之后,大部分会进入自己体内,那过程疼痛得让人记忆犹新。可是今天刀气入体,居然什么事都没有,反而浑身暖洋洋的,好不舒坦。我把身子浸入到热水之中,开始整理起思路来。
不管是我的记忆也好,我的身体也好,都与火海有关。要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最关键就是要明白这火海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自我醒来,已经有两个月了。这两个月里,我跑了好些地方,只弄明白了自己大约是昏迷了有十个月之久,但对火海仍是毫无头绪。这一天,根据消息,我来到了饮江城。
刚进城,我就被城门口的告示栏吸引住了。
“江陵少爷愿以重金聘请刀客前往火海寻刀。有意者请来江府详谈。”
没多犹豫,我去了江府,拍了拍门,不一会一个门童来开了门。
“你是什么人?”
我取出刀牌扔了过去,说道:“我有事想找你们家少爷。”
那门童看到刀牌吃了一惊,忙把门打开,然后将刀牌递还给了我,说道:“原来是刀宗大人,我家少爷现在在江边督工,刀宗先进府上坐一会吧。”
“不用了,你给我指个路,我亲自去找他吧。”
出了饮江城往东,有一条干涸的河道,顺着河道往上走一会,便看到一块巨石将炼江的水堵在了河道之外,一伙人正在石头边上热火朝天地在造着什么。
我让人通报了一声,一个正在锯着木头的青年抬起头来,望了望我,然后放下锯子擦了擦手向我走了过来。
他拱手作了个揖:“我就是江陵,敢问刀宗阁下?”
我抱拳回了个礼:“你叫我陈锋就是了。我在城门口看到了告示。不知你请人去火海寻刀,是为了什么呢?”
江陵没直接回答我,转身看向工地,对我说道:“你看这滚滚的炼江,几百年来,也不知养活了多少的人。但大家因着炼江而生,也为这刀气而苦。我翻阅古籍,总算是寻到了一个‘分江定金’的法子。”
他顿了顿,指向了那块河道中的巨石说道:“书中记载,这断江石辅以刀阵便能除去水中的刀气,我用大坝将刀片挡在外面,只引入江水,再去除水中刀气,便能生生分出一条人们可以随心畅饮的江来。从此,人们就可不再受刀气所累。只是大坝造起来不难,那刀阵却还差一把火海之刀做阵眼。”
他说得激动,我却没有半点感同身受的意思。我五岁开始练刀,这样过来已有一十五年了,并没有觉得有半点不妥的。这事如果真的成了,那以后不是真就无人练刀了,我这一身刀功不也无处施展了?
我随意附和了他一下,他却十分受用的样子,颇有些把我当作知己的样子。我见他高兴,趁机问了问火海的事。只是他虽然派过不少人去往火海,成功的却是没有,所以他对火海的了解并不比我多多少。
我犹豫了一会,将自己从火海带来的刀递给了他,扯了个慌:“我无意间得到这把刀,削铁如泥,吹毛断发,不像是寻常铁匠所铸。我查了查,认为这刀可能是从火海中流出的。”
那江陵听了不疑有他,忙让人准备起测试的刀阵来。趁着这功夫,他带我去了断江石上瞧了一下。
我的脚刚点上断江石,突然觉得身子不大对,忽然没由来地燥热起来。我闭上了眼睛,深呼吸了几下,情况半点没有好转。身子中间好像炸开了一团火一般,热血直冲脑门,当即晕了过去。
等我醒过来时,我已经躺在了江府的客房里。不一会,江陵过来看望了我。
“陈兄,你可算醒了,你突然晕倒在了地上,可让我好生担心。”
他摆了摆袖子,露出了一双绑满了绷带的手来,不过他见我看了过来,立刻又拉了拉袖子,把手挡了起来。
我当即坐了起来,问道:“你的手怎么了?”
“跌了一下,擦破了点皮,没什么大碍。”
我见他眼神躲闪的样子,倒是半点也不会撒谎,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叹了一气:“是我伤了你吧。”
他忙上来安慰我道:“陈兄不必自责,这也不怪你。那时你突然晕倒,我上前查看,不过摸了一下你的额头,双手便被你体内的刀气割伤了。也怨我太过鲁莽,像你这般一等上甲的刀宗身子自然是与常人不一样的。不过陈兄你怎么会突然晕倒的?”
我这身子有异自然不是因为是刀宗的原因,不过我也不说破,只摇摇头:“我也不怎么清楚。”
江陵又嘱咐我好生休息一会,刚要走又似想起什么一样,重新坐了下来。他让人把我的刀取了过去,对我说道:“陈兄,可能是你搞错了。我用刀阵测过,这并不是火海之刀。”
听到他这话,我仿佛被几个巴掌猛烈地拍过一般,险些又晕了过去。我坐在床上,脑子里空荡荡的,线索一下断了,我也不知该怎么办好。
我在江府住了几天,江陵为我查到,北去大雪山上的雪莲,可能能治我的病。见他对我的事这么上心,我不免有些愧疚,但还是忍着没把实情告诉他。
向北走了大概有三个月吧,天气猛地就冷了下来。再往前走上一段,开始飘起了雪来,远处白茫茫一片立着一座大山,应该是到了大雪山。只是这地方这么大,我也不知该去哪里找雪莲才好,只是随意向上攀爬游荡着。
这地方真是不错,虽然没什么吃的天气也有些恶劣,不过渴了的话随便到地上抓上一把雪就行了,而且还不用担心刀气的事。
正想着,一只雪兔从眼前一闪而过,我忙追了上去。一连吃了好几天的干粮了,说不得今天晚上能加加餐。这兔子跑得飞快,不愧是在雪地里过活的,当然比起我还是差了些,几个起落之后,一翻身,兔子已经被我抓到了怀里。
拎起兔子正看着,远处突然传来了人声。我顺着声音摸了过去,前面是一眼小温泉,两伙人正在温泉旁对峙。虽然听不见声音,但我约莫能猜出来,温泉这么小,只能容得下一伙人,两边应该是在争这温泉吧。我也不出声,猫在一旁看着戏。
看着看着,两边的人突然拿出刀砍杀了起来。两边动手,招招对着要害劈去,血花飞溅,一下把我给吓住了。虽然我从小练刀,却也没经历过这等阵仗。在这雪山外头,大都是因为刀气才练的刀,就是偶有切磋,也都是点到为止。这大雪山里的刀客不用担心刀气的问题,怎么反而如此凶恶。
很快两边分出了胜负,余下那几人将尸体上的食物收了起来,生火做了饭,又去温泉里泡了一会,吃饱泡足才离开。
我在旁边躲着,等着他们走了,才悄悄上去。摸了摸那些个倒下的人,身子都已经冰凉了,已是死透了。我心一沉,这苍茫大雪山一下变得阴森可怖了起来。
我小心地赶着路,过了两天,我又遇到了状况。远远地我看到,雪地里倒了一头白熊,有个半大的孩子正在熊边上守着,另外三人拿着刀在围攻他们。眼见那两个小孩马上就要支撑不住了。我强压着恐惧冲了上去,心中紧张一时间平日的功夫全然发挥不出了。好在他们的刀法都极其拙劣,我虽然只发挥了三四成的实力,应付起来倒也不难。等着心绪恢复了,没几下我就把他们赶跑了。
被我救下的两人不住地向我道着谢,从他们口中,我大约明白了事情的始末。这两人,一个叫木可,一个木吉,一同出来打猎,好不容易击杀了白熊,另一个村子的人见到了却想来捡便宜,方才厮杀了起来。
“对了,你们知不知道这山中哪里有雪莲?”
“这我们倒是不清楚。不过你可以跟我们回村子去问问村长,村长准知道这个。”
犹豫了一下,我还是答应了,毕竟一个人在山上无头苍蝇般地找着也不是个办法。两人一人提着一只熊爪拖着熊在前面走着。熊的尸体在雪地里压出了一条圆道来,我走在圆道里,突然就安心起来。其实这地方倒也没那么可怕。
走了大约有大半个时辰吧,远远地我看到了一个村落的影子。木可见着快到了,一下按捺不住了,放下熊爪跑了出去,边跑边呼喊起来。
“我回来啦!你们快看,我打到了什么。”
我过去把那只熊爪捡了起来,和木吉对视笑了一下,拖着熊走向了村子。村子里的人见到我这个生人,不免露出了警惕的神色。木可立马又跳了出来。
“大家不要怕。刚才我们打猎的时候遇着了危险,就是这个哥哥救了我们。”
那些个村民,听见了这话,立马缓下了脸,转而热情地招待起我来。不一会,我手上就塞满了他们递给我的吃食。看着这些人,我不免有些触景生情,想起了王婶赵伯他们来,算起来已经离开镇子那么久了。
“你们给他那么多东西,他怎么拿得下啊!”木可让我把东西放下,拉着我出了人群,带着我去找了村长。
村长是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家,见到我也不惊讶,反而对我笑着点了点头。木可附耳把事与他一说。
“原来是这样,倒是多谢少侠出手了。那雪莲倒是不难寻,山顶天池便有不少。少侠若是不急,在村子里住上一晚,让我们好生招待招待你,等到明天一早我就让人带着你去。”
如此我便在村子里住了下来。村长让大家把一部分熊肉腌制保存,剩下的摆到村子中央烤制了起来,升起了篝火,办起了晚会。我一向不怎么喜欢耍闹,索性一个人躲在角落吃喝了起来。
这熊倒不愧是雪地里长的,肉肥得惊人。把那肉插在铁叉上直接往着大火里一送,转上两圈,那油便汪汪地冒了出来,在火中滋滋作响。等着烤到有些许焦了,稍稍撒些盐巴,便能吃了。顺着那酥脆的外皮一口咬下去,那熊肉的想起便一下喷涌了出来,混着热气直往脑门冲。等吃到满嘴流油满头是汗的时候,再干上一碗冰酒,便什么烦恼都抛去了。我在一旁自顾自地吃着喝着,等吃得走不动了,才悄悄回到房间躺了下来。
这一觉睡到了大半夜,村子里突然传来了一阵打杀声。听着声起来,我打了个激灵,抽出压在身下的刀推门冲了出去。一下冲得急了,加上刚才吃的实在有些多,我一头撞在了一根木杆上,抱着木杆,一边吐着,一边观察起情况来。
一伙人提着刀,冲进了村子里,带头的正是白天被我赶跑的那三个。村长走到前面,怒喝道:“塔鲁,你大半夜带着那么多人跑到我们村子来,真当我们好欺负不成?”
那塔鲁从人群之中走了出来,那魁梧的身子在黑夜里仿若一头凶兽一般,他回道:“木苏,我来自然是有原因的。塔班你出来,把事情给大家说一下。”
那三人之中一个瘦猴模样的汉子向前走了一步,扫视了一眼人群,指着木可说道:“对,就是他。今天我们去打猎,好不容易把那白熊打个半死,他和另一个小子把熊给抢杀了。”
木可被他一指,当即回骂了一句:“放屁,明明就是我们把这熊杀了,你们再冲上来的,现在反而倒打一耙。”
“你们见到这熊的时候就没看到它身上的刀伤吗?”
“没看到!这大雪山的猎物,谁杀了就是谁的,我可没听说过还有先来后到的规矩。”
“好了,木可你别说了。”村子摆了摆手让木可下去了,然后又转向塔鲁,“塔鲁,这孩子虽然说话不怎么中听,但也不无道理。这大雪山一向都是谁打到的猎物就归谁。不过打着这熊,你的人也有功劳。这熊肉倒还剩下不少,你们拿一半去就是了。”
面对村长的妥协,塔鲁却不怎么给面子,他笑了笑说道:“熊肉我自然是要的,但一半可不够,还剩多少一并全拿出来吧。”
“你不要欺人太甚!”村长刚骂了一声,人群之中突然冲出了一个黑影向着塔鲁扑了过去。
塔鲁当即躲开一刀,一下将那人掐住,扑出来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木吉。木吉人被抓着,刀还不停,一边挥着刀,一边喊着:“我们杀的熊,为什么要分给你。”
塔鲁一下没躲开,身上多了一个小口子,他右手一摆一震,虎口使力,木吉顿时呼吸不上来了,刀也一下掉到了地上。塔鲁摸了摸身上的口子,起了杀心,小臂紧绷,眼见地就要将木吉掐死。
木吉还没出来的时候,我就看见他一个人摸了把刀躲在了角落里,等着他冲出来的时候,我也冲了上去。眼见着情况危急,我也顾不得其他,全力向着那塔鲁斩出了一刀。
这一刀下去,居然将那塔鲁的小臂生生斩落了下来。那些村民当即围了上去,将木吉抱了回去。
塔鲁抱着手,连退三步,跌坐在人群之中。
“爹!”随着一声娇呵,一把柳叶刀翻飞而出,对着我攻了过来。我被那血溅了一脸,脑子里已是一片空白,只是机械般地将刀荡开。恍惚间,我看清了那刀的样子,好生漂亮的一把刀。
“够了,还不退下。他这么让着你,你都看不出来么?”塔鲁忍痛呵斥了一声,将那人叫了回去,我也回过神来。定睛一看,圆脸弯眉,竟是个女刀客。我瞧了瞧那刀,又瞧了瞧那女刀客,那女刀客见我看她,回瞪了我一眼,我忙移开了脸,也不知为什么脸居然烧了起来。我晃了晃脑袋,有些心慌,难不成自己又犯病了?
那塔班上前,举了举刀喊道:“大伙一起上,把这小子杀了,为老大……”
话才说了一半,塔鲁一个巴掌扇了过来,把他扇倒在了地上,动作太大扯到了伤口,他忍不住呲了下牙。
“闭嘴,刚才他出刀,难道你没看见么?我们今天就是杀了他,少说也得死伤大半。”说塔鲁直起身,转身向我单手报了个拳,“今天这仇,我塔鲁算是记下了。”说完他带着一帮子人,又离开了。那女刀客落在了人群最后,走之前转过头恶狠狠地看了我一眼。
村子里的人开始收拾起残局来,趁着他们整理的功夫,我回房拿了东西悄悄出了村子。这地方实在是有些太古怪了。虽然不大认识路,但是大概的位置已经知道了,倒也没什么大碍。
顶着月光走了一小会,我察觉到有些不对劲。夜风之中,奏起了细微的叮铃的铃铛声。每当我加快脚步时,铃铛声便跟着急促一些。当我停下来查看时,铃铛声也会跟着停滞。神鬼之类的说法我一向是不信的,看来是有人在跟着我。
回忆起来,那塔鲁女儿的右脚踝上似乎挂着一串带着银铃的脚链。我心中一动,往着雪地里看去,果真寻到一把柳叶弯刀,藏在雪地中只冒出了一个刀尖。它的主人披着一件白色的袄子,趴在雪地之中,难怪刚才自己瞧不着她。
女刀客见自己被发现了,远远地瞪了我一眼。也不知她练得是什么功法,只一眼,就看得我脑袋有些晕乎乎的,不敢和她对视。
我别过了头,权当自己没看到,继续往前走着。被发现之后,她跟踪得越发肆无忌惮了,脚上的银铃晃得叮当叮当直响。我能感受到她的杀气,不过不知怎么回事,我却不想和她交手。也许是铃铛的声音太过好听了一些,让人忍不住想再多听一会。
雪山的天气异常的恶劣,本是月朗星稀的晴夜,才走了一会,突然就开始下起了雪。雪越下越大,很快行走都变得困难了起来。好在运气还算不错,竟然发现了一个山洞。我把东西放在了山洞中,出门去寻些枯柴想要生火。
然后我便发现柳叶刀和女刀客躺在了雪地中。我上前查看了一下,发现她的脸冻得发白,气息也有些微弱了。她的身子不如我,强行跟了我大半夜,已经是十分虚弱了,风雪交加之下,便撑不住了。
没怎么犹豫,我把她抱回了山洞中。生了火,煮了些雪水给她喂下之后,她的情况要好一些了,只是身体还是有些发冷。犹豫了一下,我将她抱在了怀中。
凑近了之后,我才发现她又好看了一些,五官说不出的精致。看一部分便能看上许久,合起来更是美极了。只是好看得似乎有些太过厉害了,我看得稍微久了一些,就感觉血突突地往头顶涌着,有几分炫目,控都控制不住。
没了法子,我只能移开了眼睛,把注意力集中在她露出的脚踝上。她的脚踝也好看得很,光滑白皙,如同瓷器一般。昏迷之中,她的脚微微动了一下,脚踝上的银铃跟着叮当了起来,听在我耳中,说不出的安心。
从火海中回来之后,我就一直感觉自己像是一匹被不停鞭打的马驹一般,没头没脑地前进着。心就像被绳索吊在空中,说不出的焦虑。不过听了银铃的声音之后,心落了地,整个人都放松了起来,不由自主地就陷入了沉睡。
手腕一疼,我是被人咬醒的。经过了一个晚上的休整,女刀客终于恢复了意识,不过还是有些虚弱。
我吃痛松开了手,退后了两步。她坐在地上,捡起了柳叶刀,指向了我。我觉得我应当说些什么,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好在她很快就收了刀,靠在山洞的壁上,一下一下地咳着。
风雪小了些,不过仍在连绵地下着,她身体还没完全恢复,所以没法离开。这风雪倒是阻不了我,只是始终放心不下,出洞了几次,带着打来的雪兔就又回了山洞了。
她对我还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不过我能察觉到她身上的杀气已经散去了,我喂她吃的,她也不拒绝。
一直到了晚上雪还没停,没办法,只能在山洞里再过一夜了。这一天晚上睡得就不如昨天那么好了,不过倒是做了一个美梦。我梦到了一双柔软的唇,和一个甜美的吻。
等到梦醒之时,雪已经停了。山洞里空荡荡的,女刀客在我睡觉的时候,偷偷离开了。我摸了摸自己的嘴唇,有些湿润,还带着一些香气。昨晚的梦似乎不只是梦而已。
没了风雪的阻挡,前进起来异常的顺利,太阳落山之前,我就到了山顶。
山顶突兀地平了一块,就好像一座完整的山顶部被硬生生削去了一般。山顶正中是个白色的池子,池子上飘着几朵莲花。我走过去,找到一朵近的摘了下来装入木盒放进包中。我本以为这天池应该是个温泉,只是这池子不温不寒,舀起一捧水来又寻常得很,但往池里看去,却又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正舀着水,一阵突如其来的燥热从指尖涌来,我猛扑向包裹,却是来不及了。半昏迷之中,我只看见一对银铃和一把柳叶刀朝着我走了过来。
等我醒来,池边就只剩一对银铃躺在血泊中,那柳叶刀却是不见了踪迹。我顺着血泊往池子里望着,却是半点痕迹也看不到了。拾起那对银铃,我在水中洗了洗,没由来地一股汹涌的悲伤似乎要溢出身子般。我将包里的莲花翻找出来,直接塞进了嘴中,又将这池子里的莲花一朵一朵吞吃了进去。明明难吃得要命,我却一点也不敢漏下。
我在池边跪坐了一会,又跳入池子里,来回摸找起来。可是池底空荡荡的,我只摸上来一块破败的石碑,石碑上隐约刻着些字。
“此为刀山火海界。界之极西,为炼心火狱与无想静海。界之极东,为十万刀山。此界众生皆受炼江刀气之劫,唯在这雪山仙境之中,可不受其苦。要破……需集……火海,……浮沉,归于刀山,方……”
“这里,又算个什么仙境?”
下山的时候,我总算知道了那女刀客的名字。我把手里的刀葬入了雪中,算是结束了这一趟雪山之旅。
离开了雪山,我没有再试着去追查什么了。离镇子太久了,我现在只想回去看看。天气渐渐转冷,已是慢慢入了冬。离得镇子近了,看着熟悉的风景,一时竟然有些近乡情怯起来。站在镇外往镇子望了望,过去了这么些年,镇子还是一点也没变。我长吐了一口气,慢慢走进了镇子。
可能是因为入了冬的关系吧,大家都缩在了家里,一路走过来,却是连一个熟人也没见着。不过也好,少了些客套的功夫,我倒也落得个轻松。我推开家门,几年没打扫了,这灰尘直直拍在我脸上,差些把我呛死。我索性把门洞开,让这寒风先给我探探路。等着屋子差不多能进人了,我把包往门口一放,开始大扫除。
等着打扫得差不多了,太阳都快落山了。我洗了洗脸,把门一掩就去找东子了。东子正好不在家,不过门却没锁,应该马上就回来了,我也不着急,靠着门口,闭眼等着。
“陈锋哥?”
听见有人叫我,我睁开眼楞了一下,好不容易才把眼前这个有些憔悴的中年人和记忆里的东子对应起来。以前东子不怎么爱练刀,又好喝酒睡觉,虽然不至于太过肥硕,但也白白胖胖,要比常人壮上一圈。可眼前的东子,皮肤黝黑面露风霜,四肢瘦如枯柴,只有眉眼与嘴角里还留一点过去的影子。
“你可总算回来了!”东子上前猛拍了拍我的背,虽然他已经没以前那么有力气,样子也变了很多,却还是那个我熟悉的东子。这么多年没见,就是我这般不爱说话的性子,也感觉心里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好。
正说着,我瞥到东子身后站了个有些面熟的女子,我忙让他给我介绍。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那郭先生的女儿,我走了大半年之后,两人拜堂成了亲。
东子把我迎进屋,让嫂子做了好一桌子菜,又买了些酒,两人如以前那般喝酒聊天。酒过三巡,我隐去自己身子的事,给他讲了讲这些年到过的那些地方的风土人情。东子没怎么出过镇子,听着故事便喝了好些酒。我又问了问他怎么就变成了这般模样。
东子喝了一口酒,长叹了一口气:“你嫂子自幼就身子骨弱,稍一练刀就喘不上气来。和我成亲之后,我便不准她练刀了,全由我将她身上的刀气引去。只是你也知道,我的刀法也就这般,日子久了身子就撑不住了,倒是让你看笑话了。”
“还有这等事。”
“唉,你以后娶媳妇可得找个刀法好的才是。”
我笑了几声:“是啊,不仅刀法要好,用的还得是柳叶刀才是。”
东子虽然不明白我在笑什么,也跟着笑了起来,我们两人喝酒畅谈,一直到了半夜我才回去。倒了家,我往这床上一躺,溅起了一圈灰。
“咳咳,这床怎么就忘了擦了呢?唉,算了,等明天再说吧。”
过了年关,刚入春,东子身体一下就差了下去,虽然我在一旁帮着调理,情况也没有好转多少,到后来他连床都下不来了。眼看着东子成了这幅模样,我的心里乱成了一团,时不时地就会去后山逛逛。后山多了不少墓,“王春梅”“赵福顺”“郭通达”都是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以前我是发自内心地喜欢刀,也喜欢练刀,却从来没注意过有那么多人因为刀受着苦。我这些天时常想起江陵来,想起他说的那些话。
“分江定金,从此人们就可不再受刀气所累。”
我在后山坐了好几天,如那日般买了一壶酒,去了东子家。这一次,东子不能喝,我便独饮。他看着我,两人只是随意地聊了些以前的事。他知道我又要走了,可他还是如上次般什么都没问,我也还是如上次般什么都没说。
第二天一早我离开镇子,没有回头。这一次,我没有往西,反而是顺着炼江,向着东边走去。住在镇子上小半年,我想明白了很多事。我就算再去一次火海,也未必有用。反而在那刀山中,我可能找到想要的东西。
走了有四个月吧,炼江涌入了一片汪洋之中。一群人背着背篼,聚在岸边,望着海面好像在等什么似的。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我的心突然快跳了几拍,我感觉这海里有什么在呼唤我。
我没有贸然向前,只是在一旁观察起来,经历了这么多事,我也该成长一些了。随着太阳渐渐西沉,海面开始降了下去,露出点点银光,那些站在海边的人把背篼往地上一放从里面取出铁制的靴子和手套换上。等着太阳完全西沉,那海水已退得一干二净,只留下些许江水仍孜孜不倦地向里面灌着,却连脚面也没不过了。原来是海面的地方出现一座又一座连绵的小山丘,近处的山丘在月光下闪着银光,上面铺满了刚冲过来的刀片,远处的刀片,颜色有些暗淡了,但也没有半点生锈的样子。
那些个捡刀片的人,小心翼翼地挑着刀少的地方踩,弯着腰在刀山上摸找。远远看去,那些刀片质量都不差,但是他们挑挑拣拣地,好半天才拾起一块放入筐中。就这样过了大半夜,眼看着要日出了,那些人也不留恋,就近抓起一把刀塞到框里,陆陆续续朝着岸边走了过来。等他们到了岸上,太阳刚好从海平面上冒出头来,海水又一点一点漫了上来,
我见他们脱了鞋子手套要离开了,悄声跟了上去。也就沿着江走了一会,拐了个弯上了道坡,就到了一个小镇子。虽然才刚日出,一些商贩已经等在镇口了。那些人将捡来的刀片换了钱,一身轻松地进了镇。
刚进镇就是几家吃食铺子,正驾着一口大锅熬煮着鱼汤。受了一夜冻回来,闻到这鱼汤的香气,没几个还能走得动道的。那汤倒也不贵,五文钱就能买上一份。我也随便进了个铺子,点上了一份。很快东西就上了桌,一个小碟子正中摆着一小方鱼肉,鱼汤倒是满满当当一大海碗。那鱼肉晶莹剔透,鲜香嫩滑,鱼汤熬煮得发白,满口留香。
我再一旁观察了一会,这才发现了玄机。那店家进了一大一小两种鱼,大鱼片肉,将鱼肉只在汤中过了一遍就捞了出来,然后鱼骨和小鱼一起放入锅中熬汤。虽然不算是太过复杂的烹饪技法,也看得赞不绝口,又喝上了两碗才罢休。
吃饱喝足,我开始办正事了。没怎么费功夫,我就在镇子里找到了专门卖铁靴和铁手套的地方。买好了工具,我找了个地儿休息起来,一觉睡醒,我就混在那群拾刀客里去往刀山。
就这样过了两天,刚开始我还有些不大熟练,熟悉了之后因为身体强壮的缘故,赚的银子倒和那些老手差不多。每天出来捡捡刀,然后回去喝上一碗热腾腾的鱼汤,再美美睡上觉,这日子倒也不错。
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准备得差不多了,我也要开始干正事了。夜幕再一次降临,这一次,我开始往着刀山深处那个呼唤我的位置走去。有了这两天的练习,虽说还不算是如履平地,但也已经走得四平八稳有模有样了。
刀山深处的刀大多是些老物件,不少地方都被淤泥和海藻给覆盖住了,没什么吸引人的东西。那地方倒比我想得要远些,等到了地方回头望去,已经看不到那些个拾刀客了。我在刀山上扒拉了一会,突然看到了一把完整的刀,心中不由一惊。
要知道炼江之中,只有那些刀片能浮起来,若是完整的刀扔进炼江里,便只能落得沉底的下场。所以这刀山上也只有些刀片而已,这完整的刀又是如何跑到这里来的呢?
那刀斜斜插入了刀山之中,只露出些许刀身,但我敢保证我以前从未见过这等黑背白刃的刀。只是看着它露出的那部分,我心里却又没由来地生出一种熟悉感。
我小心地脱下右手的铁手套,轻轻搓去了刀柄上的污泥,露出了一个月牙的图案。我把刀拔了出来,用手捏着袖子擦拭了一下,是把未开锋的刀。
正看着刀,突然传来了海浪的声音,一个大浪远远地向我这边打了过来。光顾着找刀了,不知不觉居然快日出了。
我收起刀,连手套也顾不得穿,飞也似地向着岸边冲了过去。只是跑得急了,却忘了不是在平地,一个没踩稳,便要向下倒下去。这脚下全是刀片,要真倒下去,那还得了。我奋力将这手中的刀向着地上一抽,然后反手一刺,好赖是保住了平衡。
只是这一耽搁,海水已经追到了跟前,眼见是逃不离了。我索性也不躲了,我将左手的铁手套也脱了下来,双手握着刀,站在刀山之上,冲着那海浪当头就劈了过去。
其实我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想的,可能是鱼汤喝多了,脑子喝坏了吧。我一刀劈下去,却真真连一个大些的水花也没溅起来。海浪卷起我向着前涌去,快到岸边的时候一下把我拍飞了出去。
我试着爬起身来,只是浑身没有一处是不疼的,连一根手指头也抬不起来了。不过这般都没死,也算是我命大了。我艰难地低头看了看,虽然双手都渗出血了,但是好在刀没弄丢掉。
我小心地使着力,一点一点地松开手,却还是扯下了一大块皮来。我倒吸了几口冷气,忍着痛把刀身转向了自己,我低声对它说道:“真是好久不见了。”
边养着伤,边赶着路,等到了饮江城已经是大半年后的事了。这一次我没进城,直接就去了江边,江陵果然在大坝边上。两年不见,大坝倒是已经快完工了。
江陵很快就赶了过来,拱手行了个礼:“陈兄,当日一别,已有两载之久。也不知陈兄的病好些了没有?”
听他这一问,我不免想起了一些不大好的记忆,低着眼回了句:“多谢江兄挂念。吃了雪莲,倒是没有再犯了。”
“那就好,那就好。我还担心我找的法子不顶用呢?”
眼见着江陵还要寒暄,我伸手打断了他,把我从刀山带来的刀递了过去:“江兄,其实我这次来,是因为又找着了一把可能是从火海出来的刀,你且看看这把刀行不行?”
江陵接过刀仔细端详了起来,说道:“这般古怪的刀我倒是从未见过,说不准这刀真的能行。”
我心有余悸地再一次踏上了断江台,好在这一次没什么异常发生。很快刀阵铺好了,布阵的人刚将那月牙刀插入阵眼之中,刀身便突然“嗡”地发出一声轻响来。随即那刀阵中的刀一齐轻颤一下,虚悬在了半空中。
“太好了!陈兄,这可多亏了你!”江陵看到眼前的场景,一把抱住我,有些激动地拍打起我的身子来。我这伤还没好,差些给他拍死在当场。
刀阵是有着落了,但前坝还差一些才能完工。江陵索性在江边搭上了个小棚子,就住在了江边。日夜赶工,一个月后,大坝总算建成了,终于到了开坝的日子。
这一次断江石上布了上百把刀,比起那几十把刀组成的测试用的小阵倒是要壮观很多。等着最后一把刀就位,刀阵开始运行了起来。断江石上无故生出了一排排小孔来,宛若一个筛子一般。
江陵见刀阵已成,一挥手令人将前坝的闸门打开。江水一点一点地涌入了两坝之间,那浪流到断江石前不由停滞了一下,不过很快又顺着断江石上的小孔流了出来。
江陵上前两步,让人把后坝也打开了一点,很快那枯河道又重新恢复了生机。河道干枯太久了,河底全是灰泥,水刚流进去就变得浑浊不堪。但江陵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让人舀起了一桶。江陵端起水碗,整个手都抖了起来,试了好几次才且喝到。他粗尝一口,脸色一喜随即将那水一饮而尽,喝得快了,不免吃进了些灰。他一边咳着,一边手舞足蹈地大笑了起来:“成了,终于成了!”
江陵在江边摆上一排酒席,他呼唤我去,我摇摇手拒绝了。我在江边来来回回地走着,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顺利,我反而心里有些不安了。
正当我以为是自己多心的时候,突然脚底一凉,却是被打湿了。我向江中望去,大吃一惊,不过才一会,炼江的水疯一般地上涨起来,眼看就要没过河道了。一个大浪打来,一波一波的江水跨过前坝涌了进去。
那断江石被炼江的水冲击着,整个刀阵的刀都抖动了起来,断江石上也开始出现了裂纹。我正看着断江石,没成想,先出事的却是前坝。前坝在江水前后夹攻下,终于承受不住,塌了一半,随即那断江石也从当中碎了开来。
江陵听着声跑过来,见到眼前的场景,疯一般地叫了一声,扛起一个沙袋,就跳入了江中。我没多想,跟着跳了下去,一把将他抱住。他此时已经失了心智,玩命地挣扎,我不得以只能将他打晕,拖回了岸上。
回到了岸上我才觉出不对,江陵与我身上怎么连半点刀伤都没有。现在想来,这江中却是出人意料的平静。我犹豫了一会,再一次跳入了江中,往着江底摸了过去。
我悬在江中往底下一看,那断江石下居然还藏着一个刀阵,也不知什么时候,是谁建的。刀阵有规律地律动着,汹涌的江水到了此处便一下安静了下来,那些个刀片也被挡在了刀阵之外。
不过那刀阵一点一点紊乱了起来,看样子撑不了太久。就在这当口,我看到了那月牙刀混在了石块之中,躺在了江底。我游了过去,将月牙刀抓在了手中,福至心灵一般将月牙刀插入了刀阵的一个空处。
刀阵一下又重新稳定了下来。我站近了才发现,这江底的刀阵里,全是与月牙刀相似的刀,只是刀柄上的花纹不一样而已。
我呆呆地游回岸上,好像明白了什么,但是又还不是那么明白。虽然多了一把刀,那刀阵也只是多撑了一会罢了。眼看着刀阵要崩溃了,整个刀阵一颤,江中形成了一个漩涡,石块堆积,一块新的断江石生成了。江水拍打了几下断江石,又顺着原来的江道流了下去,水位也恢复了正常。那后坝孤零零地立在断江石后,一切仿佛没有发生过一般。
我把江陵送回了江府,他却好半天都没醒过来。好在医生来看过,说他身子没什么大碍,只是受了太大刺激,过几日就会醒了。
在他昏迷的时候,我留了封信,又一个人上了路。这一次,我哪也没去,只是在炼江边上,来来回回地游荡着。春去秋来好几次,也不知过去了多久。
那一天,我看到了一个青年正在江边练刀,突然就走不动路了。
我在一旁看着他,这一生的往事如跑马灯般在脑中走过,心里倒是说不出得轻松。
眼看着那个青年练完刀要走了,我长呼出一口气,把他叫住了。我从怀中掏出了一对有些灰暗的铃铛,对他说道:
“你能在我胸口上斩出一个铃铛般的伤口么?”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