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蒋南彻的血像一条蜿蜒的河,顺着斜坡流下,波光粼粼。有几只蚂蚁在她的血泊里挣扎,被阳光炙烤着。如果仔细闻,能闻到一种苦涩的焦味。
沈之行呆立在那里。
蒋南彻的眼睛圆睁。他好像看见她在说,我从来没想过自杀。
但,我们人,不就像蝼蚁一样吗?
2
蒋南彻执意要和沈之行结婚。
“你会这样是因为缺少父爱,是原生家庭造成的。”
关洁把碗摔碎,她哭的时候你听不到其他声音。
“是就是吧。”蒋南彻不需要母亲扮演心理医生的角色。她太不专业,否则她应该知道,还没有走出叛逆期的蒋南彻会怎么做。
“之行,我决定了,我们现在就结婚。”蒋南彻走着,她的泪水快被风吹干。
她的泪水只有她知道,是幸福的,抑或不幸。
有的人,太适应不幸。对幸福的害怕,需要极大的勇气才能克服。但是,即便如此,倘若她运气不好,那幸福还是会被残忍地捅破。凶手或许是某个人,或许是老天,或许还是她自己,懦弱的自己。
3
蒋南彻说,幸福是无法描绘的。
幸福通常庸常,千篇一律;而不幸却千姿百态,千人千面,千军万马,千钧一发。
她没有办法用语言描述沈之行的好。那些曾经鄙夷的平凡都被镀上金边,镶上光环,变成粗糙的艺术品;像一帧帧失真的老电影。
琐碎的日常,静止的被浪费的时光,没有内容的对话或者沉默,啃噬般的烦恼,甚至斑驳的老房子,脏到令人呕吐的墙壁和地板,真正的呕吐物......那是蒋南彻的幸福。
苏菲·玛索的海报被沈之行的妈妈撕下来扔掉;沈之行因为怕豆丁影响妈妈睡觉让它在仓房里睡,结果豆丁得病死了;之前,沈之行的妈妈说为了将来的孩子,必须扔了豆丁......但蒋南彻说,她很幸福。不,她不是自欺欺人,不是受虐型依赖,她是真的幸福。
人是无法理解另一个人的,你不能仅凭一点不快就断定她的不幸。幸福的棉花糖里藏着霉点,蒋南彻坦然,这就叫长大。长大是,幸福掌握在自己手里,自己选择。
“二十岁前,我没有幸福过。对了,小时候,算命先生说我二十一岁会结婚。”
4
有时,不幸里恰恰蕴藏着幸福。
二十岁的时候,蒋南彻开始直视自己的人生,她把自己从宇宙真空拉回地面,睁开眼睛,看自己,看周围,看前路,偶尔才神游太虚。
苏哲的出现完全是个意外,是蒋南彻变成正常人,至少看起来是正常人之前的一段小插曲。
顾北北和蒋南彻一样,长着一双很大的眼睛。不过,蒋南彻不到二十岁就像二十岁,而顾北北就算二十岁了还像十五岁。
顾北北是在冬天也会光腿穿裙子的那种女孩子。她永远有热情,对一切新鲜事物,对一切新鲜男女。
苏哲是她的新猎物。确切地说,苏哲一向是猎物。
顾北北通常会毫不掩饰地向猎物发起攻势;蒋南彻也会,但她更喜欢偷猎。
顾北北抿抿嘴,“这根唇膏是苏哲的。”然后,整个晚上她都在和蒋南彻聊苏哲的事情。
“听说他没有过女朋友,也许他是GAY。”顾北北很沮丧,她大概忘了自己前不久还是Lesbian。
“我的第一次是她用工具弄的。”
第一次,蒋南彻的第一次属于沈之行,属于一间色调暧昧的旅馆。流很少的血,还是在马桶里,就像伪造的。蒋南彻无语,真狼狈,想要解释却只能沉默。不过,沈之行知道。
第一次总是痛苦。第二次,蒋南彻知道了自己一直以来期待的是什么。原来性的好处是疗愈,刹那间的极乐可以使你忘记一切。
5
第二天早上,蒋南彻在星巴克见到苏哲的时候确认他不是GAY。
苏哲很高,很瘦;其实他并不算很帅,但却给人一种很帅的感觉。
苏哲和蒋南彻之间一直有很多人,比如顾北北。
冬末春初,凌晨三点,他们在大街上闲逛;很多人中,苏哲和蒋南彻偶尔会说一句话。“你有男朋友吗?”“有。”
打台球,很多人,苏哲贴着蒋南彻教她。
慢慢的,苏哲不通过顾北北,而是直接约蒋南彻出去。但他们之间还是有很多人。
去吃面,很多人,他们放一样的酱料;去唱歌,很多人,他们点的是同一首歌。
“你知道吗?顾北北喜欢你。”“我知道。有一次,她喝醉了,我送她回的家。”
苏哲笑:“她还是个孩子。”
“我也喜欢你。”蒋南彻打字,她的另一只手在运动。
“我下午去找你。”
苏哲来的时候,蒋南彻刚洗了澡,身上有淡淡的香味。
他坐在沙发上。“你知道吗?这是我的第一次。”
“骗人。”蒋南彻觉得她不在乎这个,但还是开心,管它是不是真的。
“真的。”苏哲拿出一个小盒子。“路上买的,草莓味。不知道好不好用。”
“都一样。”蒋南彻吻苏哲。对性的渴求掺杂着情欲,这对她来说是第一次。
苏哲吻蒋南彻;不是上边的唇。蒋南彻成为一条河。
但苏哲让蒋南彻有点幻灭。
从此以后,她清楚地区分开爱、喜欢和性。
6
蒋南彻还是喜欢苏哲,还是想要他。
在夜幕下牵手,穿性感的衣服勾引他。
那沈之行呢?蒋南彻不知道,她感觉自己已经太习惯沈之行。
顾北北不是傻子;当然,沈之行也不是。
沈之行的敏感是被蒋南彻磨练出来的。
她的大眼睛里是空洞和麻木。她不知道沈之行能带给她什么。激情已被消磨殆尽。她需要的是一种刺激,一种能让她忘记生死的刺激。
但沈之行不行。沈之行吃的是人间烟火。她蒋南彻不要吃人间烟火,她要吃春药,或者迷药,或者毒药,她要死得像烟火。
但她走的时候剪下他的一缕头发。
蒋南彻的漠然不是装的,她是真的漠然;就像看到欢欢被车撞。欢欢之于她,原本,是最可爱的精灵。
她体内有两片疆域,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
但蒋南彻也不是傻子。
苏哲说,我妈妈会喜欢你,你的个子和她一样高;苏哲说,除了我妈妈,没有谁像你一样让我情绪波动这么大;苏哲说,今天得开车送我妈妈去办一件事,所以不能去接你了。
所以蒋南彻从B城回到A城;下车买票,返回B城。
蒋南彻很少清醒,但是,不爱她的她不爱。
7
爱是什么?蒋南彻保持沉默,她天生不具备陈述幸福的能力。
苏哲在知道自己得病的时候,一脸天真地说:“是不是安全套不干净?”
关洁在知道蒋南彻得病的时候,一脸悲痛,两眼无神,三缄其口。
她不明白自己的女儿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是在用这种方式报复我们吗?”
“不是,我已经不在乎你们。”蒋南彻没说出后一句:你想多了,我就是想要。
然后,关洁带她手术。她想起有人曾说过,小孩生病、闹事,是想得到父母的关心。她笑,已无必要。
蒋南彻把腿张开。
帮她做手术的医生是女性,但她的助手是一个年轻的实习生。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蒋南彻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什么心情,没有欲望,也不见得羞耻。或者,她甚至享受那一刻,享受快乐与隐私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公之于众的快感。
但是关洁一定觉得羞耻,她恨不得把她塞回肚子,来这里打掉。
灼痛令蒋南彻大喊。
苏哲和沈之行也经历了同样的事情,区别在于苏哲或许不知道原因是什么,而沈之行一开始就知道。
蒋南彻躺在床上。她在流血,关洁出去开会。
沈之行打车过来。三个小时之后,半夜两点,他出现在蒋南彻床头,握住她的手。
这算不上幸福;但是,够了。
有一位蒋南彻很喜欢的大学教授说,肉体出轨和精神出轨都是出轨,没有区别。但蒋南彻现在知道了区别在哪。
肉体出轨只是肉体出轨,当然,那是出轨无疑。而精神出轨却不同。精神出轨有两个结果,或者让你离开现在这个男人,或者让你回到这个男人身边。
8
蒋南彻开始回想,是谁传染给她。
沈之行帮不了她。沈之行只知道数字:他是第一个,而苏哲是第十个。
也许是他。一个警察,胆量和那玩意儿一样小;在蒋南彻家里,一直担心会有人回来,匆忙结束,潦草得让蒋南彻几乎忘记。
蒋南彻想起另一个男人,她脱光,那个男人说:“不行。你一定受到了什么伤害,心理出了问题;不然为什么这样糟蹋自己。”蒋南彻穿好衣服摔门出去,她不觉得取悦自己有什么不对。为什么有些人总觉得寻欢是糟蹋自己的表现,然后,与此同时,他们也无法接受禁欲者。
也许是他。给蒋南彻留下阴影的男人,穿着袜子做爱的男人。关洁的同事。
也许是他。夜晚,湖边,车内。那男人一直说,你的好大。蒋南彻并不受用,她在想,他老婆的是有多小。太晚回家,关洁要一个交代。那男人就带蒋南彻去买了一本书,张爱玲的《易经》。蒋南彻觉得自己像在做交易。
她还想起,他们都带她去西餐厅吃饭。
也许是他。一起吃饭,他说她的嘴巴像王祖贤。他们在镜子前做,他说她的身体像莫妮卡·贝鲁奇。他令她难忘,有的人只能做,有的人却还可交流。
也许是他。在脏兮兮的宾馆里。
他带她去找另一个男人。他们在别墅里溜冰,吞云吐雾;蒋南彻拒绝。蒋南彻喜欢那个男人,他在凌晨带她去吃面。他没有动她,却让她深深记住。他说,你是个乖孩子。有几个男人会在这种时候发现你其实是个孩子,而不是觉得你其实是个婊子。
也许是他。蒋南彻一夜未归,关洁在家摔东西。蒋南彻不想解释,她离不开性。她想和那个男人睡一张床,但他只和她在一张床上做。彼时,蒋南彻还无法看清,性就是性。那也许是因为,性对于她来说,是陪伴的替代品。寂寞的人不仅仅想要那一瞬间物我两忘的欢愉,她还想要最原始的廉价的陪伴。
发生性行为其实就仅仅是发生性行为。哪怕那个人与你相爱,发生性行为依旧还是发生性行为。
也许是他。已婚的丁克一族。英俊的脸庞,四十岁的成功人士、知识分子。他是关洁的朋友。他说,你并不风骚,你只是要性。多恰切,蒋南彻没有勾引男人的心情,亦无心暧昧;双方各取所需,只是性而已。
应该是他。所有人中,只有一个人没有戴套。那个男人,一晚上都不会停。为他优良的工具和技术,以及快感,还有那句“你是我拥有过的最让我舒服的女人”;蒋南彻立刻原谅了他。
虽然蒋南彻所经历过的最妙的体验还是来自沈行之。不知道酒店的工作人员会怎么想,一张被洗过的床单?
9
蒋南彻和丁克先生做完,穿一件红色呢子大衣站在街上拦出租车。一辆宝马跑车停下,车里的男人很英俊,“我送你”。蒋南彻拒绝了。
蒋南彻没做过多少“正确”的事,但却总能奇妙地避开最凶险的可能性。
A城有一条街,街上尽是些铺着脏兮兮的布算命的脏兮兮的人。大一的寒假,蒋南彻经过,然后跟着一个算命的老人回了家。她想知道自己的命数,她想他不会把自己怎么样;最糟,也不过是一死了之。他的屋子像老家的窑洞,他的手像干瘪的树枝;他有七十岁了。他跟她说,你的命格奇特,凶险异常,需要我给你安排十个男人才能化解。
蒋南彻拒绝。她觉得她的第一次不应该属于他。
蒋南彻忘记这件事,如果她想起来,一定会笑自己迷信。还有,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后来,蒋南彻最庆幸的是:她没有怀孕,虽然她是人工流产支持者;没有被强奸,因为她知道那足以摧毁一个人。
她想起一个女孩子,她不知道她叫什么,只有一面之缘,却深深被她的美貌震撼。
她是在邹冉的车上见到这个女孩子。真正物以类聚,邹冉是她见过最好看的男子。他们相识多年,但蒋南彻却从未对邹冉有过感觉。“兄妹”间的暧昧不足以撑起她的喜欢。她给邹冉介绍女孩子。他们三个人睡在一张床上,但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至少蒋南彻没有。
那个时候她已经和沈之行在一起。
蒋南彻关于性的记忆,最早可以追溯到洗澡这件事。她和关洁在公共浴室洗澡,穹顶很高;她看到一个男人在那里看着她们。她跟关洁说了。虽然关洁有跟浴室老板申诉,但也不过到此为止,不再追究。后来,和弟弟们一起出去玩,他们趴在窗户外偷窥女浴室,蒋南彻也被拽过去。
小学的时候,她穿一条粉色的牛仔裤,和另一个男生讨论一个活动方案,那个男生把手放到她的双腿之间摩挲。她呆住,但佯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活蹦乱跳地跑到其他同学身边。
最后一次,蒋南彻在大巴上,邻座的是个男人;她睡得迷糊的时候,那男人开始摸她的胸,她本来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去享受那种奇妙的罪恶感;但那个男人显然不满足,想得寸进尺。蒋南彻第一次觉得这种事情要反抗。然后,那个男人灰溜溜地下车了。不过那个时候,蒋南彻已经二十一岁。
10
蒋南彻是在火车上认识沈之行的。那天,同时有两个男人搭讪她。
近水楼台先得月。沈之行在蒋南彻转学的城市工作。
沈之行是个普通的男人。但蒋南彻却一直记得第一次见面时,他抽烟的样子。
蒋南彻是个坦白的女人。彼时,她不想要一段哪怕有任何隐瞒的两性关系。
所以,和四个男人发生关系后,她选择告诉沈之行;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她还是告诉沈之行;肉体出轨终于演变成精神出轨,她依然告诉沈之行。
沈之行用烟头在自己身体上烙一个印,但紧紧抱住蒋南彻。
蒋南彻不明白为什么,因为第一次,那好浅薄;或者因为自己值得同情?
“不,我没什么好同情的。”
蒋南彻觉得沈之行很好,所以她不想骗他。
像一切恋爱中的男女一样,他们度过普遍的、甜蜜的热恋期。蒋南彻享受被宠爱的感觉;她不在乎沈之行是谁,只要他爱她。
“其实我有病。”蒋南彻准备摊牌。“我是说精神方面的疾病。”
那个时候,蒋南彻的身边有一个女朋友,陈语尧。她白皙,纤瘦,高挑,精明;她误会蒋南彻和她是一类人。蒋南彻庆幸自己那个时候没有脱口而出。果然,后来陈语尧因为蒋南彻的不通世故疏远了她。
沈之行脱下自己的风衣披在蒋南彻身上。
“不,是真的。我有躁郁症。你知道吗?双相情感障碍。”
“不知道。没关系,你现在很好。”
“不,我不好。我擅自停药,时刻有犯病的可能性。”
“没关系。那是你的一部分。”
蒋南彻不知道沈之行哪里好。和他在一起固然很安心,却缺少生活的激情,缺少欲死的跌宕。蒋南彻厌恶无聊,她要极乐。
关洁一直担心蒋南彻会自杀。但蒋南彻从未认真考虑过自杀。她根本不觉得自杀有任何意义,就像她同样不认为生活有任何意义一样。
无为。
懒得生,也懒得死。
那就折腾,在死之前,让生不再无聊。
蒋南彻在大学同学的眼里固然是个奇葩。在某些人眼里却是有思想、有内涵的奇妙女子。
但实际上她不是,她不过是一片混沌。
她看清楚自己从一片混沌中来,也将归于一片混沌中去。她看清楚自己与狗、与猫,与蚂蚁、大象,与橡胶做的安全套、树木变成的纸张、各种布料的裙子并无区别。
11
蒋南彻忘记很多事,比如她说自己要做;比如她假想出一个性伴侣;比如她打电话给薛嗣。
唯一的联结是她看见自己穿着白色的衣服,排着队,来到一个房间。她身旁有一个男人说自己刚从澳门回来,赢了一个亿,然后她吃吃地笑:我爸爸输了一个亿。蒋南彻觉得自己是有赌博的基因的,但后来去澳门,她仍然不敢赌;却在香港和当地人吵架。小心翼翼和歇斯底里,她们并存于蒋南彻体内。
蒋南彻醒来的时候眼前只有一块白花花的天花板。她的手脚被缚住。那年春天发生了什么,她忘得一干二净。
周围都是女人,她们穿着白色的袍子,嘴里叽里咕噜。
蒋南彻觉得这里很熟悉,这个她从来没有来过的地方。
她想起小的时候去看奶奶。那里的墙从三分之一低的地方开始涂着蓝漆。长长的走道,有的人在唱歌,长头发裹着一个又脏又烂的布娃娃;有的人在跳舞,衣衫不整,旁边有人拽着她;有的人在角落里玩弄自己的手指。但奶奶不一样。她穿着白衣,像女神一样端庄优雅。她笑着给蒋南彻递过来一根香蕉。
但不是因为这个。
这种熟悉的感觉像,像出生。你来到这个世界上,你不认识眼前的一切,一切都是陌生的,没有人和你是旧相识。
她们,有的异常安静,从来不说一句话;有的整天高谈阔论,宣扬自己的理论。她们通常都看书,书里不是阐述死亡,画满精美的骷髅头;就是在宣扬佛教。
“我在拉萨朝拜,磕头磕得浑身是血。他们就把我送来了。”
“我每年都犯病。我的丈夫已经照顾了我三十年了。”
“我们都是天才。天才与疯子是一线之隔。”
“我自己要住进来的。”说话的女孩子和蒋南彻年纪差不多,相貌平平,但却给人一种狐狸般魅惑的感觉。
“你真有趣。现在这么安安静静的。刚进来的时候每天嚷着哲学教义。”
蒋南彻想,以前她看电视剧,没有办法理解失忆的人只丧失一部分的记忆。
而她只丧失了一个春天的记忆,却像是死了一次。
周可筠说,蒋南彻刚进来的时候,每天都在演讲“宇宙大爆炸”和“时空错位”,要么是《道德经》和存在主义。
蒋南彻笑。她的头发被剪短了,听说是蒋子扬带她剪的。
后来,蒋子扬来看过她一次,带来一本杂志,封面是伊丽莎白·泰勒,她死了。
蒋子扬和关洁离婚以后,曾经有一段时间忽然觉得自己很亏欠女儿,就经常带她去吃海鲜和西餐。
后来,蒋南彻一直喜欢吃海鲜和西餐。
12
所有人在大浴室洗澡,护工紧盯着她们每一个人,盯着她们或者贞洁或者放荡的身体。
“我是神!”
有个女孩子站在的长长的盥洗池边沿上呐喊,然后被三个护工拖了下来。
蒋南彻觉得那个女孩子真的像神一样。她有着让人觉得几乎透明的白的身体、散发出一种蓝的光泽;她的曲线与五官像是神像刚被雕刻出来,纯洁而精致;她的头发是短的,金黄的色泽。
“她好美。”蒋南彻跟周可筠说。
周可筠笑,“你也好美”,她的唇吻上来。那是蒋南彻的初吻。
蒋南彻跟那个女孩子说“你知道绫波丽吗?”那个女孩子点点头。“你好像她。”“她又点头,“之前也有人这么说。”
精神病院和监狱很像,看起来戒备森严,一些都被约束、被管制,但实际上却最暴力、最黑暗。
周可筠的脖子上很大的一片烫伤的疤。她说:小的时候,我爸爸带我去吃火锅烫伤的;我父母离婚了,我以前恨过他们;现在,我对一切都没有感觉。
周可筠的手腕上有更多伤疤,她总是戴着一个护腕。
医院里不能抽烟。但后来蒋南彻想到周可筠的时候总感觉她在抽着烟。
医院里只吃两种饭。平时是水萝卜,家属探视日吃饺子。
蒋南彻隔着一个铁栅栏见到自己的母亲,还有躲得远远的蒋轩。高中的时候她被传染流感,蒋轩戴着口罩,在房间门口停住。她的弟弟蒋轩。
犯罪,蒋南彻觉得自己像罪犯。但她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而精神病院像一间合法的冤罪集中营。
活动室里,周可筠和一个男病人舌吻;护工把他们拉开,关进小黑屋。
后来蒋南彻和周可筠渐渐断了联系。但蒋南彻知道,周可筠和她不同;她沉迷于人类的渺小,她的虚无可以沉浸,她将生死同化;但周可筠,她注定赴死。她是她的绝望。
蒋南彻很乖,她在活动室里用电脑上网。
斑马:你在哪?我错了。
斑马给她发了好多信息。
“我在精神病院。”
“?”
“我说过,我有躁郁症。所以好像我犯病了。”
“对不起,我错了,我去找你。”
蒋南彻清楚地记得斑马是谁,那是她的初恋情人,从没有见过的网恋对象。
“不用了,我们结束了。”蒋南彻关掉电脑。
她不是忘记他。只是重生之后再看前世,柏拉图式的文艺漫谈和甜言蜜语全部变成虚空掠影。
即便那时,她一天中几乎有二十个小时用来和斑马聊天。
13
蒋南彻对于A校的记忆只有斑驳的白桦树皮、披满爬山虎的矮墙,白云浅和斑马。
白云浅和蒋南彻一样高。
她给人的感觉像是一个寂寞的满怀心事的成熟而性感的女子。
蒋南彻除了和白云浅出双入对,就是在和斑马聊天。
蒋南彻向白云浅说了自己吃药的事情。白云浅笑笑,沉静地说,我跟你说,我男朋友其实是一个女生。蒋南彻笑,我最好的异性朋友也是GAY。
而和斑马,他们聊的东西无外乎中外文学史。
有时候,他们会聊一整晚。聊王小波,聊加缪,聊杜拉斯,聊海子,聊古龙。
聊到蒋南彻跟斑马表白。
聊到斑马用文字指挥蒋南彻手的第一次。
聊到斑马拒绝来找蒋南彻。
聊到蒋南彻忘记这一切。
蒋南彻出院以后第一件事是给傅于沁打电话:我消失这么久是因为我犯病了,在住院。
而傅于沁跟蒋南彻说,刘路子自杀了。
刘路子和蒋南彻有一样的病。刘路子的一切都比蒋南彻更夸张。她比蒋南彻漂亮,比蒋南彻聪明,比蒋南彻努力,她什么都胜过蒋南彻。她的病也是。
刘路子是另一个蒋南彻。刘路子就在傅于沁的身边。刘路子代替蒋南彻承受来自傅于沁的压力。
蒋南彻好像见到另一个自己。
傅于沁说,长发好美,蒋南彻把头发留长。傅于沁说,短发好美,刘路子把长发剪短。傅于沁说,我好喜欢莫扎特,蒋南彻听莫扎特。傅于沁说,贝多芬当然最好,刘路子买贝多芬。傅于沁说到萧红,蒋南彻觉得自己是萧红;傅于沁说到张爱玲,刘路子觉得自己像张爱玲。
蒋南彻说:我无法承受一个自己太过向往的人。
刘路子说:我无法承受自己,和自己相似的人,让自己向往的人。
刘路子拥有的一切在旁人看来完全是高于傅于沁的,况且她还那么骄傲。
她那么美。而美,美是难的。美,怎么会停一停?
蒋南彻距离刘路子只差一点。A校没有湖;没有湖让你静静脱下鞋子,静静走进去,静静沉默。然后被捞起来,你彻底失去你最引以为傲的美貌与聪慧。药物只是摧残,但死亡却使之毁灭。
“我无法承受那个在绚烂面前缩手缩脚,在黑暗面前畏首畏尾的自己。但这不是根本,根本是,当我意识到,我只是,只是一个残影。”
犯病之前的最后一件事,对于蒋南彻来说,就是去上海找傅于沁。然后,上海成了蒋南彻最喜欢的城市。
后来,蒋南彻又去找傅于沁。她被毒虫子叮,高空飞行以后脚肿到完全不能行走;傅于沁来上海陪了她一夜,然后返回苏州。
她和傅于沁,从来就不是朋友。
14
蒋南彻永远记得她见到傅于沁的那个下午。
傅于沁站在午后的昏黄的光里。她微笑着,宛若一宗神像。
傅于沁的出现彻底摧毁了蒋南彻所处的混沌,她把混沌打碎,从碎片的空隙里渗出五彩斑斓的光。教堂的彩色玻璃。
但太碎了。
她向她展示一个世界,那个世界由艺术,由美,由趣味,由哲学,由一切深沉而美丽构成;那个世界有无法颠覆的沉甸甸的重量。
有的人天赋神的秉性。她的一切本身就是美的馈赠,本身就是艺术的流淌。不,无关容貌;那是神迹,是灵魂里对于万物的悟性。
而有的人,只能在失语于世界之后去否定这个世界。但是她却无法否定她。
蒋南彻开始真正意义上的痛苦。
生而无力。把无力转变成地狱。发现地狱仍嫌浅薄。又将地狱摧毁,转化成虚无。耽于虚无,却偏偏看见没有办法消解的存在。
蒋南彻的生是一幅画。先是涂满黑暗的掠影,然后全部涂黑变成一张黑纸。但是她,她钻出来,把纸撕得粉碎。
不,不要。蒋南彻开始努力地拼合碎片。很长时间,她都拼不好。她丢弃缺失的那一角,勉强地塑封这空虚。
是,是的,还是空虚的,我是鱼、是猫、是花、是桌椅。我是一切,我不存在。
傅于沁之于蒋南彻,是那么快乐,又是那么痛苦。
找到了生的意义?不,我没法掌控;那就否定,却否定不来。
她没有坚持太久,她无法上课,浑身疼。很多仪器经过她,结果是无恙。
人不会无缘无故地疼,无缘无故地哭泣,无缘无故地发脾气。
关洁说,你得了躁郁症。
蒋南彻自己心里清楚,如果说她有病,病根早已落下;傅于沁的出现只是一个引子。
北京的天空永远有一层雾霾,不是显性的,而是隐性的。蒋南彻从小就这么觉得。
蒋南彻没有办法解释自己不是由于高考的压力才沦落至此。所有人都以为她是因为意外车祸、脚踝骨折影响了学习而失落。
人间失格,可求速死。但如果她无法安于无色暗夜,就一定会撞得头破血流。
所以蒋南彻疼。
没有心理医生真正能治好一种病,有的精神科医生或许可以。
蒋南彻被药物关起来,被捆缚住;在片刻的安宁中沉睡。
她们在等待时间起义。她们要打开牢笼,进行一次终极的大逃杀。
15
蒋子扬有一张VCD,在蒋南彻很懵懂的时候,她站在蒋轩身后远远地看,对于禁忌的羞耻和恐惧总是伴随着打破禁忌的欲念。
初中的时候,蒋南彻意外发现了那张碟。她把窗帘拉好,锁门,坐在电脑前看了一遍又一遍。片子的名字大概和“世界奇妙物语”很像。
她产生深深的罪恶感,把碟掰成两半,从楼上抛下去。
犯罪,这是犯罪。性是犯罪,她告诉自己。而罪恶总是充满诱惑。
她住在郁娜家,郁娜整晚发出娇嗔。亲密的肉体接触,让蒋南彻明白,性,不只属于异性。
而金钱也是罪恶。关洁说,蒋家的男人太有钱,太坏。
后来,关洁因为母亲的疾病和哥哥、弟弟产生经济冲突。
金钱让自己爱的人不幸福,让她在离开在这个世界以前痛苦。蒋南彻想。
外婆对于蒋南彻来说是母亲,是包容、爱与陪伴。
然而,外婆病危的时候,蒋南彻却因为晕车和要看《火影忍者》没有回去见她最后一面。
挂了电话的那一刻,她就哭了。
那是她这一生唯一后悔的事情。
16
“男生都说你好漂亮。”
蒋南彻感觉自己的初中时代身在漩涡中。
蒋南彻和孔徽同时出现。所以整整四层的阳台上站满了人。
没有什么比一个有名的美女跟一个有名的帅哥表白被拒绝更有看头的了。
蒋南彻的睫毛上都是雪花。她享受着明星般的感觉。
电影谢幕以后,她就成了戏子。
“狐狸精。”“贱货。”“只会勾引男人。”
然后薛嗣说,“听说你妈妈是妓女。”
薛嗣,薛嗣,薛嗣。
薛嗣是蒋南彻整个青春时代的回忆。
薛嗣是三分之二女生的春天。
薛嗣是蒋南彻的春梦变成噩梦。
他倚在蓝色的斑驳的栏杆上,轻描淡写。
为什么要喜欢一个“坏人”?
薛嗣,大张旗鼓说自己喜欢蒋南彻的薛嗣。薛嗣,把斑斓的青春期变成哥特城堡的薛嗣。
那个时候,蒋南彻还不明白,为什么。
家族的荒谬蔓延到学校。这世上没有安宁,避风港和象牙塔尚且如此。
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世界可以把一个直到十八岁还是处女的人说成婊子。只因为她长了一张漂亮的脸,因为她不懂得在人群中周旋。可是,她不是才十一岁吗?
为什么那个每天在走道里看着自己的人会说那样的话。
但又是为什么,他说了那样的话依然喜欢他。喜欢他迷人的微笑,性感的酒窝,穿着粉色衬衫站立在人群中显得那样干净、好看和孩子气。
然后有一天,蒋家的别墅有客人造访。
他叫许承欢。关洁笑,明明那么平静,蒋南彻却觉得狰狞。那个许承欢是你爷爷的私生子。
许承欢比蒋南彻大几个月,他根本不像一个初中生。
他是那种男生。他没有在你面前抽烟,但你感觉他在抽烟;他没有纹身,但你感觉你看到纹身。
蒋南彻不知道怎么称呼他。所以,他们对彼此直呼其名。
许承欢一直围着蒋南彻转。他们在院子里的草坪上搭一个大帐篷,关了灯伸出头来看星星。许承欢将手放在蒋南彻的大腿上。
他并没有做什么。
蒋南彻已经没有办法相信任何人。她以为她相信自己的母亲。但那天中午,她拿着钥匙,却听到里边关洁和其他男人在打情骂俏。
很小的时候,有一夜母亲外出;蒋轩说:爸爸说,妈妈外边有男人。蒋南彻沉默,爸妈的婚姻只有一种状态——外遇;而我们,从小就得学会怀疑。
关洁在离开蒋子扬后曾和一个男人交往。那个男人搬进来。母亲穿薄薄的睡衣,和他在卧房看电视。
那男人有一个孩子,只有八九岁,蒋南彻却没有办法叫他弟弟。
那个男人不能接受这个城市里蒋家的势力下关于关洁的那些不堪言论。
他更不能接受蒋南彻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所以,他拿起一把菜刀。
历史总是重演,蒋南彻仍然挡在关洁前面。
17
蒋南彻上次挡在关洁前面,拿菜刀的那个人是蒋子扬。
他们争吵。然后,蒋子扬拿起菜刀。
面对蒋南彻小小的身体,他扔掉了刀。
上次,他没有扔掉剪刀。剪刀深深刺入关洁的背部。
蒋南彻说,自己对父母最深的记忆就是蒋子扬永远的施暴。
他在床上用脚狠狠地踏关洁的身体,在沙发上把关洁打到鼻青脸肿,从一楼打到二楼。楼梯上都是血,在红地毯上慢慢变成黑色。
他把他的性别发挥到极致。
蒋子扬流连赌场,仗义疏财。又输掉几千万,蒋鹏忍无可忍,终于在报纸上刊登与蒋子扬断绝父子关系的启事。关洁带着蒋南彻和蒋轩去骂他的情妇。
蒋南彻不知道别人家的父母是什么样子,但是她的父母,她的父母不在乎蒋南彻是什么样子。
他们不知道蒋南彻的整个中学生活在被人咒骂是婊子和狐狸精中度过,在手臂割下刀疤中度过,在整晚不睡觉坐在电脑前度过。
有的时候吃着零食,有的时候看BL动画,有的时候会站在窗前看关洁的车是否回来;这成为一种病态的习惯,她不知道自己是希望她回来抑或恐惧。
有的父母不爱他们的孩子。
蒋家的所有人都觉得蒋南彻无比努力,什么都想要比弟弟好。实际上,彼时,她唯一努力去做的只有坠落而已。
死亡。
死亡是蒋南彻养的三具兔子尸体,是太祖父的灵堂,是外祖母蓝色的胆汁。
死亡是蒋子扬的双颊都是泪。“你们的奶奶死了。”
蒋南彻的奶奶总是穿着一身暗色的旗袍。她在楼宇间穿梭。即便有佣人,她还是亲自把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亲自下厨做一桌子珍馐。她会用榨汁机做果汁给孩子们喝,用芦荟做面膜。
泥石的黄河,漩涡汹涌,裹走了蒋子杰的生命。蒋子扬的哥哥蒋子杰第二天就要赴剑桥留学了,却被母亲河留住。
这是奶奶得病的一种猜测;另一种是产后抑郁症。蒋鹏跟自己的孙女说,你奶奶是产后抑郁症,你的病和她无关。但蒋南彻知道,姑姑也在吃药。因为太有钱,蒋子扬被盯上,蒋家的钱多数以他的赌博为出口流失;而就像被诅咒,三代人患有精神疾病。关洁说,你奶奶得病还不是因为你爷爷在外边鬼混。
蒋南彻的奶奶最喜欢吃安眠药。
那天,她挂在厨房的顶上。然后,无需抢救,没有泡沫,她终于达成自己的理想。
蒋南彻的奶奶穿着一身暗色的中式丧服,躺在停尸间冰冷的金属床上。
蒋南彻只能看见她的鞋,那是一双绣花鞋,深色上勾勒着一幅暗色花卉。
18
死亡。
那是蒋南彻有记忆以来的第一个字眼。
她站在太祖父家的院子里,看着木匠们把两口沉重的棺木抬进来。而院子的中央,是一片花圃,姹紫嫣红开遍。
她那么小,他们就像巨人。
没有人告诉蒋南彻那意味着什么。但就像是前世的记忆,她立刻就明白了。
终其一生,她都在为死亡做准备。
小得尚且不足棺木的五分之一时,蒋南彻已经开始想象自己躺在里边的样子。平静的,安宁的,犹如躺在母体的子宫。
生与死,是连体婴儿。
夜晚,蒋南彻在太祖母和太祖父之间滚动,从炕的这头到炕的那头。
太祖父的鼾声令人烦躁;但如果那声音停止,她又会恐慌。
这就像是她短暂的一生,无法安宁地面对芜杂的人生,亦无法坦然选择速死。
未知生,已知死。
但不是没有幸福的。伙伴的装扮游戏,太祖父扎人的胡渣,屋檐下的炊烟和燕子窝,立柜里的饼干和老钱币,白色凉凉的婴儿爽肤粉,清甜的黄酒,太祖父生气时蒋南彻躲在太祖母身后,化掉的麻糖,太祖父买给自己的第一本书,太祖母盘着腿打牌,宴席上的鸡腿,太祖父的烟斗。
那个时候,蒋南彻已经知道,幸福是平凡的日常。
而对于父母,她唯一的记忆是一晚自己高烧,他们冲药粉给她喝;她清楚记得黄色粉末在水里下坠的样子。关洁笑,你怎么可能记得,那个时候你还太小。
蒋南彻想说,她只是记得那些粉末沉降的样子,至于父母,连轮廓都没有。
老家的人总说,那栋三层小楼是蒋子扬买给蒋南彻的。那时候,蒋子扬很疼蒋南彻。蒋南彻想象自己被父亲抱着,进入那栋小蓝楼,里边都是公主般的装饰,他们站在一面镜子前。后来,蒋子扬赌博,那栋楼被用来抵了债。
太祖父说:指甲盖饱满的人长寿,扁平的话就寿命不长。我们南彻会很长寿的。
蒋南彻说:我不让老爷爷死。
院子里竖着的木头戳破蓝色的夜空与月亮相连。
木头的底端是西房。
西房里躺着两具棺木。
蒋南彻后来想,自己一生也许都在等待死亡。自杀与否,都不过是一种形式。她真正无法挣脱的,是死亡本身,也就是,生本身。
太小的时候,她受到的第一个教育就是,活着,是要等待死亡的;甚至活着,就是为了等待死亡。
19
太祖母干瘪的乳房,那是蒋南彻的童年。
我天生是不被爱的。
我被遗弃在这里仅仅因为我的性别。
我的性别决定我不被爱。
你生下我的时候一定深深叹息。
而生下蒋轩,你发自内心地微笑。
即便你说,你是被迫的。
祖父蒋鹏意味着家族食物链的顶端。
蒋南彻被蒋鹏带走,“你始终是蒋家的人。”
然后,回城的途中,他们在一地过夜。
“这是爷爷的妹妹。”
爷爷的妹妹住得很逼仄。所以蒋南彻只能在沙发上睡,而爷爷和爷爷的妹妹在里屋睡。
那夜,雷声很大,蒋南彻失眠,在沙发床上翻来覆去,满额的汗。
对于只有四岁的蒋南彻而言,那沙发已经足够大;只是,容不下她瘦小的身躯。
这世上不止有死亡,还有荒谬。
蒋鹏的居所有近千平方米。蒋南彻从进去那一刻开始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
蒋南彻被带到二楼,那里有一个房间,睡着他的弟弟。他的弟弟蒋轩,那对于她来说是一个性别,是一个可以用性别获得一切的掠夺者。他甚至不需要一切的优良品质。
她把自己的弟弟轻轻抱起。那一刻,她发现自己想摔死他。
但暴力不能解决问题,你除掉了一个弟弟,会有别的弟弟,更多的弟弟。
第一个被生下来的女儿,总是不受欢迎的。而第二个被生下来的女儿,却可以当作“江山”之外的玩物与点缀,你把衣服全部给了儿子之后的小棉袄。
20
蒋南彻用了二十年来思考一切。当她走路时她思考,当她读书时她思考,当她吃饭时她思考,当她睡觉时她思考,当她死亡时她思考。
如果解剖她的大脑,你会发现内涵少得可怜,只有五个名词:悲剧,宿命,机械,空无,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