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陈寅恪先生的《柳如是别传》,一直想去常熟虞山牧斋故里走走,在尚湖滨的拂水山庄寻找钱柳的足迹,来一次隔世的相会。然,时空隔越三百多年,物异人非,徒留一片园林任游人践踏。昔时,此处乃私家园林,钱柳生活之处,一对国士名姝在此赏梅吟诗,留下千古绝唱。诗词佳句尤传唱,此庄不是昔时庄。商户诗思已绝尘,岩水涓涓无停响。
车过常熟,停车宿于虞山下,不思不想,辗转反侧入睡,一夜无梦。翌日清晨,沐着朝阳,驱车访拂水山庄。
天是蓝的,风是清的,水是碧的,山是绿的……路边,高大的白杨林像整齐的卫士,绿叶在阳光的照耀下,释放出碧绿的光芒,在轻风中翻转,阳光透过嫩叶的罅隙,向大地投来金色的光斑和灰色的影子。
停车樱花树下,一株粉樱临水而生,枝繁叶茂,花团锦簇于枝丫间,飘落的花瓣是夜风吹过的无情,独自飘零铺满小径,在光斑中显得更加明艳光亮,想掬一捧花瓣洒落水中,落花有意飘碧水,东风无情摧芳华,不忍心让车轮辗压,随风飞向丛林中,化作春泥又护花。
拂水山庄外,空荡荡的广场上,静谧无人,车辆极少,依水而建的店铺门窗紧闭。古朴典雅的仿明清建筑,黛瓦粉墙,飞檐高翘,掩映在碧水蓝天之间,静静地沐着阳光,如一位典雅高贵的仕女立于湖畔,等着游人投入她的怀抱。
拾级上长廊,眼前一弯碧波荡漾,廊影投入水中,用一条圆弧线把碧水分割成深绿和碧绿。岸边草木葱茏,一丛黄芦苇似乎还在沉睡,脚下已绿意萌发,隐隐约约的绿被碧水掩盖了。
因入拂水山庄太早,长廊下两个老人在闲聊,吴音软语,我问路:“老人家,您好,拂水山庄怎么走?”
两人打量了我一翻,手指向正前方说:“下台阶往左走便是。”
我立在台阶的边沿问道:“钱谦益、柳如是的墓离这里远吗?”
一个老人提醒我:“当心台阶。"怕我踩空台阶摔倒。
我把脚步移动了一下,俩老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墓在虞山脚下,不是很远。”一个老人起身给我指方向,透过层层树林,是一片湛蓝的天空。
我和老人告辞,拾级而下,景区两个保安立在门口,询问得知景区要八点二十售票迎客,保安一看时钟还需等候半小时,笑着说:“你先进去吧!"
我免门票走进了景区,路上行人极少,偶见一两个摄影爱好者,背着专业的相机,拎着三角架,在尚湖的环湖道上走走停停,端起相机对着湖面拍照。我迈着轻快的步伐向拂水山庄走去,过一座长桥,驻足眺望,湖平水阔,水天一色。湖中一绿岛,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几座石桥横于碧波上,把岛和堤相连,若隐苦现。碧波深处,养珍珠的白色浮标如万点白鹭凫于水面,阳光斜斜地洒在湖面,让湖波呈现出奶白、碧绿、浊黄、青绿、湛蓝等斑斓的色彩,迷住了我的眼睛,吸住了我的脚步。
在林间漫行,路曲折通幽,鸟鸣声清亮悦耳,啼啭歌喉,布谷鸟的凄清鸣叫,声声入耳。高大的白杨树立于路边,树叶被风招唤得“沙沙”而舞。沿湖柳影婆娑,柳花纷飞,但闻鸟鸣声,不见鸟身影。枯黄的芦苇举着高大的头絮,高过湖畔的灌木丛,迎风轻摆。水杉立于水中,万点绿意在枝丫间渐渐丰盈,芦秆用残缺的生命在风中摇动诗意,以屹立的丰姿迎来新的萌生,一衰一荣,生生不息。碧绿的树梢,衰黄的残苇,有了阳光而显得更加分明,光影摇曳,绿意朦胧。
按指路牌前往,前方便是拂水山庄,一幢低矮的白墙黛瓦仿古建筑出现在眼前,掩映在丛丛修竹之间,阳光把树影印在白墙上,如一幅天然的水墨画,朦胧的树梢深浅相依,可以分辩出叶的轮廊、树枝的走势。一墙爬山虎如绿幕般盖满白墙和屋顶,把一扇双会木门遮盖住。如果是月夜,主人开门时,一帘绿色入眼来,半笼月白随梦去。
脚步跟着景色而行,一湖风光入眼帘,两岸绿意满阑珊。过石板桥,一株石榴树临水斜倚,如一位少女在水中照着鸾镜,欣赏着芳姿,枝头红蕾初长,星星点点,不久后绽放一树火红。清澈的水,轻风荡起细漪,水草舒展蔓妙的身姿,随着清波摇动。
一爿古朴的仿明清建筑,临水而建,长廊下的一串串红灯笼随风轻摇,水中一抹红变得模糊而跳跃着,一条鱼儿钻出了水面,吐了泡,摇尾动起一片涟漪,响起水声,倏地消失了,只有波纹在荡动。水面上一个个同心圆是鱼儿吐出气泡的杰作,那标准的孤线,让人感叹自然界的神奇。柳枝婆娑临水照,石榴枝头缀红苞。花落湖中随水流,鱼逐花瓣吐气泡。
我伫立在窄长高凸的三孔平石桥上,硕长的麻石条搭建的简易桥,风雨走过的痕迹是岁月的凿刀,浅浅深深,刀刀无情却有情,步步有意频回首,青苔如碧,水碧如青苔,水波耀眼,轻风拂面,一联刻于石上:“滚滚风涛东通琴水,招招舟子西达锡山。”石桥是异地移来,横于碧波之上,听风听雨听琴声。
身后的钱谦益柳如是纪念馆,如一个刚醒来的少女,柳条是她的发丝,柳叶是她的眉毛,窗牖是她的眼睛。忽闻一声“吱吖”声,谁轻盈地推开了木牖,是柳如是临窗斜倚的一次回眸,烟月是愁端,柳花如梦里,取次一凭栏,谁人不相思。我踏着历史熏染过的青石条,跨过圆门,走进拂水山庄,别有洞天,如入仙境。
先闻水声不见君,偶见行人有吴音。岩山流水如飞瀑,拂水悬流起歌声。飞瀑悬于石涧,流水声声入耳,雪白的水花朵朵飞溅。太阳落在千格万网的木牖上,透过木牖的方格,留下岁月走过的痕迹,印在斑驳的青砖地上,反射出一种隔世的沧凉与冷漠。
拂水山庄因拂水岩而得名,我在拂水山庄的长廊里徘徊,摸着廊柱,那玉手触过的温存似乎尚在,隔着一段时空投来温暖的眼眸,那笑语声中,惹了一地的相思。
我到虞山追柳花,柳花飞入深林里。
拂水山庄柳依依,耦耕堂前人寂寂。
明发堂内吟柳诗,木兰窗前看钱集。
绛云红豆仅一枚,你说相思不相思。
明发堂里,壁画上的故事,我耳熟能详,不知不觉吟唱起柳诗,思绪回到了三百多年前,一对白发红颜执手相看,以诗史为乐,令多少江南名士妒忌。一首首诗、一对对长联,钱柳的手迹刻于牌匾和木柱上,或古朴清秀,或苍劲有力。古籍、钱牧斋全集锁于橱柜,静静地诉说着一段凄婉缠绵的情爱。
我在拂水山庄里,绕着湖畔小径独行,水上回廊,雕栏玉砌,榭台临水,水面嫩荷初露,湖波轻轻荡。我环视山庄一周,目之所及,树木参天,古色古香的楼宇掩映其间,错落有致,典型的苏州园林风格,感叹牧斋家底之富有,绝非等闲之辈可拥有,昔时的拂水山庄更加富丽,古树名木更多。然,三百多年后,楼毁人去,灰飞烟灭。十年前,钱氏家族捐资重建此庄,我眼前的新拂水山庄成了游人的乐园,那时的清幽被彻底粉碎在历史的长河里。
本来还算清静的园林,被一群学生打破了。
我在园中独行,修竹丛丛,红枫点点,水边青草葳蕤,过回廊,入楼阁,临碧水,登楼望远,湖平天色青,林深草木春。
春游的人儿在牡丹花丛穿行,或停步拍照,或倚花而笑,或执花轻闻。我在牡丹花丛停步,花香扑鼻而来,红、粉、白、紫、红、黄……姹紫嫣红,蝶舞蜂飞,把拂水山庄的园圃点燃,在娇阳下显得更加贵气大方。
在一群学生春游的聒噪声中,我走出拂水山庄,叹老师自由之思想开放,独立之精神强大,选此地春游。或许他们不知道钱柳的故事与姻缘,稚嫩的眼里只有山水与欢乐,看着天真无邪的孩子们,我默默地走开。
茶室里的昆曲声凄清悱恻,我一声叹息,笑导游无聊的调侃之语,不懂诗词文史,一派胡言乱语。我跨上石桥,凭栏回首,往事如烟,走来时路,低头沉思,不管你曾经多么风光,繁华落尽,人生的终点是一方矮矮的坟墓,准备驱车拜谒钱柳墓。
我驱车在绕堤公路的绿荫里疾行,湖光山色,水波潋滟,柳色青青,白鹭点点。跟着导航前行,虞山近在眼前,山色叠翠,一丛丛象征爱情的石楠花伸出山崖,层层叠叠如积雪,雪白色的花朵让翠绿的山峦显得更加灵动素雅。湖滨的山矾花开如雪,是柳如是三百多年后又一春的绽放,玉蕊吐芳,与山间层层叠叠的石楠花竞相开放。
过长桥,七转八拐,终于到了钱柳墓地,停车于柳如是墓指示牌下,四周静寂无人。以为墓地在深林处,徒步走向一处园林,正茫然不知走向何方,见几个工人在施工,我走了进去,问一位穿白衬衫的管理人员:“先生,您好!请问柳如是墓怎么走?”
那人抬起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的车,向大门走了几步,指着墙外说:“就在你的身边。”
我的视线跟着他的指向望去,见一个灰色的石亭子立在丛林中,我向他道谢而走进了树林。
绿荫掩盖,松柏挺拔,白花簇簇,落红满地,我走向一圈青灰色坟茔,标准圆形坟茔用青砖围砌,外圈是麻石砌成,坟头上的一束白色鲜花已枯萎,又是虞山寒食路,柳如烟,情如水,谁人又拜河东君。
我走进墓圈,安静的丛林里,偶尔听见车流声和鸟声,我心有点惶然,却思绪万千。君生我未生,君死我生迟,隔君三百年,与君隔天地。
隔着三百多年的时空,眼前,只隔着一层黄土青砖,桃花美人静静地躺着,一块冰冷墓碑陪着,“河东君之墓"。在虞山脚下,她再也回到不故乡,包括她的魂魄。她那回首低颦声湮没在历史的尘埃里,时光如流水,匆匆又一春,花落无人静悄悄,虞山有诗意绵绵。
我绕墓一圈,向钱牧斋先生的墓走去,松林下的草已被前来拜谒的游人踏平,光溜溜的灰色泥土上依稀可见来人的足迹。
往东行走数百米,三个坟茔连在一起,其中之一是牧斋先生之墓,绕墓三匝,聊表敬意与追思。功过评说纷纷,红尘落幕三百多年,往事湮没在杂草农田之中,一去不复返,唯有一个个故事,一首首诗在传唱。
绕墓三匝祭牧斋,作揖三拜思蘼芜。
在钱牧斋墓前伫立良久,安静得有点渗人,穿过树林而返。我坐在车里,久久不愿离去,余生不太可能再来虞山脚下拜谒钱柳墓,心中淡愁渐染。叹世态炎凉,人世沧桑,生前恩爱,死后不同穴,隔着松林,隔着天地,隔着厚重的束缚。
我透过车窗,回望柳如是的坟茔,一代才女长眠于斯,红尘事已绝,诗句留人间,那一段白发红颜的情爱,让多少相信爱情的痴男信女追随。
我却在追慕他们的诗句而来,痴情于他们的故事,在故事里一个个鲜活的面容跃然纸上。我想与他们来一次穿越时空的相约,相约在人间四月天的诗意里,相逢在虞山,隔着三百多年的光阴,一切皆惘然,一切皆如梦、如幻、如泡。
虞山苍黛,山间白花如繁星般绽放,这一切都成了我车窗里的风景,渐行渐远,直到消失。
2019.4.19匆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