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滚草沿着23号公路前进,在前方陡坡急速下行,连迎面吹来的劲风都无法使其减速。
壹
男孩噙着泪坐在饭桌边,一根两指粗细的木棍子以一种极为嚣张的姿态被男孩眼前的人握住,似乎等待着再次被挥舞。这时谆谆教诲总会适时地传来,
“你要争口气知不知道,不要以后被他们看不起!”
这充满戏剧性的画面便是我对于小学三年级后时光仅存的记忆,或许是因为反复上演,致使我现在对于木棍还有种别样的爱恨情仇。
由于父母的感情不和,我的母亲在我念完小学三年级的那个夏天将我带回到了距离四十多公里的外公外婆家,一个我从小生活以及长大的地方。据我所知是因为我的生父对于麻将与牌九存在着极为强烈的情愫,甚至不惜用大量的金钱来换取这种情愫,以至于这对原本就不被看好的夫妻终是分道扬镳,不辞而别。也正是因为这情愫,导致我的生父鲜少有在家登场的时候,而我的母亲也善于把握住机会——回想起来她不是个勇于改变的人,用言传身教让我真正了解到了不辞而别的实际用法。
我是在离开的前一个礼拜才被告知这个消息的,我母亲并没有对我透露详细的作战计划,只是神秘地问我想不想一直住在外公外婆家。当时的我虽然奇怪她为什么会这样问,但还是满怀欣喜地回了一句想,因为那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地方,我可以在用两张床拼成的豪华大床上做一切想做的梦。或许是我目光中的憧憬坚定了我母亲的迁徙计划,亦或是她想在我身上找到离开的理由,这个改变我之后生活的起点就这样在我的懵懂中陡然出现。
我的外公外婆是在我离开那一天来的,揣着一丝难以察觉的不安。那天我母亲早早便将我从床上叫醒,在我刚下床的那一刻便将床上的被子枕头收走,还来不及我反应,那被子与枕头就被用力塞进了一个编织袋中。
“快去洗脸,等会儿赶不上车了。”
在母亲的催促下我茫然地走出房门,客厅中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编织袋与行李箱,我看见外公外婆与我母亲一样正用力地往那些编织袋和行李箱中塞着东西。至于为什么没有提前收拾行李,我在后来才知道这是母亲的计划之一,她担心这次行动会过早暴露,便在动身前才开始整理。是外公先从忙碌中偷闲注意到了我的出现,
“起床啦。”
是那熟悉的慈爱,却又有些我看不明白的情感,那些情感夹杂在他眼角的皱纹中,掉了牙齿的牙床中,和稀稀疏疏的头顶中。在我用一个哈欠回应了他后,他便重新投入到了那些编织袋与行李箱的怀抱里面去了。
就这么永远离开了吗?我含着牙刷,直到现在才真正思考这个问题。甜甜的牙膏味道并未能冲淡涌上心头的不舍,我会怀念我房间里的床,我会怀念我在白墙上的蜡笔涂鸦,我会怀念地板上被我用玩具砸出来的坑坑洼洼。我还会怀念家楼下没几步路就能到的肯德基,那个点单的姐姐很漂亮,总会在我的甜筒上多堆一些奶油,虽然只有在我考上95分时才能见到她。
强烈的怀念驱使我回到房间中,母亲正迅速收拾着我的玩具,在她身边是叠厚厚的彩纸——那是从墙上撕下来的奖状,我从没正眼看过它们,可我母亲却格外珍惜。
来不及吐掉的牙膏沫从嘴角里淌了出来,我看着母亲的背影,让口齿尽量保持清晰,
“我们和爸爸说再见了吗?”
贰
密密麻麻的人和行李挤满了大巴车,那些没有位置坐的乘客只能搬出小马扎,让自己在过道上尽力保持舒适。车顶的小电视里循环播放着当时的流行歌曲,可不论屏幕上的彩色小人如何卖力地展示着自己的歌喉与舞姿,依然无法盖过车厢里的嘈杂。一群中年妇人正汇聚在一隅,唾沫乘着瓜子壳从她们不断开合的唇齿间蹦跳而出,降落在了地面上。直至今日,我仍无法完全体会到嗑瓜子所给人带来的乐趣与闲适,我曾在一个暖阳下的午后拾掇着一口袋瓜子,试图寻找这小小零嘴所包含的奥秘,可在尽数将其消灭后,带给我的只有嘴里的咸腥与干巴,久久无法得到缓解,自此我便由衷的对那些瓜子爱好者们肃然起敬,是什么样的意志力让他们可以坚持不懈地消灭这些不起眼的小恶魔。
或许是其拥有我无法理解的强大社交属性,只见到那群中年妇人的队伍逐渐壮大起来,她们你一把我一把地将瓜子分给不断加入的乘客们,难以抵挡的热情迅速波及到了整个车厢,感染了除司机外的所有人。我的母亲在盛情难却下也加入到了其中,在她的脸上挂起了这天的第一抹笑容。
“哎呦,这是你儿子吧,和你长得一模一样啊是”
“小伙子白白净净的,长大了肯定讨很多小姑娘喜欢”
“这小男孩真听话,不像我家那个,皮的很呦”
……
周围人将注意力转移到了我的身上,我仿佛替代了瓜子,成为他们新的社交工具。我不喜欢这种感觉,会让我感到不安,于是我坐到了靠窗的外公那儿,渴望逃离成为瓜子的宿命。母亲对我的行为不甚满意,便一边附和着乘客们的欢愉,一边回头瞪我,似乎想用白眼将我重新拉回到那群欢愉中。
本就是在逃离的路途上,我不过是贯彻好逃离精神,又有什么不对呢?
我的生父自此都没有出现,哪怕是一个电话都未曾来阻挠,或许是投入在麻将与牌九的情愫里还没回家吧,不过我并不是一走了之,起码房间地上的牙膏沫可以替我向他告别。大巴车喘着低沉的粗气晃晃悠悠地蹒跚在公路上,我望着窗外掠过的画面,它们不等我用心记忆便已消失不见。
外公怀抱着我睡着了,鼾声响起,和大巴车的喘息产生着奇妙的共鸣。车里的嘈杂渐渐安静了下来,乘客们也不再嗑瓜子,长途车所带来的疲乏终是将他们的热情打败。母亲的白眼在我的倔强与叛逆下早已经收敛,此刻正靠在座椅上缓解交际后的劳累。
我的眼皮开始不自觉地亲昵起来,车厢中原本的热情变成了困倦感向我袭来,以至于我不得不纵容它们的贴合。此时此刻,就连地上的瓜子壳都失去了生气。
叁
中国人对于土地的特殊情感是足以超越所有他国人民的,那种对于土地与生俱来的感应天赋刺激着归来者的每一根神经。当我经过分离后再次踏上生养我的土地时,那股久别重逢的情感充盈了我当时年幼的心,并暂时驱散了路途上的不快和对原住所的不舍。
外公外婆的家与印象中的样子并无太大改变,长廊尽头的房中依然拼着两张床,只不过床上并没有被褥,取而代之的是大大小小的编织袋和行李箱。
母亲在踏进家门的那一刻依旧没有松一口气,毕竟在那个年代,婚姻的夭折在旁人看来是一件丢脸的事,或是被作为熟人的饭后谈资,或是成为劝退其他爱慕者的直接理由,更何况身边还有我这个孩童的存在。筒子楼般的楼房布局让邻里间的消息变得格外灵通,当我们提着大包小包出现的时候,平日里就热闹的阳台过道出现了更多邻居。大家先是好奇,转而便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似乎一切都在不言而喻中。有好事者会上前搭话,热情的程度丝毫不亚于大巴车上那些嗑瓜子的中年妇人,他们会接过我们的行李,在让我们得以喘口气后便开口道,
“哎呦娘俩回来了啊,这次准备待多久啊?”
“带了那么多东西回来啊,这是把家都搬来了吧?”
“孩子上学怎么样?还是要早点回去上学的,回来放松放松几天就行了。”
我母亲在面对这些问题时会尴尬地以笑脸相迎,而我的外公外婆显然是做足了前期准备,应对这些问题时游刃有余。
“他妈妈把工作换过来了,他爸爸又忙,从小养到大的还是我们来继续照顾吧…”
识趣的在听了这些话后便会离开,不识趣的也会在这时被识趣的带着离开。他们的离开与我母亲的离开不一样,母亲是逃离,而他们是为了给我们喘息的机会——就如接过行李一般,以便今后对故事开展更深层次的挖掘工作。
紧闭的家门显然无法阻挡住好奇心的作祟,带着一身“家当”突然闯入人们视线的母子创造了邻里间最热门的社交话题,并产生爆炸式的舆论效果。许多不同的版本传入过我的耳朵,其中的大部分都经过了市井文学的洗礼,但幸亏各个版本的中心思想并未偏离——我的父母离婚了,这让我感受到些许带着讽刺的欣慰。
我本没想到过是舆论来为我接风洗尘的,在这栋一家做饭百家飘香的小楼中,我终究还是没有逃过成为瓜子的宿命。
肆
单亲家庭的头衔并未让我觉得有什么自卑和别扭,反倒是给了我重新体会我的童年旧地的机会,可我的家人却悄悄发生了改变,低气压的氛围变得极为容易产生。我的母亲总会在餐桌上、在我犯错时乃至看到某个电视情节时对我灌输我生父一家的所作所为,她总会孜孜不倦地重复那些总分总结构的表述,让我耳朵里的茧脱了又生,生了又脱。我对于生父的反感便是从这时产生的,倒不是因为母亲的表述内容,而是因为我讨厌耳朵里的厚茧。
在贯彻落实得淋漓尽致的中国式教育以及母亲一方对于我“必须要有出息,让他们那家人看了后悔”的方针政策下,我的思想快速成熟起来,生父一家在我为数不多的印象与母亲一家的描述中逐渐拥有了清晰的形象。
我的生父在我外公外婆的口中并不是一个理想的女婿,或许是因为当年我的母亲不顾家里反对义无反顾地离家与无所事事的他相爱,母亲一家对于我生父的印象始终存在着“骗子”的痕迹,难以抹去。而我的爷爷由于是个没落家族的后代,大家族子弟的那种高傲感与传承感如思想钢印般烙在他的脑海,“我们家的种不管去到哪,最后都还是会回来的”便是他对于我母亲逃跑计划的唯一评价。母亲一家在我三个月大时候就将从小体弱的我接到了身边抚养,回想起来,我与爷爷奶奶的相处似乎拢共也只有那三个月出头的时间。至今为止,在我母亲与外公外婆面前提起我生父一家依旧是个忌讳,是个能瞬间改变周围空气温度的忌讳,若是再提上一嘴他们曾存在的些许优良处,骤雨般密集的冷嘲热讽便会接踵而来,滔滔不绝。对与生父一家,最令我母亲一家无法忍受的就是嗜赌——关键还赌不赢,而对于一个一直都按部就班的传统家庭来说,赌博这种高风险的行为是绝对无法容忍的,这也可以被认为是我父母双方家庭矛盾的根本原因,就像个拔了保险的手雷一样,随时都有可能将这两家的关系炸得一干二净。
生活的变化在我母亲的身上是显而易见的,自到来那天起,她便开始积极地寻求自足的机会,可能无法完全供养我,但起码可以缓解寄居的焦虑感,我也在家中安排下念上了新的小学,过起了新的生活。脱离了我生父一家后的生活就这样在平淡中一天天度过,他们也并未于我时常联系,直至真正从我人生中消失。唯一愈演愈烈的则是母亲一家对于我生父的憎恨以及对我那套“争气方针”的灌输,我也在日后的生活中询问过他们对于我生父的看法,试图从中挖掘到他们内心底层的情感,可这缕近乎病态的情感就如同潘多拉魔盒被紧紧关闭,我不愿成为打开魔盒的罪人,因为我不知道会产生如何我无法承受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