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名「佛系90后」,余光中曾将他和莎士比亚一起提及过。

*「佛系」和「佛教」并非同一概念,「佛系」是指有也行,没也行,不争不抢,不求输赢,人生已如此无趣,不和外在瞎耗气力。


一 他出生在大约1300年前(791年)

当时发生了什么?

那时,正逢安史之乱以后的中唐,「佛系」青年正当流行。年轻人不再汲汲于世,反而有点魏晋味道:避纷争,远是非,以言行追随内心为「诚」——不欺人;以保护内心与本性的一致为「真」——不自欺。

随你怎样的舆论环境,对我而言皆如清风拂山岗,明月照大江。我倒着,你看着,love按得peace,你爱怎么想怎么想。

但如你所知,唐朝本不是这个样子的。

在此之前的盛唐,内百姓安居,外四夷臣服,太宗被尊为天可汗,整个国家从上到下,都透露着自信气度。再之前,初唐时,虽然大家面对着田园荒芜、百姓流离的烂摊子,但明君太宗招抚民众、休养生息、延揽人才是把好手,他一指洛阳,被隋末战争破坏的东都,就再次聚拢了士农工商;他在扬州画个圈圈,子城与罗城就又形成繁华的长街与夜市。各地GDP都蹭蹭涨,这热热闹闹的盛世图景,一切如你想象。

那时二十几岁的少年郎们,在想什么,在做什么?

初唐的少年们,二十来岁时,感时思报国,拔剑起蓬莱,兴冲冲地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无论是科举高中,官居庙堂,还是做个小手艺人,沿街兜售匠心手作,大家都坚信自己有着光明的前途;

盛唐的少年们,二十岁多岁时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畅想着「出身仕汉羽林郎,初随骠骑战渔阳」的伟大前程,发着「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的宏愿。更有那自信风流,才思如涌的李白,「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

然而安史之乱不仅惊破了统治者的盛世酣梦,也送走了年轻人们昂扬开阔的心境。当意识形态在民众心目中已经破产,政府在提供公共服务方面越来越力不从心,少年们的心思,也大变了。他们渐渐从歌颂国家兴盛,一心求官求富,开始思索多元化的,属于他们自己的人生追求。

随着文人们表达越来越私人化,对奇谈怪论也越来越推崇,整个文化界,弥漫着一种寻求刺激,求奇尚怪的风气。

元和以后,文笔学奇于韩愈,学涩于樊宗师,歌行则学流荡于张继,诗章则学矫激于孟郊,学浅切于白居易,学淫糜于元稹。——王党《唐语林》

*「浮、荡、涩、浅切、矫激」,是对中唐以后文风之变的评价,史称「解构思潮」。韩愈批评这些矫激(刻奇)的家伙:百物朝夕所见者,人皆不注视;及睹其异者,则共观而言之。不为当时所怪,亦无后世之传。——知己秋韵注

在这个浮、荡、涩、浅切、矫激的年代,一个看的透透的,明白此生注定难得志的普通少年郎,除了自嘲「佛系」,除了慨叹一句「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他对自己的人生,还能有任何的希望和追求吗?

——有!

佛系的背后,并非「丧」与放弃自己。也并非如人民日报所言的那样:

应该说,年轻人天性是热烈的、向上的,对生活充满热忱、对世界充满好奇。……在“佛系”之前,还有个年轻人喜欢用的词——“丧”。“丧”已经是消极了,更消极的是,连“丧”都懒得“丧”。或许,不管想要怎样、能够怎样,年轻人终究还是要“嗨起来”。毕竟,消极不是放纵,沉稳不是慵懒,有所节制不是无欲无求,“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并非无喜无悲。不“尽人事”,怎能徒“听天命”?Deadline迫在眉睫,佛系员工可以视若罔闻吗?希望不作、不矫情,佛系男子可以坐等爱情从天而降吗?

真难为官媒了,一边努力示好年轻人:「理解你们想法」,一边就差画一个「丧你麻痹起来嗨」的符,啪叽贴「佛系青年」头上了。

不在乎许多事之后,总有什么事是在乎的。「丧」与「嗨」,迷茫与坚定,出世与入世,无所外欲与有所内求,本就是一体两面的事。


二 那个出生于公元8世纪的「佛系90后」

那个「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的「佛系青年」,正是诗鬼李贺。他幼有神童之誉,却在二十岁时,就已经开始与他的时代相看两厌,以「得不到的,我不想要」自处了。

二十二岁时,李贺做着奉礼郎的末品小官,已坦然声称「长安有男儿,二十心已朽。楞伽堆案前,楚辞系肘后」「礼节乃相去,憔悴如刍狗」「逢霜作朴樕,得气为春柳」;他作为一个小公务员,表面上「臣妾气态间,唯欲承箕帚」,交代下来的任务都接着,不推辞,工作质量也能勉强合格,但这位奉礼郎,工作时摸鱼读楚辞,回家看楞伽经,经世济民?和末官没关系。

对,我没救了,二十二岁,我就宁当拒绝雕饰的朽木;我面黄肌瘦,和刍狗一样任人摆布;你们对我跟对个奴婢一样,好嘛,那我就乖乖地给你捧簸箕拿笤帚;如果环境严苛点儿,我就僵硬点儿,如果和煦点儿,我就春柳般招展招展。

反正我已把「佛系」写在了脸上,反正我已看透,无非就是此生穷拙。

然而,这名「佛系90后」,放下的是欲望,发下的是宏愿。有些事可以呵呵,可以随便你们,但我,要活成我自己的样子。即使是「就这样为写诗而憔悴,而发斑,而病倒(余光中)」,你们谁也拦不住我。

他从此开始游历南北,写皇帝的荒唐迷信,写贵族官僚的腐朽骄奢,写宦官集团的乱政无能,写藩镇割据的祸国殃民,写贪官污吏的横行不法,也写贫穷百姓的受苦受难。

他写生命短暂的无奈与痛苦,而余光中把李贺怕死的真诚喟叹,与自己痛失幼子的揪心,还有莎士比亚安慰到他的那首诗相提并论:

莎士比亚一百五十多首十四行诗,没有一首不提到死,没有一首不是在自我安慰。毕竟,他的蓝墨水冲淡了死亡的黑色。可是他仍然怕死,怕到要写诗来诅咒侵犯他骸骨的人们。千古艰难惟一死,满口永恒的人,最怕死。凡大天才,没有不怕死的。愈是天才,便活得愈热烈,也愈怕丧失它。在死亡的黑影里思想着死亡,莎士比亚如此。李贺如此。济慈和狄伦·汤默斯亦如此。

——《鬼雨》

他写神鬼之事,描摹神仙境界,天国风光,极近绮丽谲幻;他写鬼魅世界,以哀激之思,作晦僻之调,如自感早天之兆。于是他穿越了时空,与1300年后的诗人余光中产生了奇妙的共振:

海神山鬼来座中,纸钱窸窣鸣旋风;

呼星召鬼歆杯盘,山魅食时人森寒;

终南日色低平湾,神兮长在有无间。

——李贺《神弦》(摘句)

扫墓人去后,旋风吹散了纸马,马踏着云。秋坟的络丝娘唱李贺的诗,所有的耳朵都凄然竖起。百年老鴞修炼成木魅,和山魈争食祭坟的残肴。蓦然,万籁流窜,幼稚国恢复原始的寂静。

——余光中《鬼雨》

一个人的诗,怎么就写到了另一个人的心里去。余光中这样形容李贺带给他的震动:「如同一个敏感的灵魂,在不同的躯体里忍受无尽的荒寂和震惊。

三 余光中引他为异代知己

一句老生常谈:你写的每一个句子里,都藏着你读过的书,爱过的人,走过的路。

没有人天生就拥有「功底」与「文气」,余光中呈现给我们的是浑然天成的诗篇与散文,但在这些脍炙人口的句子背后,是他做为一个诗人兼学者,对能够激发他流连忘返的、与他「味道相近」的前人的研究与融合。

这名出生于公元8世纪的「佛系90后」李贺,就是让余光中在青年时就心心念念,援引为异代知己的人。在《象牙塔到白玉楼》(1964年发表于文星杂志)中,余光中从时代背景、文学传承、到生平经历、心理特征,条缕分析地写下了他关于李贺的研究,归纳出他的艺术精神和艺术特色,并敏锐地意识到李贺的可贵之处:

「恐怖」与「憎恶」是人类的基本情感与经验,虽然在日常生活经验里,被认为是「丑」,但通过艺术的组织和变形,现实之丑是可以升华为艺术之美的。

余光中曾为李贺的勇气而倾倒:

笔补造化天无工。他将生命献给缪思,将雕虫小技视为雕龙大业……不但昼间骑驴猎诗,还要夜间焚膏捕句……在短促的生命之中,不断地和太阳赛马,和太阴赛马,和死亡赛马。

他就这样为写诗而憔悴,而发斑,而病倒,他患的是常怀千岁忧的时间过敏症。他不但为今人担忧,为古人担忧,且为宇宙与神担忧。

他曾迷醉于李贺独特的美感经验:

他有一种感性重于知性的反传统的美感。这种美感里充满了儒家美学中视为荒诞不经的题材,非现实的幻觉,神鬼丑怪的世界……在他那些贯串幽冥的诗歌里,题材是虚幻的,描写却是写实的,许多色调浓烈的形象组合起来达成一种强烈的美感,它给读者的影响,不是心智的思考,也不是情感的发泄,而是感官的震撼。

他将学者的开阔和诗人的敏感相结合:

余光中着迷于李贺的撰词法,如同着迷于能够点铁成金的炼金术:

李贺在诗中,往往避免直呼物名,而自撰新词……例如称水为碧虚,天为圆苍……银河为‘玉烟清湿’,为‘银湾晓转’,为‘天江碎碎银沙路’。

他的诗歌真幻难分,读来有以宇宙为背景的幻灭感。

最终,余光中得以纯熟地把李贺诗篇的神奇想象与铿锵节奏,化用在《月光光》《鬼雨》等名篇中。

题外话,这段美谈也是文学研究者们发Paper的热门选题之一:关于余光中、关于古诗传统如何转化为现代诗歌。

四 佛系并非「拒世」,而是「寻我」

长者那话怎么说的来着?「一个人的一生啊,固然要靠自我奋斗,但主要还是要考虑时代的进程。」

世界是不以个体的意志为转移的,它自有在共业层面上的成住坏空,这世道是好是坏,也容不得正处于历史车轮下的蚂蚁去判断。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就是说,我没有关于我的成见,没有关于时间长短的成见,没有「大家都这么说」的成见,也没有「这件事情非得这样」的成见。

唯有放空,我才有找到「我」的可能。

而现实是什么?现实是一头大象。平时你喜欢摸什么地方,你的现实就是什么。不管视野放得多宽广,面对古往今来的大时空,我们都是弱视者。调侃者们看到的「佛系」年轻人,既非整体也非特殊,只是年轻人的小迷茫,被某写手拿来抓眼球的小牢骚而已。

惠特曼说,「我活着时,我要作生命的主宰,而不作它的奴隶。」这不是蛊惑,而是诗人们给我们的启示和指引。也是电影《死亡诗社》里的那段台词:

我们读诗、写诗并不是因为它们好玩,而是因为我们是人类的一分子,而人类是充满激情的。没错,医学、法律、商业、工程,这些都是崇高的追求,足以支撑人的一生。但诗歌、美丽、浪漫、爱情,这些才是我们活着的意义。

We don't read and write poetry because it's cute. We read and write poetry because we are members of the human race. And the human race is filled with passion. And medicine, law, business, engineering -- these are noble pursuits and necessary to sustain life. But poetry, beauty, romance, love -- these are what we stay alive for.

也许你会觉得,对于急需赚取资粮、从油腻的中年人手里抢地盘的年轻人们,这话太虚了。但是,恰恰相反,我认为诗歌、美丽、浪漫、爱情,并不属于远方,而是最实际的,是最能让年轻人安住于这个世界——这个崇高消解ing、目标空泛ing的浮躁世道的东西。

总之,佛系也好,法系也好,魔幻主义也好,经济下行时大概率会出现的「后现代主义解构」也好,「低欲望社会」也好,无论是夸张的奇谈怪论还是一本正经的忧国忧民,什么东西流行,不是由个人决定的,而多半由时代决定。

不论赞同与否,属于年轻人的状态,都值得好好研读,属于年轻人的思考,都值得认真倾听。因为,年轻即意味着「敏锐的感知力」,意味着即使90后的「佛系」乍看下带着无奈,带着迷茫,带着无所适从,他们关于「我」本身的思索,终有一天会成为诗人们,那些在古今之间游荡的诗人们与缪斯之间的联结,成为渴望、爱、力量与美的源头。

诸相非相,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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