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后食堂人满为患,吵杂交谈声中,一对男女在角落格外冷清。
“你听见我说话吗?凯?”
“嗯,”男方回过神,找借口:“太吵了……”
“我说,去医院看我妈吧,我们一起。”
她靠近又说了一遍。
临走,他又瞥一眼那方向,那双似曾相识的眼睛已消失在人海。
本来是双普通的眼睛,他却不止一次看到,不认识其主人,之所以在意,只因他接收到它传达的爱慕。
“岚!”凯气喘吁吁,遇见才从重症病房走出的她:“抱歉我迟到了。”
“探病时间都已经过了。”
岚难掩失望与失落,还想说点什么,主治医生已来到面前:“方便跟你单独谈谈病人的情况吗?”
医生诊室的门锁上了,只能通过玻璃窗的缝隙读两人的唇语。话到某处,岚情绪失控,伏在桌上啜泣。
走廊上的凯一直心神不宁,一半是对自己迟到的内疚,另一半则是纠结。
岚开门后像丢了魂一直往前走,凯插不上话,在后面跟着,到楼梯间才停下来。
岚转过身,头埋在凯胸前哭,凯轻拍她的背安慰。
“医生说妈患急性肾衰竭,除非换肾别无他法,我从小跟妈相依为命,爸不在了,家里的经济……”
“办法一定有的,我们再想想,好人有好报,阿姨会好起来的……”凯趁机搂住她的腰:“无论如何,我都是你的依靠。”
岚轻轻挣开:“我明白你的心,可现在不是时候,我不想考虑太多……”
多年的付出总是换不来她的心,多年来他心上除了学业就是她,难道这还不够?
凯想缓解这一刻的尴尬,故作轻松:“假如,假如我也躺在病床上,而你只有一次救人的机会,你会救谁?”
这是个笑话,岚笑不出来:“你和妈我都不想失去,别让我做选择,我会疯掉的。”
“有一种情况我只会选择我妈,”岚低沉的头缓缓抬起,突然像变了个人:“当你欺骗我的时候。”
凯不自在地笑笑:“怎么会。”
天空飘着雨,后山薄雾朦胧,莫名寡淡。
凯拾级而上,插在口袋的手触摸离开食堂时收到的表白信。
“傍晚,后山。”
他是来赴约的。
还远远的,她就从凉亭走出来,走了几步停下,在等着,等他走过来。
林是那双眼睛的主人,她白裙上的茉莉花在这千篇一律的空间里分外撩人。
现在,她的容貌、穿着打扮都映在凯的眼里。
沉默。
大概是信里已经写得太清楚了,看了都懂,见了面反倒没什么好说。
雨轻轻敲着两把伞,氤氲的蒸气挑逗感官。
在凯的血气意欲消沉的时候,她率先打开了话匣子。
她开朗活泼的个性感染了凯,凯的天性得到释放,两人交谈甚欢。
林比凯小一年,让他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护花者的虚伪满足感。
雨势渐强,畅谈忘形的两人匆匆避雨,雨水飘进亭子里,两人为躲雨靠得更近。
雨止了,夜幕迅速降临。
草丛升起好些流萤的微光。
“流萤是夜晚的精灵,照亮游子的归途。”凯刻意营造浪漫。
“不,我怕得很。听说流萤总在尸骨未寒的坟墓附近出没……”林拽住他的衣袖挨近。
“别信道听途说的谬论,不过是人为杜撰而已,何况……有我在你身边呢。”
凯伸手揽住她的腰肢,她微微含着头,没有拒绝。
他在怀中将她搂抱。
随流萤升起的,还有一双冰冷的眼睛,不过情欲正旺的两人谁也没有发觉……
凯醒了,仍闭起眼睛不愿起来。
压抑多年无处安放的爱,在昨夜得到宣泄,如释重负的解脱,使他愉快。
林的勇敢对比岚的犹豫,为何不喜欢一个喜欢自己的人呢?
他睁开一线,偷瞄枕畔的林,她像婴儿在酣睡。他嘴角微笑,侧过头去,嗅她的发香。
与林相处的这段日子,尽管个中取悦仍在持续,但他自觉“愉快”变了味道,后来发觉,变的是自己的味蕾。
某夜两人肉帛相见,连他自己也不信,他竟在想:面前如果是岚的话,这情况下,是否一脸娇羞,还需要他引导,循序渐进慢慢深入,像抽丝剥茧一样……
他甚至开始理解古代男人为何三妻四妾。
他开始希望自己的精力不是被打发掉的,而是在两情相悦的你来我往中消磨掉。
对于岚,他虽自责,但不后悔,认为自己比以前更懂得爱和珍惜她。
一连好几星期没她的消息,他怀疑自己和林的事情已经败露,正想寻个机会同她解释,手机突然收到她的信息:
“傍晚,后山,我等你。”
看天色似乎一场暴雨要来,傍晚后山只剩下漆黑。
凯打着手电,摸进亭子里:“岚?你在吗?”
灯光所到处,不见半点人影。
蓦地一双手从后抄住他,接着温暖的身体贴近,头抵在他肩上。
他颤抖地触碰那只手,是冰冷的。
“岚?是你吧?”
没有回音,她的头轻轻蹭着那肩膀:
“这段日子,你在哪?”
“我……家里有点事,回去了一趟。”
——“他在说谎。”
“你说你喜欢我,这里有我?”
那手落在他心腔上。
“……有,有的。”
——“他又说谎。”
“不经历一些事,很难看穿人心呢。”
凯笑笑:“对呀,有时候自己也不懂自己,过后才明白。岚,我是真心的。”
——“他还说谎!”
“对了,阿姨的情况有好转吗?”
岚笑了:“她马上会好起来的,医生说不久可以出院了。”
“真的吗,那……太好了!”
凯嘴上说,心里奇怪。
悄无声息地,那双手开始一颗颗解他的衣扣。
凯有点紧张羞涩:“岚,我们不是非得做某件事,以前我不懂,知心陪伴,是爱的唯一解药。”
“凯……”
“?”
一样寒气森森的东西抵住他后腰。
岚流泪:“我也喜欢你。”
惊雷像惨叫声劈下。
轰鸣的雷声惊醒一个熟睡的妇人。
雨砸在窗上像水倒进沸油锅。
“哎呀,下雨啦。死鬼!去把窗子关下。”
她踢一脚床上的丈夫。
“由它下去,嚷嚷啥劲儿。”
一个含混厌烦的声音回应她。
“诶,你说……今早敲咱门的女孩,怎么样了?”
“爱咋咋地……她那点钱,手术费都不够,谁爱去谁去……”
丈夫翻过身去,裹紧被子,喃喃:“换个肾得多少钱,自己不想想……”
“你们医院不有一批捐赠器官么?”
“那哪能给她妈,价高者得,行规啊。”
“哼,医者父母心,瞧你那德性,小心天收你我跟你说。”
被戳着痛处,医生睡意顿无:“呸!洋酒瓶子装尿——装高尚,要不因为我银行里的存款你会嫁我?还有你那贪得无厌的爹……”
妇人听得咬牙,撒起野来,抡起枕头就打。
郎中斗不过恶妇,医生被踹落床底,灰溜溜爬起来关窗。
打开厅的灯,倒杯水喝,等那母老虎消气。
说来奇怪,门缝怎会渗水进来呢?
医生摸摸那滩淡红色液体,凑近闻到一股腥气。
打开门,门口放着一箱冰棍,融化的冰渗透纸皮箱,一点点流出来。
医生打开箱子——
一颗人的肾脏躺在冰棍上,新鲜、暗红、血迹斑斑。
他拈起旁边一块衬衫碎布,上书:“救救我妈”四个颤颤巍巍的血字。
“啊!”
他吓得赶紧扔远箱子。
这时楼下的街道传来阵阵刺耳的警笛声。
“警察,警察……来得正好,来得正好,我要报警,报警……”
他踉跄冲到楼下,正对着大马路停了下来。
一场交通事故,超载的大货车雨天路滑,撞死了横过马路的女孩。
女孩姿势扭曲,救护人员正用白布缓缓盖过她,她的头侧向马路边,鲜血爬满整张脸,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医生所在的方向。
是早上来求他的女孩。
是岚,一身泥泞。
“啊,有鬼,有鬼啊!”
他一跤跌坐在地上,直到尸体被救护车运走还站不起来。
眼前全是那张在警灯照耀下红蓝变换的脸,和那对眼……
林走出手机店,插进电话卡,手机重获新生。
那天手机进水,坏了,害她足足三天百无聊赖,不,接近四天了,现在已告别黄昏,马上天黑了。
“那场该死的暴雨!”
林心里咒骂。
手机收到一条未读简信:
“后山亭子边花坛”
是人间蒸发几天的凯,看时间正好是暴雨翌日,凌晨发来的。
看来也不像约她见面,到底什么事呢,不会准备了惊喜吧。
她决定瞧瞧去。
石阶已尽是泥污,她突然惊觉,身边不知何时围了几只流萤,她咽了咽唾沫,加紧了上山的脚步。
“看一眼就走。”
才刚看到亭子就停下来,远远地,她看见花坛上漂浮着一道虚弱的光。
是一群飞舞的流萤!
很漂亮很美,可她一点也感动不起来,她想起那故事——“流萤经常在尸骨未寒的坟墓附近出没……”
“没事的,流言而已,没事的……”
她不断攥着手,安慰自己。
她壮着胆往前走,原本完整的花坛却空了一块,上面躺了一部手机。
是凯的手机。
她刚拣起就忍不住转过去狂吐,阵阵腐臭接踵闯进鼻腔。
吐到虚脱,她双手支在膝盖上喘气,蓦地,瞥见泥地露出一角熟悉的衣物。
她紧捂口鼻,伸颤抖的手去扯,扯出一半,扯不动,双手猛地使劲——
一具惨白发涨的尸体,背后一道长长的伤口,内脏已腐烂七八。
她认得凯背后的那颗痣,痣的位置。
她疯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不住叫喊,却无论如何叫不出声,无处倾泻的声音和身上所有的血液冲击大脑。
她死死抱住自己脑袋,感觉随时要裂开。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林像饱受虐待的流浪猫蜷缩在病房角落,发出动物般的咆哮。
“请你们站在原地,等病人情绪稳定下来再进行。”
精神科医生拦住来访的警察。
“你们在哪发现她的?”
“是她同学发现的,在学校后山山脚,送过来已经是这样了……”
一位警察揉搓自己的耳朵问:“医生,我想知道,她除了这样的情况还有别的表现吗?比如说……还会说其他的话吗?”
“会,不过只一句。”
同僚们精神为之一振。
“阿姨别把这事告诉别人!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好好好,我去勾搭凯,我去跟他好!”
房门传出林的哭声。
警察们拿着录音笔,面面相觑。
“……警方已成立专案组对事件展开调查,还原案件更多细节,本台将持续更新……”
电视新闻在播报案件最新进展。
岚的母亲在案发一星期后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