惑乱十年(12)

八月七日,我上中班,一跨进车间,好多车都黑灯瞎火地停着,蒋达亨自己上车干活。我就问:“蒋师傅,人呢?”“造反队叫走了,只要造反,不要生产了。”今天没人干的廿台车上都堆了很多粉纸粉块,所以我的班前准备工作就轻松多了。北面检片组的女工嘻笑着在叫好。我就走去看。一位与章立富一起进厂的俩位女艺徒中的一个叫沈亦芬的姑娘在倒立,手撑在地上行走。我班铜匠小胡(进厂时在冲床组工作,头上有个疱者是也,现已治好)伸着手臂在护围。可沈亦芬却让他离开,一张白里透红的笑脸自得地由下向上看围成圈的人们,手在地上走了几步,轻松地放下脚站立起来,脸上汗珠晶莹的小胡忙将一团雪白的回丝递上。沈亦芬对他笑笑摇了摇头,甩掉了些汗珠,走去锉片机旁,从台下抽出一条粉红色的毛巾在脸上抹了一把。小胡忙伸手:“我去搓一搓。”沈亦芬扭了下身体,笑着说:“不要。”另一位年长些的女艺徒王香谷刚换了上班穿的衣裳(那时没有工作服)走到她面前:“来,我给你去搓。“沈亦芬就给了她:“谢谢,阿姐。”我对小胡说:“你呀,不会拍马屁。看到人家出了汗,要不摸出自己的手绢,暗暗地递给她,要不干脆脱下自己的汗衫帮她擦,那才叫贴心。”女工们哄笑起来,沈亦芬、王香谷都有点痴迷地朝我笑着。沈亦芬:“己师傅真会开玩笑。”

后来上班时,小胡到我车上,对我说:“伊在大庭广众不好意思接受我的帮助。”“你是对她呵护,殷勤。在大庭广众要做到不露声色,那才到家了。”他笑笑,悄悄地告诉我:“礼拜天晚上,趟马路走到暗处,她主动与我手拉手了。”“是呀,大白天的,你这样做,不笨拙吗?”他点点头。

我班接班时,全员到齐,章立富也来了。他告诉我:上午陆小妹、小浑等到他家去叫他,要他参加去铲平上柴联司行动。他呢,因为父亲病了,要在家服侍,没法去。这时,小浑嚷嚷着,捧了好几盒压缩饼干来到车间。沈亦芬正好锉完一箱唱片,就跟着到车间南面长台边来:“啥地方去拢来的?”上柴厂。上柴厂的车间、办公室里到东到西都有,他们准备着长期固守,可不经一击就被冲跨了,我就搬了些来。小浑打开一盒,拿了二片给沈亦芬,也给了小胡一片,他还给曹奇二片,曹奇没接:“你辛苦了,自己吃吧。”小胡拿了那块压缩饼干没吃,看沈亦芬吃得香,待她吃完后,送给了她。沈亦芬莞尔一笑,拿来就吃,还说:“蛮好吃的。”

一会,康旺、陆小妹也来了。康旺一到就嘲笑小浑:“这小子。嗨,我们冲锋时,这小子却钻到卡车底下去,到我们浴血战斗,胜利攻下,打扫战场时,这小子却又蹿房越脊的到处跑。说是打扫战场,却是去找吃的,整个儿是个混混。”陆小妹还是肯定了他:“他还是参加了行动,可有的人就不肯参加喽。”康旺兴奋地说:“你老公真了得。我们到上柴厂时,看到了总有上万的人包围了没有围墙的上柴厂,黄浦江上也动用了市轮渡在游弋。工总司的头头用高音喇叭向联司喊话,让他们投降。联司人退守在厂房、办公楼内,拒不投降。照公先头戴藤帽手提消防斧第一个冲了进去。”陆小妹抢着说:“我在看守卡车,站在车厢上看到他冲进去时,联司的人用弹皮弓向他弹着什么。”康旺马上接口:“钢珠。有人额角上着了一粒,马上头开花。”陆小妹又说:“我的心啊,紧张是紧张得来。”康旺又说:“我们都马上跟了上去。联司的人,男男女女都顽固。在一个厂房顶上有个女的穿着的石棉工作服被戳破撕坏,她干脆脱了,抖动着两个奶还打,后来被人打断了腿,才倒下。也不怕出丑。”小浑嘻笑着说:“打扫战场时,我看到那女的,上身祼着,多处有伤,昏昏沉沉躺在烈日下的房顶上,我推了推她,她很轻地说:”渴。”我就把她背下来送到救护站,她流出了泪水,睁开眼拉着我手说:“你是好人。”康旺问:“小子,你没动她脑筋?”小浑立即摇了摇头。我心里一动,这小子平时浑浑噩噩却良心未泯。

陆小妹说:“常洪良今朝会跟着去,倒是想不到,以前让他参加造反队,他也不肯。”康旺说:“他表现也不错,站在底下扶着梯子,照公先没冲上去时,上面不断有铁块、石头的往下扔,他左躲右闪却没松过手。”联司被踏平了,可还怕有余孽,死灰复燃。工总司要求各单位轮流组织人去巡哨。我们中班下班前,陆小妹来动员大家参加:“工总司派来二辆大巴士,巡哨的人坐着大巴去,有情况的话,则要处理。”我想:这也是生活,倒可以体验一下。于是报了名。

参加的人,首先想到一个问题,要是真有情况,我们赤手空拳的怎么应付?有人找来撬棒,有人找了扛棒。我看了看车间里,长台旁,堆着的一堆制片机上换下的橡皮管,长三十公分,因为是通蒸气的管壁厚,就说:“这东西不重,容易挥舞,尽可防身。”大家觉得好,于是我们车间参加巡哨的人人一根拿在手。作了准备,出发的命令一直未下。直到凌晨一点多了,才来了命令。我们坐上大巴士,(其实,就是公共汽车),从厂里出发,我们的路线是先到外滩,然后过外白渡桥到平凉路折向西,再一直开。在将到兰州路桥时,陆小妹告诉我们,白天,那里是上柴联司的第一道防线。在今晚的第一拨巡哨人,经过时由于车子开得慢,有人遭到钢珠袭击,头开花了。她让我们把车窗都拉上,让司机开得快些。司机关了车厢里的灯,将车前大灯开得亮亮的,刺破了前面昏暗的街面,我坐在车子右侧第一排,与陆小妹同坐,聚精会神地注目前面没一个人影,向后看着车后则恢复了昏暗。第二辆大巴士隔着一段距离跟着。右侧司机座后一排上坐着小胡和沈亦芬。小胡靠窗,这时为避免遭暗算,将身子往下矬,膝盖顶着司机座椅,沈亦芬不然。虽傍着小胡身旁却挺直胸部,一双单凤眼直视前方夜色。我朝她看看,即有反应,对我笑笑。车厢里闷热起来。有人提议,将车窗稍微往下放些,让空气能进来,流弹进不来就行,我对陆小妹说:“往前看,没有什么三层以上楼房,窗可放下到人头之上就可。既保护了人,空气也流通了。”于是坐窗边的人都这样做了,车厢里立即舒畅了许多。

清新的凉风呼呼地扑了进来,人精神一爽,小胡开了窗后也坐直了身体,侧头看窗外。两侧路旁无光亮的商店民居黑咕隆咚的飞速往东而去。过了一段空旷地方,陆小妹告诉我:就要到了。人们注意力集中,神情有点紧张,我把橡皮管捏紧在右手里。当看到马路顶头,有好几幢里魆魆的二、三层楼高的平顶厂房。陆小妹指指那最高一幢(有三层楼高)厂房悄悄对我说:“小浑就从那房顶上背下那女人来的。”我即想起平时懒散、混沌的小浑,又想像着当照公先,康旺他们冲上前去时,他却钻进卡车底下的熊相。然而他将一个在烈日下爆晒,身受重伤的女子背下了房顶,使其有了生存希望。小浑,他性格中也有闪亮的光点。

我们的车沿着上柴厂兜了一兜,并无看到一个人。天,东方已有晨光亮起,深蓝色的天空中满天星斗。我们的车往回开了,过了江湾,就将车窗放下了,田野上的清淳、新鲜的晨风,吹走了人们紧张的情绪,沈亦芬喊了句:“平安无事了。”有几个也笑着叫:“平安无事了。”这是模仿一部电影中的情景。神经一松弛,疲劳感就上来,有一个打了哈欠,一个一个的都打了哈欠,有人就在车上睡着了,我傍边的陆小妹的头就搁在我右肩头上还打呼噜了。我靠着椅背不敢动,怕惊醒她,想想:一个女同志,白天黑夜地连轴转,难为她。我微微地向左转了转头,看到小胡和沈亦芬头碰头地也睡着了。身后,车厢内此起彼伏的打呼声掩盖了扑进车厢的风声。而我与驾驶员一样,没有睡意。我在想着,联司被铲平,死了的人不说了,活着的人员将怎么处置?一种思想,一种观点在人脑中形成,那是从现实中提炼出来的,不是轻易能打掉的。当车经彭浦从共和新路旱桥上往南而下,我看到路旁已有行人了。心想:这些人中会不会有上柴联司的人呢?若有,则是逃过了一场劫数,他们,又将如何面对劫后的工厂?面对自己劫后的人生?可我心底里告诫自己:你想得太多。忽而脑里出现胡老五苦着脸说江云湧曾在花园路西头(面对徐汇剧场)给自己一把手枪的惊人心魄场景。那时,蒋达亨只是多次严肃认真地与胡老五谈,对他施加压力让他认清形势,反戈一击以立功而已,不像现在。

昨天造反队得胜归来,捉了几个联司俘虏,从厂部三楼办公室就传出受打的嚎叫声。沈亦芬与王谷香上去看过,回到车间,沈亦芬白嫩脸上惊惶不已:“血淋淋的。那个古敏升,怎么下得落手。”说完直摇头。王谷香平直地说:“将别人不当人的人没好结果。”今天凌晨我们这一趟巡哨下来,看是联司是彻底被铲平了。嗨,大家都是工人阶级,为了什么兵戎相见。这、这……我再次劝戒自己想不明白就别去想了。回到八一一厂,天已大亮,将近四点,我又去冲了澡,回家。开门进了我们一侧的小弄,204室,老张家门开了条缝,205与208室门对门都畅开着,205室地面席子上躺着徐师母与紫霞、紫娟,靠北墙的床上躺着徐师傅与紫龙,208室靠北窗的床上躺着紫云与他爷爷。我家与206室也都畅着门睡。我进屋,床上帐子内,阿芳与棘儿睡得正香,我悄悄地钻进帐子上了床,亲了亲儿子的脸就躺下。安祥的家,幸福感,我什么也不想,一会儿就睡着了。

四周后又是中班的一天早晨,棘儿小手摸我的脸使我醒了。他对我笑着。我一看手表八点多了。我将棘儿举起摇动他,他格格地笑,然后将他放在自己的胸膊上,亲他。阿芳听得笑声,从厨房间匆匆赶来,看到我俩快乐着但还作自我批评:“我不好,将儿子放在侬身边吵醒侬了。”我摸着儿子光滑的屁屁:“很好。”我让儿子坐在我肚皮上颠他,他高兴。阿芳说:“我抱开他,侬再睡一会。”“不要。”她撩开了帐子在钩子上挂好了。将堆在枕头边的尿布挪到床边的椅子上。阿芳讲:“阿拉最好去买一个大衣橱来。五斗橱里好专放儿子的衣裳。”“好呀,最好,再买张四尺的床来,将来好给儿子睡。现在呢,我想让阿伯来住一段日子;一呢,让他换换环境,脑子里不再纠结在单位里有人议论。二呢,去医院(精神病院)看病也近得多。”阿芳略会一顿说:“好的。”我是说干就干,立即起床,洗漱、吃早饭。”我去淮海路的家具店里看看,有就买回来。”我骑上自行车,去了淮海路上我们买家具的店,他们没有大橱,我兜到人民路上的一片家具店才有,一米伍宽的三门大橱,中间门上有块镜子,它的脚与我们五斗橱的一样,可算配套的。心想:阿芳出门穿衣也方便些,四尺的床,床板是铁框木板条。大橱一百伍拾元,四尺床卅八元,加上黄鱼车运费一百玖拾壹元,店家同意,家具费有送货的人带回。我就让他们装车,我随行带路。十二点左右就到家了。

阿芳看到很是高兴。在送货工人帮助下,挪了五斗橱,将大橱放在东墙靠北边,两橱相连。把桌子放窗边,四尺床就放在西墙靠北边。床南边,放了阿芳的箱子,箱子上铺了报纸。碗橱靠西朝东放在箱子上。一下子,家就显得小了,可阿芳笑盈盈的。大人在忙,棘儿原本让他坐在大床上的,不经意间,他自己爬到床边转身下地,还搭着木箱,走到小床边,小手去摸床板的木条,阿芳和我都大为惊喜。闻声,漆师母、许师母都来看,很是夸赞,十个月了吧,就能自己走了。阿芳抱起棘儿亲着。我呢也高兴,不过得忙着烧菜,准备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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