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芽儿自小长在府里，人人都叫她六小姐。

虽然下人们都很疑惑，老爷膝下只有两个儿子，算上早些年夭折的，怎么也排不到第六，而且姜芽儿也不是府里的太太，或者哪一位姨太太的孩子，可是老爷说她是六小姐，她便是六小姐，没人敢不认同。

老爷姓谢，早些年科举考试中了秀才，后来听说得了高人指点，在官场上混的风生水起，官运亨通，功名赫赫。

但谁也没想到，就在谢老爷一步步登上高位之时，在所有人艳羡的目光中，毅然辞了官，收拾了家当细软，举家迁回了故乡桃花镇，在地方上谋了个闲职。

姜芽儿就是那时候来到谢府的，她来的那天，尚在襁褓，谢老爷抱着还未睁开眼睛看过这世间一眼的姜芽儿，用沉稳又不容置疑的声音说，“这是谢姜芽，我谢某的亲生女儿，谢府六小姐。”

谢家夫人站在堂中，望着老爷抱着姜芽儿的神情，老爷大概爱极了姜芽儿的母亲吧，那样的神情，连对他们最疼爱的小儿子也未曾有过。

既如此，为何不将姜芽儿的母亲也带进府里来呢？谢夫人没有问。

她知道，老爷不想说的事，问多了也是无益，左不过是多添一双筷子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了事了。

姜芽儿跟别人家的小娃娃不一样，到了谢府半个月后才第一次睁开了眼睛，寻常人家的小孩儿，至多三天就会睁眼了。

谢老爷起先还害怕她是得了什么怪病，如今姜芽儿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看见谢老爷就甜甜地笑，谢老爷这才放下心来，开始张罗着操办姜芽儿的满月酒。

后来，关于谢府六小姐的流言蜚语越来越多，都说这孩子是谢老爷在外面惹下的风流韵事，甚或还有人说，谢老爷招惹的是有夫之妇，如今使了什么法子，把那妇人藏匿了或者抛弃了，只把自己的骨血留在了身边。

姜芽儿一天天地长大了，因了肆虐的流言的缘故，在偌大的谢府，顶着六小姐的名号，却连个丫鬟不如，人人都明里暗里唾弃她，说她是下贱胚子，坏老爷的名声。

也只有谢老爷，对她关怀备至，尽自己最大的能力保护她。

姜芽儿知道爹爹待她极好，可是她从小就习惯了身边人的排挤和刁难，知道自己是深受怀疑的谢家六小姐，也知道自己的反抗只会徒增那些人的愤懑，更不想让爹爹因为她的事劳心伤神，所以很多时候她都是选择忍耐。

姜芽儿跌跌撞撞长到十八岁，谢老爷已然年迈，那日桃花镇上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雨，谢老爷一早打着油纸伞出了门，至晚方归，一进门就昏倒了。

谢老爷这一病，就再也没起来，终日里缠绵病榻，靠着药草吊着一口气。

弥留之际，谢老爷挥退了众人，只把姜芽儿叫到床前，伸着枯槁的手抚摸着姜芽儿的脸，“我的女儿长大了，跟你娘亲生的越来越像了……”

姜芽儿仰着满是泪水的小脸，“爹爹，我跟你不像吗？”

谢老爷的眼神黯了下去，闭上眼睛缓了缓，“你想去找你爹吗？他大概会因了愧对你娘，好好待你吧。”

“我爹？我还有别的爹吗？”

一滴浑浊的泪水从谢老爷的眼角滑下，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不堪回首的事，谢老爷长长地叹了口气，给姜芽儿讲了一段往事。

“你娘叫小六，我也不知道她还有没有别的名字，她，并不是一个寻常姑娘，我是说，她并不是一个人。

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进京赶考的路上，途径一片野海，远远地听到有女子惊呼，还未等我找到声音的来源，小六就突兀地出现在了我眼前，她赤身裸体，受了很严重的伤，我往她身后一看，一头黑熊正虎视眈眈地望着这边！

我连忙脱下外衫，把小六包裹好，用身上所有的书点了一把火，隔开我们和黑熊的距离，趁着黑熊迟疑的时间，背着小六急忙往附近的镇子上逃命。

小六醒过来的时候，我这才发现她竟生的这样美，她的眸子跟你一模一样，水汪汪的……

小六发现我在看她，咳嗽了一声，我回过神来，她噗嗤一声笑了，“书呆子！”

后来我才知道，小六是一头蛟龙，拥有龙族的血脉，那天在野海边遇难，是因为她偷偷研习禁术，幻化人形，她父亲为了惩罚她，封了她的法术，才遭了袭击。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叫姜慎的公子哥。

姜慎此人，祖上出过一品大员，姜家在当地一度是名门望族，只是到了姜慎这辈，他父亲逐渐远离官场，也无心让姜慎取什么功名。

故姜慎整日里只是随心所欲地四处游历，吟诗作对，读几本闲书，再快活不过了。

小六那日遇上姜慎，是她化为人形在林中游荡的时候，姜慎见她眉目如画，又丝毫没有凡间女子的俗气，当即向她表达了爱慕之情，小六吓了一跳，说须容她思虑一番才能答复。

姜慎说如此甚好，那再见之日，姑娘可要给小生一个准话儿。”

谢老爷说到这里，又沉默了一阵，姜芽儿并不说话，伏在床沿上，静静地听着。

“那天，小六说要谢我出手相救，问我可有什么心愿，我是个读书人，那时候虽然对她颇有好感，但我听说了她与姜慎之事，自然不作他想，只说此行是为了考取功名，可如今带来的书籍具已焚毁，实在叫我无计可施。

小六俏皮一笑，说你们有句古话叫，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种小事当然不在话下，既然是报恩当然要尽我所能啊。

后来，小六不知使了什么法子，让我仕途一路畅通，我也动用了所有关系帮她找姜慎的下落，所幸，他们终于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姜芽儿疑惑不解，听起来，她娘亲和姜慎的故事，不失为一段佳话，为何谢家老爹会说他愧对了娘亲呢？

还未等姜芽儿说话，谢老爷又缓缓讲了下去：“可惜，人妖殊途，你娘怀你的时候，整整一年没有临盆，姜家人心惶惶，都说小六本就生了一副妖孽面孔，如今这胎怀了一年都不见临盆，必是妖孽！

姜慎风流倜傥，却胆小如草芥，你娘临盆那日，天气阴沉闷热，狂风大作，你娘现了原形，姜府早早请好了道士做法，幸而那道士徒有虚名，对你娘构不成什么威胁，见了你娘原形吓得落荒而逃。

小六一个人忍着剧痛生下了你，待她恢复人形之后，姜慎却再也不肯见她，只说让她滚出姜家。”

“爹爹，你爱过我娘吗？”

谢老爷牵了牵嘴角，“你娘，她真的很好，可是她执拗又坚韧，即便是姜慎如此待她，她还是给你起名叫姜芽儿，她仍然很爱你。

就算，你们再也见不到了。”

姜芽儿很想问问她娘亲如今在哪儿，可是爹爹看起来那么累，似乎不想提及关于娘亲的事。不过，她也知足了，不管怎么样，娘亲是爱着自己的，何况还有谢家爹爹这些年来的庇护，当年发生过什么，也不甚重要了。

她走到院子里，夜空中散落了稀稀疏疏的星，里面是不是也有娘亲呢，姜芽儿释然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