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片小田野上，我开始问 AUGUST 的故事。
他从钱包里摸出一张小小的一寸照片，上面是一张清秀的中国女孩儿的脸。他说“她是台湾人，我女朋友。”
我问，“她现在在哪儿？”
“她回台湾了。”
“她还回来找你吗？”
“不会了吧……都过了两年了。”
“你们怎么认识的？”
“她来这里旅游，我是她的司机。啊……她特别白，像瓷娃娃一样。那时候我英语很烂，中文就更不会了，不知道怎么跟她说我喜欢她，我就每天给她买冰棍。最多的一天买了30支。她问我为什么，我就对她傻笑。在她要走的前一天，我喝醉了，鼓起勇气牵了一下她的手，她没有抽回去。”
“然后呢？”
“然后我带她回了家。她退掉了回程的机票，在这里生活了三个月。大家都不相信她为了我留下来了。我只是个司机，她那么漂亮那么干净，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我们只能通过动作交流，还有眼神。我开始学一点点中文，叫她的名字。她给我做饭，我开车带她去很远的地方。但我们从来没谈过将来。因为我觉得这只是个梦吧。你知道的……梦是会醒的。”
“那后来她走了吗？她怎么和你说的？”
“她还是个学生，她的生活和我太不一样了。她家很有钱，我看得出来。这里连像样的厕所都没有，我都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喜欢我，为什么会留下来。她应该走的，那天就应该把手抽回去。”
他始终没有回答我的问题。WANDA 在旁边说，“就他这种人，想什么台湾女朋友啊。那边水果店的大妈最喜欢 AUGUST 了。愿意把整个店都给他。他以后也不用开车了，养一群孩子，怎么过不是过？人家台湾女孩早就嫁给有钱人了，就他还整天想想想。神经病。” AUGUST 没接话，一口接一口地抽烟。
我问，“那你现在还在等她回来吗？”他说，“有些事如果没有发生过，你就会觉得现在的生活理所应当。但有些事在我身上发生了，就像纹身一样。我怎么可能还和以前一样呢？你怎么可能还是同一个人呢？”
他摇摇头，把女孩的照片重新放进钱包最深处。
凌晨4点的PROBOLINGO，我和AUGUST在超市门口坐着聊天，WANDA骑着摩托车跑来找我们，他的黑眼圈简直可以养鱼，神情像条流浪狗。找我们要了两根烟，抽烟的表情像是慢慢被充气的橡胶圈，一点点膨胀起来，恢复人形。我问他，“吃饭了吗？“，他摇头，“老婆也没吃”。
AUGUST站起来，带我们去路边买了4份炸鸡饭，一起去WANDA家。那里算是一个司机宿舍，一踏进那个区域就能闻到满溢的男性荷尔蒙味道。他的“家”严格说来是一个厕所那么大的棚子，整个房间只有一块黑乎乎的地毯，他的妻子睡在地毯上。
WANDA一脚踢过去，说“家里来人了”，他妻子披头散发地坐起来，半边胸露在外面，羞赧地对我笑了一下，把炸鸡饭拿到外面去，哼着歌，坐在台阶上用手吃。
我和他妻子坐在门外，我悄悄地观察她，她大概才只有16、17岁，神情还是特别天真的样子。动作非常粗鲁，指甲缝里都是泥。但吃得特别开心，像是小孩子得到了糖果一样，完全没有注意到我。
我转身的时候 AUGUST 偷偷摸摸递给 WANDA 一包东西，我心里咯噔一下，大脑飞速地运作起来。想起 WANDA 开玩笑说“我只吸毒”，AUGUST 说起他时欲言又止的无奈表情，他的黑眼圈，他的贫困潦倒。觉得自己卷入了一个非法交易，心跳顿时冲到180，我用仅剩的一点力气抓住AUGUST的袖子，大叫“你别给他那个！他都结婚了！”，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WANDA 把我拉到一边，拍拍我的肩膀，我们坐在树下。他从来没那么严肃过，跟我说“我需要它”，我说“不，你不需要它。”
他笑了笑，直接躺在了地上，胳膊枕在脑袋下面，闭着眼睛说，“你啊，和他那个台湾女朋友一样，都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我们啊，就像地上这些蚂蚁，捡到什么就吃什么，穷得要死也能活。你呢，你会厌倦，会害怕，会想回到一个舒服的温暖的家呆着。”
“既然你生命力那么旺盛，为什么还说你需要它？”
“如果你决定像贵族一样活着，那很幸运，可是我已经决定不要脸地活着了，这有什么不对吗？我们都有权利选择活着的方式啊。毒品没有选择我，是我选择了它，对于我的无能，它是唯一配得上我的东西，也是我活下去的唯一的意义。它给我的，大于死亡，多于爱，高于我在清醒状态下感受到的一切。”
他顿了一会儿，“你知道那种感觉吗？飞起来的感觉？……像得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拥抱。”
我沉默了一会儿，看向他的妻子，问“那她为什么嫁给你？”
他说，“她选择活在恐惧里，不是因为爱我，而是因为无能。”
BROMO 到 IJEN 的路上
他慢慢讲起这个故事，他本来在一个很正常的家庭，有一个漂亮的女朋友，他们很相爱。直到有一天 WANDA 的爸爸进了监狱，妈妈跟别的男人跑了，留下他一个人，还欠了一屁股债。他的生活就像发生了一场地震，他主动和女朋友分了手，变得像一个游魂，替人去打架，打赢了就有饭吃，输了就是死。
有一天 WANDA 又去打群架，突然人群里面冒出来一个女孩儿，特别害怕，一直在发抖，他愣了一下，旁边的人叫他“WANDA，你愣着干什么？女人照样打啊！”，他的拳头迟迟没下去，不忍心，他想起了他之前的女朋友，但连她的样子都不记得了。他叹了口气，把女孩儿拖到了另外一个巷口，说“你快走吧”，然后跑回来继续血战。
那天他被打得很惨，在地上躺了很久，全身都在疼。他把手盖在眼睛上，第一次觉得“为什么要这样活着啊，为什么非得活着啊”。他一点点撑起上半身，扶着墙慢慢走回家，觉得每一寸皮肤都在撕裂。身后一直有脚步声，他回头看，是之前他放过的那个女孩儿。他挥了挥手“你跟着我干什么，走啊”，女孩看着他，没动。他回头继续走，女孩儿继续跟在他后面。
就这样，女孩儿跟了他三年。
后来他们结婚了。
想起《斜阳》结尾直治写给和子的信，每一个选择坠入“深渊”的人，都应该体会过某种极致的情感吧。WANDA心里最高贵纯洁的爱，永远停在了那场地震之前，永远地留给了那个美好的女孩，从此以后，一切只不过是为了“生存”而已。他的妻子就像和子，飞蛾扑火地奔向原山先生，并不是为了占有、共度，而是因为，那个吻是她潦草一生里唯一闪光的片羽。那天晚上混战里救了她的 WANDA，是世界上唯一的火把。她别无选择。
PROBOLINGO 的天亮了，天空变成紫色，阳光撒在 WANDA 妻子的身上。大自然不为任何人间戏剧所动，依然美丽得让人鼻酸。
走的时候我抱了一下 WANDA 的妻子，这个不到20岁的女孩儿，笑嘻嘻的，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她身上的味道就是二号线那个中年人的味道，混合了烟、汗和油脂的味道。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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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世界末日红旗手，成都著名的一杯倒，现暂居北京，从事新媒体工作。性别不详，喜欢到处浪，已经走遍很多国家，近期最感动的电影是《凡多和莉丝》，问到有无可以推荐给你们的，推荐了书籍《德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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