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八号，他向数学提出了分手。

六月九号那天天气很好，阳光很烈，树叶缝隙里投出了光的碎影。

中午时候，数学才踩着强光下路边的倒影慢吞吞地走到操场——脸颊上镜框架着的位置满是细密的汗珠，镜片后的双眼盯着他，很是倦怠。

他被数学盯得后背发凉——总觉得此人会打击报复。有的人抹了把脸，心里欢喜，满眼愧疚，小声道：“考完了，你知道我…本就不喜欢你，我们……真的还是到此为止吧。”

数学有一瞬怔愣，然后莫名其妙，“到此为止？？你什么意思？十几年感情，就这几个字？再说，当初……”

他心里咯噔一声，心道这货果然翻旧账了。

其实他一直都不喜欢数学，从小就不喜欢。小时候还好，后来长大一点就不得不强迫自己去接受他，去伪造一份真心。

因为他懂得其中的利与弊。

只不过这都是那个名字叫做分数的后妈给逼的。

强扭的瓜，不甜啊。

无数次和数学一起发呆看星星到后半夜，他也不清楚为什么自己非要这么作，常常痛心疾首——后妈很了不起吗？！不喜欢就不该耽误人家啊！你咋这么渣呢？！

但有种东西叫做无限不循环。

也许是长久的相处终于磨出了一点情意。17岁那年，当他和数学终于有了那么一丁点共同话题和感觉后，发呆到大半夜的尴尬处境终于有所缓解。那段日子，他们几乎形影相伴，小手牵小手虐煞单身狗。他也终于在这个瓜里尝到了一点甜头，虽然掺假和强迫自己的分量比较多。

也有种东西叫做无限死循环。

那什么，不是有句话叫做：“快乐的时光总是很短暂。”吗？

这世间的定律，谁都逃不过。

18岁那年，他们吵架。因为各执一词，和长久的积压，最终还是陷入了死局。从那时起，他在数学的身边开始感到了惶恐厌恶和不真实。

数学浑然不觉，依然是每天陪他到深夜，只不过现在的他总会放空和心不在焉。每每星星数到一半，他都会沉沉昏睡过去。夜风有些凉，这时的数学能做的只是扶住他靠在阳台边，然后垂着眼睑思绪不明。

两人每天总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却硬生生将这样奇怪的氛围一直持续到高考。

六月八号下午，高考结束。

那天他从考场出来，满是放松地对别人说说笑笑。等待在考场外的数学有些发昏，擦了擦眼镜，突然瞥见了人群中他明媚的笑颜，谈笑间他看见自己的身体似乎在随着明朗的笑声逐渐化为光影，就像是要在烈日的烤灼下融化。

他走出人群，晃了晃手，笑着对数学说：“我们分手。”

没有商量的余地，就好像是迫不及待地要一刀两断。

他从思绪中回神，眼神一瞬茫然，却又立刻坚定。脸皮厚才能走江湖！

“从前是我的错。是我昧着良心骗你的喜欢，但是你看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绑着我，我绑着你，除了疲惫和厌倦谁也没落个好处，现在我解放了，你也不难做了。不如各回各家，各飞天涯。”他顿了顿，盯着数学木然的脸，一脸心虚。

数学沉默半晌，才凉凉道：“你三岁遇见我，今年你十九岁，我们认识了十六年。”

他愣了愣：“是……啊？”

数学恍若未闻，语气毫无波澜：“当初迫于阿姨的压迫，你不得已假装喜欢我还撩拨我；如今没有人压迫你，所以你要迫不及待地把我甩了。”

他这下似懂非懂了，数学这是在……抱怨？

“所以”数学突然凑近他，神情阴鸷，颇有咄咄逼人之势，“莫非是我一向温和，让你觉得我是那么好说话的人么？说甩就甩?！”

他未置可否，惊呆了。微张着唇瞪着双眼看着这张脸不知所措。

像是被他逗乐了，又或是被阳光烤灼出了痛楚，数学有了动静，轻笑一声，退回身子扶了扶镜框。身体晦暗不明。

他似乎被眼前一幕震惊到，颤着声音问：“不是，你……你这……怎么……”

数学望着天空，手中有光出现，渐渐凝结成了实物，好像是一沓纸。

数学低头，和从前无数个陪伴着的日子里一样，低垂眼睑看着他。和从前温柔的样子一般，嘴角略略有笑意。

然而，说出来的话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诺，这是…”数学凑近他耳边，低沉笑了笑，“这是一沓……高数试题……可能……十几张吧……”他，有点干。瞧见人反应，数学嘴角笑意更深，拍了拍人肩膀，塞卷子到他怀里，同他耳语：“你记着做。明晚我会来检查。你以为……我就消失了么？以后有你的日子，不管是菜市场还是商场，我都会在。或者你觉得，你不需要算算数?”

他觉着肩膀上的触感在逐渐变轻，有轻轻的话语在耳边响起，像是羽毛撩动，“你四岁那年不是问我1+1等于几么？我现在想告诉你。”他一边并排竖起两根食指一边笑，光斑的照映下两根食指后面似乎有两个小小的身影。

他听见数学一字一句说，“1+1，等于我们。”

片刻后光影散尽，他在操场呆愣半晌，干笑半晌，又拾缀了自己的神情，仿佛若无其事一般离开。

那沓试卷他没动。

高考本就已经结束，何况他不爱数学，还是个数学废，怎么可能会做。

只是有些惆怅。

他坐在阳台上，难得数了一次星星。回过神然后一边骂自己多愁善感是个渣男一边爬下阳台。

出现?这不重要。

后来，也一直没出现。

接下来的日子平凡无奇。

某天入夜，本是靠在床头小憩，却又昏昏沉沉地睡着。

半晌，桌上的试卷无风自动，跃跃欲试。扉页翻转间，一个人的身影在一旁逐渐明显起来。

似乎是心有所感，几经周折他迷糊着转醒过来。在看到一旁的人影后，他伸手拉住那人的手，眼底浑浊，像是星子沉在水中。

他叹了口气，喃喃自语：“你说，你为什么要取个名字叫数学呢……”

窗外月光照进来，温温和和。

屋内的他，握住了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