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我读小学三年级。三年级的教室就设在村大队的小院子里。冬天到了,五点左右。天还是黑的。我和张雷,张岳飞一起点着半截蜡烛,走过弯曲不平的泥土路面,去敲保定家的大门。保定这时还在睡觉,充满尿骚味的被子下面,一块长长的化肥袋子就铺在那里。他醒来了,床上也有了一块新的地图。
画地图,保定是一等一的高手。他时常会在不知不觉中画出一幅非常绝妙的图来。有时他画的是美国地图,有时画的是俄罗斯地图。他很少画梵蒂冈地图。太平洋与大西洋的形状倒是时常在他屁股下面出现。
保定是被他目盲的母亲推醒的。定啊,定啊,快起来!该上早自习了!你看你。丢人不丢人,又尿床了!
沉醉在梦境里的保定不情愿的揉着两只小眼睛。他的眼睛小到什么程度呢?就好比是一根针划了一条缝。
保定屁股下的一汪陈尿散发出来的骚气熏得我们三人无法在进入屋子里。只好在门外等待。彼时,同学结伴去早读,三三两两。既热闹又可壮胆。是很不错的。
保定是傻大个。在小学三年级时,他的个头已窜到一米七的样子。然而他脸上少肉,理发是对于他来说是很随便的一件事。头发长了。他就一手拿着镜子,一手拿着剪刀三下五除二的咔咔咔完事。也奇怪,效果还算不错。
平头短发是他的终年发型。
村大队小院的废弃房屋在那年成了我们读书的地方。因为新学校还未竣工,只好将就着——再穷不能穷教育。其实是可以穷教育的。我们村里因为没钱交学费而耽误念书的人太多了。在苦不能苦孩子,其实也是可以苦孩子的。因为孩子辛苦时,才会晓得用功念书。
虽然是破旧的房屋,但课程一样不少。除了主课以外。还有书法和体育。音乐课也会开设。《打靶归来》就是在村小学时学会的。当然也有体育课。不过体育课不是百米短跑或者千米长跑,也不是掷铅球。而是打架。全体男生都打架。以谁最能打为荣耀。
这种尚武精神一直弥漫到高中校园。它有另外一个名字是[校园暴力]。保定同学不是最能打的。他有身高优势,却在肢体动作上显得有些笨拙。能打的是张岳飞和张雷。不知道张岳飞的老爸是不是特喜欢看《岳飞传》,所以给他的儿子去了一个英雄的名字。岳飞有蛮力也会用巧劲,更会钻空子。所以很快就通过打架的身手了得被男生们佩服。这些佩服的人里,当然也有我。
保定大概是脑部发育不良,整个人呈现出的状态是呆呆的。别的同学在考试时哗哗哗正写乱写一通,他索性就白卷奉上。别的同学在冬天里穿棉鞋,他穿单鞋。别的男同学悄悄的递给女同学情书时,他去哄抢别人的情书进而在班级里高声朗读,闹得让所有人哄堂大笑。
那时候,村大队组织全村已婚已孕的女人做[孕检],一时间,[孕检]这个词成了我们三年级一班人讨论的新词汇。大家都不知道[孕检]是什么意思。恰好校长张九成的女儿是我们的数学老师。她美丽善良,极有爱心。这天下课以后,保定得到了同学们的支持,拦住了数学老师。非要问清楚[孕检]是什么意思。数学老师是刚从学校毕业的女孩,还没结婚。刷的脸就红了。保定于是尴尬的就重新回到了班级坐位上。
就算是开设的有体音美等课,在小乡村里,也属[副课],是可有可无的。生理卫生知识课更是贫乏的可怜。这种情况一直到初中高中都是如此。生物老师站在讲台上大手一挥:[这节课你们自己看书吧]。男生就全体趴下睡大觉,女生就做做习题织织毛衣。谁如果有兴趣去研究一下男女内外生殖器的构造图,谁就会被当成取笑的对象,这是不文雅的,是带有色彩的。
在这一点,我佩服保定同学的求知与探索精神。虽然这种探索与求知也许某种程度上夹杂了戏谑。
因为无知,所以我的同学们才会去那隔街的零食摊位上买来避孕套当气球玩耍。把避孕套吹大,然后吹的满教室空中地面到处都是。
保定每次到班级大扫除时,总是出力最多的那一个。水井汲出的冷水泼到地上,一桶一桶。都是他从大队附近的邻居家提来的。桌椅板凳该挪的挪,该搬的搬。他总是抢在别人的前面。
保定的家里还有一个智障的妹妹。不知道至今结婚了没有。不记得是哪一年,我再次见到保定,他说自己在工地上给别人帮忙。三十几度的高温天气,他戴着一幅手套握着推车都嫌烫手。高强度的体力劳动让他变得强壮起来。只是他还是一幅小学三年级的派头。平头短发,带有污迹的黑蓝色裤子和一双穿的带孔的布鞋。
保定变得客气而有礼貌。这种客气让我有些不自在。村大队的念书时光终究没能留下一幅合影。再这以后,当年一起念书的人,很少再有他们的消息。只是后来偶尔听闻同村的谁谁谁现在如何如何。还有一丝一毫的记忆存在。
唯有保定同学,让我念念不忘。
十五年了。如今的他是否换了发型,换了那已习惯的穿着?如今的他是否已和我的大多数同龄人一样,娶妻生子,过上幸福的生活?
下次回家,我想去保定家小坐一会,听他聊聊当年的[尚武精神]和如今的[厨房与爱]。
——五月十六号
昔年种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