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只羽翼纯白的鸟从狭小的窗户里飞进来时,他正躺在床上,睁着一双漆黑的眼。洁净的白色划破了寂寞的天花板,划破了狼狈不堪的现实世界。他抬起头,眼睛追随着鸟的身形,透明的阳光在他漆黑的眼中燃起了鸟形的白色火焰。
鸟停在空无一物的木质摇椅上,扑起了迷蒙的灰色尘埃。尘埃落在床单上,和摇椅后一面光滑的镜子上。他看着那只鸟。
多么美丽的白色!这使他想起了他的祖母,使他想起了她满头的白发,想起他坐在矮脚蹬上,用画有白鸟的梳子为她梳头的样子。白发闪烁着丝绸般的光泽,软绵绵的铺洒在肩上,勾勒出祖母瘦弱臂膀。他从床上直起身子,瘦削的手臂垂在天蓝色的床单上,他想起了很多事情。“嗨,鸟!”他打着招呼,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
鸟以安静的眼睛注视着他,以紧闭的黄色小嘴沉默着。于是,摇椅上的白色沉默着。
“我已经有好几天没有见到祖母了,她答应会来看我,”他自顾自地低声说,漆黑的眼睛中闪烁着困惑:“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不能下床,可我真的很担心祖母。”鸟看着他的眼,以一种审视的神情自上而下地看着他。
他有一双修长的腿,一双洁白却无法奔跑的腿。一双被祖母抚摸过千百次,却冰冷冷的毫无知觉的腿。他羡慕地看着鸟,看着它洁白的翼。为什么上天给同样的洁白者不同的待遇呢?给予鸟以风的气息,却禁锢他于狭小的阁楼。
鸟看着他,它洁白的羽毛柔软而细腻,它那双明亮的金眼曾目睹过一位白发老妇人的死去—摔了一跤后,如干枯的树枝,再也没有爬起来。它以旁观者的姿态,以上帝的视角,看见过很多。可它不能说,鸟张开嘴,它的音符因悲伤而深深颤抖。
“我想见见祖母!”他大声说,声音穿过了厚厚的尘埃,激起一片声音的涟漪:“我想在下一个瞬间就见到她!”他知道祖母老了,担忧伸出一双纤弱的手,轻轻地拍击着他的心。
鸟看着他,神情暗淡。他的面色因激动而苍白,漆黑的眼里燃烧着它的身影—一抹白色的鸟形的火焰。鸟低声地咕咕叫,蜜糖色的眼睛里荡漾着秋天的湖水。
鸟看着他,一个面色苍白的男孩。鸟从摇椅的一端跳到另外一端,摇椅轻轻地摇晃着,它开始了低柔的歌唱。寂寞的音符从摇椅上腾起,晕开一片洁白的雾气,它的身影在雾气中若隐若现。狭小的空间被音符充斥了,空荡的地面变得拥挤,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精灵正在推推搡搡地跳舞,脚步声清脆而响亮。
音符打开每一扇门和窗,手拉手地顺着阳光滑下来,发出落水的扑通声。有什么东西摇晃着整个世界,糖果色的窗帘呼啦一声打开又轻轻地闭合。他闭上眼,做了一个简单的梦。
他梦见了白发苍苍的祖母,祖母用干枯的手递过那把木梳——梳柄上用油彩漆着一只金眼的白鸟。他坐在祖母身后,用木梳轻轻地梳着祖母滑溜溜的白发,祖母坐在摇椅上,身体缓缓地晃动。他用木梳梳着每一缕白发,阳光从不知名的地方滑落下来,将白发染得斑斓。柔顺的发丝间掉落下许许多多糖果色的音符,音符叮叮咚咚地响,像是一个隐形人在弹奏祖母的头发。他小心地梳着,木梳子上的白鸟扑凌着翅膀,更多的音符滑下来,很快就在他脚边堆成了一座小丘。
当糖果色的音符山丘没过他的腰时,他发觉身下那双洁白的腿突然有了知觉。从最小的那根指头开始,他的脚开始随着音符的掉落而翩翩起舞。他不知什么时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旋转着灵活的脚,跃过音符的小丘,在光滑的地面上跳跃着。祖母的白发从木梳上滑落,摇椅仍旧孜孜不倦地摇晃着,他看见木梳上的白鸟从那坚硬的梳柄里腾起,在祖母的白发间飞翔,像白色的火焰,燃烧着久违的快乐。
他发出兴奋的叫声,手里握着木梳,双腿仍旧跳跃着。灵活而柔软的腿里贮满了生命的力量。祖母从摇椅上站起来,他发现她苍老的面容变得年轻而生动,眼中映刻着明亮的阳光,一头柔软的白发安静地垂在身后。他跳跃着向祖母喊:“祖母,我能感觉到双腿了!这轻盈的腿!”
祖母微笑着看着他,年轻的眼中闪着光芒。这时,白鸟鸣叫起来,声音清脆而响亮。像是有魔术师打了一个响指,地上的糖果色音符开始旋转,形成了一个糖果色的漩涡。祖母温柔地看着他,面带着微笑,走入了音符的漩涡里……
他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地上。柔和的月光从狭小的窗口里铺洒进来,蹑手蹑脚地从他身旁经过。他感觉腰背酸痛得厉害,记忆模模糊糊,好像被什么人用剪刀裁去了一截。他扶着床,嘟嘟囊囔地站了起来。
布满尘埃的镜子里映刻着他的身影:一个面色苍白的男子,从矮小的门框里弯腰走了出去。
一把古老的木梳子,上面用彩漆画着一只金眼的白鸟,静静地躺在床头。夜风吹来,鼓动着褪色的彩窗帘,一张年代久远的便签纸安静地贴在上面,上面的日期是十年以前:“给荷西,我亲爱的孩子:祝贺你的腿好了过来,这把木梳送给你。—你的祖母。”还有一行用粗糙的铅笔写的小字,笔画幼稚而可笑,下面著着同样的日期:“今天,祖母死了,她摔了一跤。”
遥远的记忆沉睡在他的枕边,一个年轻的灵魂陪伴着他。月光下,木梳上的白鸟眨着金色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