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怎样的,是可以被磨平的棱角,是可以隐忍的委屈,是可以等待的蜕变。
2018年的9月……
“小妹,爸爸就回去了,以后在这里就靠你自己了,有什么事就打电话,知道吗?”,在树荫下,我爸在为我办完入学手续后倚着他那辆我已记不得来到家里多少年的摩托车,叮嘱我。我默默点头,心里明白,上了高中,就不是想回家就能回家了。我情绪低落,倒不是因为舍不得,事实上初中就住校的我已经学会照顾自己了。只是,我不喜欢学校,不喜欢上学。
这个想法我没告诉过别人,无论家人还是同学,他们都以为我是一个爱学习的文静女孩。可是,我本来不是这样的。
我出生的时候,脖子处长了瘤子,后家人用土方法为我治好了,但是脖子却不可避免的向一边倾斜,这些都是17年之后我才真正从爸爸口中了解到的,这是后话了。随着年龄增长,脸也跟着扭曲了,可是我起先不知道,没什么感觉,依然大大咧咧在人前蹦哒,跟大人去吃酒席。于是,有联系的亲戚都知道我家生了个畸形儿,我也终于在那些异样的眼神中,在他们窃窃私语或不顾及别人感受的询问中了解了,我和别人不一样。
我这样过了17年,家人不会揭我的痛处,在家人面前我还算爱说话,爱逗笑,可出了外面就不一样了。我怕生,从不敢直视别人的眼睛,不和别的小朋友玩,孩子的眼睛很纯真,不会隐藏自己的情绪,我能从他们的眼中看出对我的好奇和嫌弃,那是一种看怪物的眼神。面对那些不善的眼神,我每次只能躲闪,保持沉默。
我不得不变,爱笑的女孩消失了,在班里沉默,自顾自的学习,与那些天真可爱的小孩相比,显得很老成,也格格不入。老师很喜欢我,因为我很听话,而且成绩好,但也感到惋惜,如果我不是长这样就好了,应该会大放异彩吧,我又何尝不是这样想。到了爱美的年纪,我越发讨厌自己生的这副模样,在该青春肆意的时候,我一直在抱怨,抱怨上天不公。我曾一度在无人知道的角落哭得撕心裂肺,那些昏暗的时光,并没有神明庇佑,也没有朋友相随,我也习惯了一个人相处。
我很佩服那些身有残疾,却依然微笑面对生活,改变人生命运的人,因为我做不到。尽管我很招老师喜欢,但是没有一个老师开导过我,我家人也没有,可能是我已经装的不在乎,无所谓了。我每次很伤心的时候,也没打算跟别人说,因为我觉得他们不会理解,就算理解也减少不了我的痛苦。
“滴——”爸爸开动车子走了,我的思绪被拉了回来,眼底却早已灌上了泪水。新学期,新开始,又得重新“征服”一个学校了。我中考备考的时候一直在被自我贬低,没有信心,经常忍不住就哭了,没有达到父母老师的期望,我上了一个普通高中。不过似乎我没有那么大的压力了,高中的人没有这么多空余时间来关注我,我过着自己的两点一线生活。这并不意味着我已经走出来了每次想起自己以前的遭遇,都忍不住哭出来,我觉得这是一个好方法,不然我可能会因抑郁做出傻事了。
17年来,自卑的我甚至认为我没有未来,我只希望平平静静过完一生,不要再有下辈子了。我也认为我这辈子就会顶着这副模样到老了。我有过许多想完成的事,但最终我没有勇气迈出第一步,我被自己的外貌不堪的现实打到了。我最大的愿望,是成为一个正常的普通人。
我从没想过我会有这样的机会,一个拯救我的命运的机会。
高一上体育课,排了队点名后就解散了,我向往常一样准备先上个厕所,再去池塘边看一下风景。没想到我上了厕所出来时,却碰到了扫厕所的阿姨,她看到我就用方言跟我说我这个情况可以去医院把脖子处的一根筋剪掉就可以了,我有个亲戚家的孩子就是这样。我顿时很想逃,连阿姨也看不了我吗。我只礼貌的点了点头,走了,来到没人的地方,又忍不住哭了出来。我哭着,也开始思考我是不是应该去试一试,给自己一个机会,哪怕最终结果不如人意,至少努力过,不会有那么多遗憾。
但是我没想到和家人说出这件事会那么难以开口,月假回家,我犹犹豫豫没有说出口。我想当面说我可能说不出来,因为家人从来也没有重视我的样子,他们可能以为我一直过得和普通人一样吧,其实我也确实不想家人跟我说这件事,这样会让我以为连他们也嫌弃我。
回校后,我一直在思考怎么向家人开口。
不久,校运会开始了,我们的手机有两天的时间可以在我们手里,我给自己下了决定,这两天内必须跟家人说了。第一天,操场在热火朝天的比赛,我在池塘边坐着,依然忍不住哭了出来,最后,没有说。可能人的本性就是拖延,我就拖到了运动会结束,晚上就要上交手机了,那天傍晚放学后,我溜出了学校,来到校外的一个公园。我坐在公园的长凳上,从天还亮着到天已经看不到路。我终于下定决心,给爸爸打了电话。电话等待接通那几十秒,我听着电话中传来的嘟嘟声,我感觉这是人生中最长的几十秒。电话打通了,我却突然间大脑一片空白,结结巴巴不知道怎么说,我刚想要不不说了,我爸却已经猜出来,问我是不是关于我脖子的事,我说是,他就说你放心,等放假了,我会带你去医院看的,你先问问那个阿姨看看是哪个医院。并连忙安慰我说没事。挂了电话后,我真的如释重负,抹了一把眼泪,赶在上晚自习前回了学校。
我用在阿姨的工具车留言的方式要到了那位阿姨的联系方式,周末发手机下来,我忐忑的看着手机,没想到不一会就有信息发来,“同学,是某某医院”,短短几个字,我却觉得很感动,连忙道谢,并请她到时候指点一下我们。
我把阿姨说的告诉爸爸后,就一直到了高一那年的寒假,这么久以来,爸爸都没再提起这件事。我以为这件事又要搁置,没想到刚回来的第一天晚上,爸爸就来找我,跟我说我们明天就出发去那个医院,他跟我说我们先去看看,能不能治,若费用要一万两万,我们就治,若要十几万,就再等几年。我忍不住哭了出来,好像还没有在爸爸面前哭过,爸爸安慰了好久,我才止住。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第二天一早,爸爸就骑车载着我出发了,由于那个医院在别的市,我们先到镇上,再坐长途客车到那个市,那可能是我第一次出远门,一路上我看着车窗外的风景,越来越与家乡不同,我数着一路上经过多少个隧道,计算着我们离开家乡多远了。中午的时候,我们到了市区,爸爸带我去找我们在这边的表伯,我才知道我们家在这边也有亲戚。平时我烦了那些亲戚,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走亲戚,此时我却非常感激他们。表伯带我们来到他家,给我们准备午饭,吃饭时一直叫我多吃点肉,我们也见到了伯母和表姐,这个表姐之前我并未见过。晚上,他们收拾了单独的一间房给我住,那一晚,我睡的很安心。
一觉到天亮,我醒得早,接着伯母也醒了,然后是我爸和伯父。他们让我先不要早餐,等下去医院检查可能要抽血。他们吃完后,伯母就带着我们去坐公交,然后再徒步走了一段路程,终于去到了那个医院。在医院,表姐也在,我从他们的谈话中知道她好像是医院的护士,所以接下来的事顺理成章的由表姐带着我们去拍片子,挂号,见医生,也帮忙跟医生说明我的情况。那医生看着我的情况,信誓旦旦说能治好,并跟我说做完手术后就可以和别人一样了,这句话给我莫大的鼓舞,真的没想到有一天我也可以和别人一样。我爸问起费用问题,我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如果费用太高,我也是没希望的,我知道,毕竟这个家不止我一个孩子,不可能因为我让一大家子都饿肚子,不过我真的希望我能抓住这个机会,哪怕以后我都得累死累活地干活来还债。好在医生说加起来差不多一万,还能接受,我的心才放下了。我爸跟着表姐去缴费,让我坐在一边等,我拿着我的片子,仔仔细细的看着,原来我是这样的,原来是这样。
几分钟后,爸爸和表姐走过来跟我说,要转院,去总院,我不明所以,为什么要转?不过表姐马上开车带着我们一行人去往总院,开车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到,一路上还跟我爸聊天说我以后要做什么工作,又说护士挺好的,从此我爸心里就又多了一个像老师、公务员那样的好职业。到了总院,由于之前都登记好了,很快就办好了住院手续,护士站的护士看着我,都对我已经17岁感到震惊,可能我我看起来太瘦小了。我见到了我的主治医师,不过他一上来就说我这个年纪可能有点大,还说我这个情况再不动手术以后可能会有生命危险,我被吓到了,幸好我勇敢了一次。
手术还是顺利进行了,那天我躺在手术床上,被护士从病房推到手术室,爸爸被拦在手术室外面,手术室里面原来是很深的,进去后,我一直躺着,然后护士不知道开了什么仪器,我听到喷喷雾的声音,护士叫我困了就睡吧,我的意识就渐渐丧失。 不知过了多久,我恢复了意识,然后费力的睁开眼睛,白茫茫一片,好一会才想起来自己在哪,然后试着动了一下脖子发现居然动不了。护士此时也发现我醒了,随后我便被推出手术室,回到病房。我要从做手术的床移到病房的床上,由于我完全动不了,只能由爸爸和护士搬我过去,他们一动,便牵扯到我的伤口,一种撕心裂肺的疼痛传来,我尽量不出声,可是做不到。之后我问爸爸,我进去了多久,我张口说话也有点难,没有力气说,爸爸凑上来听才听到,跟我说有两个小时。我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这回做了一些梦,梦到我和别人一样,说说笑笑。 医生说我三天后才能下床,这三天我属于动一下伤口就好疼,起床需要人扶起来。我的脖子好像没有了支撑脑袋的力气,脖子右边的筋,变得很软,这是手术的效果了,把筋拉起来,头就能扶正。于是我需要一个仪器,撑着我的头,不让它往一边倒,把筋拉起来并让它保持着,直至它能支持住我的头。这个仪器医院是不卖的,但医生给了我们联系电话,让我们找人定制。
爸爸和做仪器的师傅很快就定好时间,就在手术第二天,那位师傅让我下床贴在墙上好方便量尺寸,可当时我起都起不来,费力地站起来,结果没到一秒我就晕了,幸好我被及时扶回床上,才不至于昏死过去。那位师傅一直跟我说要坚强,我只能答应,他问我以前有没有人说我,我说没有。
仪器很快送来,那位师傅也亲自来教爸爸怎么帮我戴上。这个仪器分前面和后面,前面有一个可以调节角度的塑料裹着棉布的凹槽,吻合我的下巴,连着两根钢条,下面有两个螺丝,可以调钢条,从而可以顶着上面的凹槽,把我的头往一边去顶,旁边有两个耳朵,大概是防止我的头出去,后面在后脑勺那里也有一个塑料裹着棉布的凹槽,凹槽背后是两根钢条,前面和后面两部分用好几条魔术带把我夹在中间。
我戴着这个仪器,感觉就是在受罪,那个师傅说,除了吃饭洗澡,其他时间我都要戴着,还要戴三个月,可是我才戴一天就已经被折磨的受不了。它只顶着我的下巴的一边,连带着我的牙齿也跟着错位,我的下巴被磕出一块淤青,牙齿也疼,更令人崩溃的是,它限制了我说话,我不能说话不动下巴,但是别人都不理解,连我爸和医生也是,我不知道怎么辩解,他们都觉得我矫情。半夜我会被后面的钢条压的头发麻,我只能一遍遍醒来,用力拉着牵引绳起来,然后没有一天安稳觉。
住院五天后,我出院了,表姐他们来接,我爸拿着大包小包,我跟在他们后面,虽然已经戴着仪器几天了,但是我依然觉得十分别扭,戴着的时候都属于头晕的状态。返回途中,我忍不住将早上喝的粥吐了出来,平生第一次吐在车上,我十分羞愧,幸好司机没有怪罪。
我们回家那天,已经临近除夕,这个我“重生”之后的第一个春节,过的很平静,只是我很冷,穿了四五件衣服,还套了一件厚大的羽绒服,依然觉得冷,而其他人是两件都热了。作为一个病人,我在家里的待遇并没有比平时好,甚至还不如平时,过春节我只能吃几块水煮肉片,他们说鸡肉会促进筋的生长,为了不那么快那条筋就硬化,我不能吃。
很快到了开学的日子,可我戴那个仪器还没够一个月,如果我在学校也带的话,我爸怕我被别人笑话,而且我一个人也不会戴。于是我们去到学校报了名,拿了书,跟班主任请了10天的假期就回家了。10天后,我去上学了,说要戴三个月的仪器只戴了一个月,因为怕我落下学习。因为这学期分班了,我到了完全陌生的班级,我不知道我和以前长的有什么区别,因为我甚至没有一张拿得出来的照片。虽然经历了一场应该是脱胎换骨的手术,我却没有那种脱胎换骨的感觉,照镜子好像变了,但是拍照却又原形毕露。别人对我的变化也没有什么感觉,很长一段时间,我依旧抑郁,我觉得我功亏一篑,依然十分不自信。
后来上了大学,我便渐渐开始释怀了。一开始也是面对一个新的学校,要开始一段新的征程,“征服”一个学校,在这学校过的自在。在大学,我收到的异样的眼光很少,可能大家都有自己的事,都在自己的圈子。我虽然很多时候依然是一个人,但也有可以说话的人,有了一些朋友,社交不再那么怯场,也有幸能遇到很爱自己的人。我的生活终于随时间变得平静,过着普通大学生过的生活,不会浑浑噩噩的,也没有太大的抱负,日常简单打扮,在那里范围内做自己想做的的事。大多数的我,终于成了一个正常的普通人。
时间是味良药,蜕变也许需要很久,痛也可能会持续很久,但是蜕变的痛始终会随时间而消逝,你要在这过程中慢慢来。生活还要继续,我的人生似乎也刚开始,忘掉过去,展望未来吧。